第28章

    沈枝意語氣夸張，“周柏野竟然怕鬼？”

    周柏野嗯了一聲，“周柏野什么都怕�！�

    沈枝意故意嘖了一聲，“周柏野好菜。”

    周柏野就是個復(fù)讀機，她說周柏野好菜，他也跟著說周柏野好菜。

    沈枝意又說周柏野好煩，他也語調(diào)淡淡地跟著學(xué)，好像罵得那個人不是他。

    沈枝意說幾句就詞窮，彎腰去抽紙巾。

    周柏野視線跟著她擦拭的動作轉(zhuǎn)，在安靜中突然開口，“還有混蛋沒說�！�

    沈枝意：“周柏野是個混蛋�！�

    周柏野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

    沈枝意站起來，又低頭看著他給自己腿上綁的蝴蝶結(jié)，拿手機拍了張照，發(fā)了朋友圈。

    ——禮物。

    她沒設(shè)置分組，發(fā)完后就對在廚房的周柏野說，“地球快毀滅了�！�

    周柏野倒了杯溫開水出來給她，“人類還能幸存多久？”

    沈枝意想了一下，“只剩半小時�！�

    周柏野抬手就開始解襯衫紐扣，“那時間有點緊，你做快點�！�

    “周柏野！”

    “不做我穿回去了�！�

    “……我……”沈枝意沉默半晌，有些無力地擺擺手，“你穿回去吧�！�

    周柏野靠在餐桌上，將自己的項鏈重新塞回去。

    沈枝意說自己要回去了。

    周柏野卻開了紅酒問她要不要喝。

    沈枝意只好坐了回去，“那就一杯吧。”

    兩人一人一杯紅酒。

    沙發(fā)太亂，都坐在地上。

    周柏野隨便找了個電影充當(dāng)背景音樂放來看。

    沒字幕的外國電影。

    沈枝意對周柏野說自己今天去看了畫展。

    周柏野問是誰的畫展。

    沈枝意不想提那個人的名字，在手機里找了拍下的畫給他看。

    周柏野見過傅晚峒，之前在美國比賽，郁從軒跑來看他，兩個人隨便在附近找了個西餐廳吃，結(jié)果郁從軒這位少爺吃了幾口就嫌棄沒滋沒味，對他說帶著他去找找家鄉(xiāng)的味道，然后一腳油門就把他帶到了他的親戚家。

    開門的就是傅晚峒。

    周柏野對傅晚峒印象挺深，因為傅晚峒送了他一幅畫。

    畫的東西他沒看懂，頗為意識流。

    郁從軒說這就叫藝術(shù)。

    周柏野當(dāng)時輸了比賽，心煩，說去他媽的藝術(shù)。

    他還給沈枝意手機，“拍的不錯。”

    沈枝意接過來，“你喜歡他的畫？”

    這要怎么說？實話實說？周柏野不知道她們搞藝術(shù)的是不是都有點兒惺惺相惜，如果自己表達出不同意見她又會不會生氣，雖然沒見過沈枝意生氣的樣子，但除了在床上，其他時候好像也沒什么必要嘗試。

    于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還行�！�

    沈枝意哦了一聲。

    “他應(yīng)該，就是我爸�！彼龘Q了個措辭，同時也換了個坐姿，“我今天去逛畫展的時候，聽見別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在我的家鄉(xiāng)發(fā)生車禍，說他住院的時候跟護士有曖昧。”

    “但我媽不是護士，我媽是醫(yī)生�！�

    她吐詞挺奇怪的。

    爸這個字中間停頓挺久，像是在想它的發(fā)音。

    周柏野聽完后沒表現(xiàn)出對她的同情，認(rèn)真想了會兒傅晚峒究竟長什么樣，實在面容模糊，只好湊近去看沈枝意的臉。

    沈枝意沒動，任由他打量。

    十幾秒后，周柏野說，“看不出來，傅晚峒還有這基因�！�

    他完全不認(rèn)為是傅晚峒的功勞，思來想去，覺得獎狀還是得發(fā)到沈枝意的親媽那兒。

    揉了下沈枝意的長發(fā)，對她說，“阿姨挺偉大�！�

    沈枝意這次愣住。

    還沒想出該說些什么。

    又見周柏野說。

    “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喜歡什么樣的�！�

    第40章

    沈枝意不知道該做何反應(yīng)。

    一時間愣在了那里。

    不是沒聽過情話。

    更直白的我喜歡你和我愛你，她也聽過。

    但是這句話不一樣，或許是越是需要揣測的東西，就越讓人心癢。

    沈枝意沒回答周柏野的話，跟他說了句，就回了自己家。

    多比可憐兮兮地過來蹭她的腿，咬著她的拖鞋到零食柜前沖她搖尾巴。

    沈枝意打開零食柜，剛拆了一包雞凍干，手機就在口袋里響，是許久沒聯(lián)系過，在綏北電視臺工作的遠房表妹林遙給她發(fā)來的消息：表姐，小表姨說打不通你電話，你知道大表姨今天的高鐵來綏北嗎？

    她口中的小表姨就是沈枝意的表姨。

    沈枝意并不意外沈如清會來，但是沒想到她會連夜趕過來。

    她回復(fù)林遙：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林遙說：客氣什么，但是表姐，小表姨好像還挺介意的，你以前不是在她家住過嗎，怎么現(xiàn)在鬧僵成這樣？

    沈枝意不知道這件事該從何解釋起，她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確實在表姨家住過，那時候外公和外婆腿腳不好需要住院，沈如清工作繁忙還要照顧父母，根本無暇顧及她，于是表姨自告奮勇對沈如清說讓沈枝意住去她家，說得天花亂墜，說一定會照顧好她，還說她和表姨父還有表弟都非常喜歡她。

    沈枝意當(dāng)時跟沈如清一樣信了，但是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跟表姨說的完全不一樣，表姨父并沒有表現(xiàn)出友好，他不冷不熱，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沈枝意睡在表弟房間堆著玩具的上鋪，半夜睡覺，表弟從下鋪爬上來踹她說她偷他玩具，坐在床邊哇哇大哭，表姨和表姨父從主臥過來，表姨還沒說話，表姨父就皺著眉問她怎么把輝輝弄哭了。

    那是沈枝意第一次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坐在床上表情呆呆地看著表姨。

    但是表姨沒有幫她說話，只是抱過表弟，拍著他的后背又很輕地嘆氣，抱怨的語氣說她明天還要上班呢。

    她在表姨家住了整整兩個月。

    她聽過沈如清給表姨打電話問她怎么樣，表姨笑著說一切都很好，不要擔(dān)心。

    她坐在椅子上，緊緊攥著鉛筆，低下頭眼淚就掉在作業(yè)本上。

    她以為沈如清是真的關(guān)心她，第二天在學(xué)校鼓足勇氣問班主任能不能夠借給她手機，她想打給媽媽。

    然而電話剛接通，沈如清第一句話就是，老師怎么了，我們枝意是不是在學(xué)校犯什么錯了。沈枝意低聲反駁說沒有，她說媽媽，我想回家。

    后來很多次，沈如清說她無論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她都會想起那一天，沈如清在電話里說的：沈枝意，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你知道我有多累嗎，外公外婆生病還在住院，表姨和表姨父哪里對你不好了？

    哪里都不好。

    表姨父不給她留飯，她自己坐公交回去，他們已經(jīng)吃完了，他們是一家人，而她只是個連看電視都不知道該坐在哪里的外人。

    她寫作業(yè)的桌子是吃飯的高腳凳放在陽臺，再搬個表姨洗衣服用的矮腳凳，陽臺的玻璃門旁邊就是電視機，表姨父陪著表弟看動畫片，聲音開得很大，沈枝意自控力不夠強，總會被聲音吸引著抬頭，表姨父就會用‘你就是這樣寫作業(yè)的嗎？’這種帶著厭惡的表情看著她。

    就連上廁所，也不敢太久，洗澡超過三分鐘，表弟會在外面砰砰砰地拍門，表姨說輝輝你讓姐姐上廁所，表姨父冷聲嘲諷說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親生的。

    他們的爭吵從來不會避開沈枝意，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低下頭只能看著地面，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是個包袱，是個讓人感到麻煩的存在。

    后來童年陰影這個詞開始盛行。

    沈枝意想，在表姨和表姨父家的三個月，就是她的陰影。

    她從本來就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愛她，變成了，確信不會有人無條件地愛著她。

    哪怕是她的媽媽，哪怕是她的親人。

    但這些話很難對外人解釋，也很難讓他們理解，其實這些傷害哪怕長大后也仍舊存在。

    沈枝意只能回復(fù)林遙：因為我不想跟他們產(chǎn)生交集。

    林遙沉默了足有三分鐘，才回了一個好的。

    沈枝意一顆燥熱的心，瞬間被冷卻，她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緩了會兒，才給沈如清打去一通電話。

    沈如清沒有掛斷，但接通后并不主動說話。

    沈枝意想起她沒有告知自己的手術(shù)，想起外婆說的你媽媽也是愛你的，所以主動低頭，盡量笑著問，“媽，你還有多久到，我來車站接你�！�

    電話那頭安靜了十秒鐘，才對她說，“還有兩個鐘�！�

    沈枝意說好的，又問了她車次，便換衣服出了門。

    她不想跟沈如清發(fā)生爭執(zhí)，打車去高鐵站的路上一直在想見到她之后，兩人該怎么對話，這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無論是周梓豪還是周柏野，這所有的情感問題，該怎么讓沈如清理解和相信，她跟傅晚峒不是一樣的人，哪怕在血緣上，他們是父女關(guān)系。

    她設(shè)想過沈如清暴跳如雷，自己該解釋的話，也設(shè)想過沈如清對她冷暴力，她該如何一次次放下身段去主動示好。

    但見到沈如清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全都想錯了。

    沈如清見到她的第一面，說的話是，“怎么瘦了？”

    沈枝意從她手里接過行李箱的動作都停住，怔怔地抬頭看向沈如清。

    沈如清也有些不自在，拿紙巾擦汗，說綏北比隨澤熱很多，說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好，怎么沈枝意非得待在這兒。

    沈枝意卻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能寡淡地回一句，確實很熱，回家開空調(diào)就好了。

    她們在出租車后排，兩人都靠著窗戶，一路上沒有任何交流。

    打開房門，多比撲上來，潔癖的沈如清女士驚叫一聲哪兒來的狗，沈枝意才想起忘記告訴她自己養(yǎng)狗了。

    她們是不太熟的母女，坐在沙發(fā)上，只有多比是最自在的那個，它反復(fù)用腦袋蹭沈如清，沖她吐舌頭搖尾巴，哪怕沈如清并不理睬它，并且感到厭煩。

    沈女士神色嚴(yán)肅地端詳著她出租屋的每一處，還算是滿意，面積不小、打掃干凈，她又將眼神轉(zhuǎn)移到沈枝意臉上，看著這間屋子里她最不滿意的存在，兩人眼神交匯，彼此都心知肚明，和平的表象下壓著怎樣的洶涌。

    “說說吧�！�

    沈如清說，“你跟那兄弟倆的事情�！�

    “我跟周梓豪……”沈枝意不知道該怎么對沈如清解釋周梓豪的出軌，只能說，“我們大學(xué)在一起，后來的戀愛中發(fā)現(xiàn)彼此并不適合，我沒有愛到能包容他所有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錯誤的地步，所以我一直沒告訴你和外公外婆，我談戀愛了，分手也確實證明，我們并不合適。”

    沈如清面無波瀾，“那他哥哥呢？”

    沈枝意語塞，半晌，才說，“他是個意外�！�

    沈如清重復(fù)了一遍她說的意外二字，“他是做什么的。”

    沈枝意如實回答，“賽車手�！�

    沈如清皺眉，“這也能算個職業(yè)？”

    沈枝意不想跟她爭執(zhí)，于是沉默。

    沈如清：“你站在人家媽媽的角度想想，前腳跟她小兒子分手，后腳就跟她大兒子曖昧，她們會覺得你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兒，沒有家教、不學(xué)好、對待感情不夠認(rèn)真，你這么大了，我不反對你戀愛，但最起碼，你要認(rèn)真地談戀愛，不要玩弄別人的感情�！�

    沈枝意抿唇，輕聲反駁，“我沒有。”

    沈如清并不在乎她的回答，她來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是聽她辯駁，長時間高鐵讓她疲憊地?fù)]揮手，“不用說了，跟那兄弟倆都斷了，明天跟我出去見個人�！�

    沈枝意一愣，“見誰？”

    “我同事的兒子，也是隨澤人，跟你年紀(jì)差不多大，他爸媽跟我關(guān)系都不錯，知根知底，上個月來綏北我見過一次，是個靠譜的小伙子，你既然要談戀愛，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談�！�

    “……”

    沒有爭吵，也沒有冷戰(zhàn)。

    但沈枝意仍舊被沈如清三言兩語，弄得心口堵塞。

    這時候一直在玩著行李箱的多比終于推倒了箱子。

    砰的一聲打斷了兩人之間的交流，沈如清皺眉，嘴里念著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什么狗，沈枝意彎腰把行李箱扶起來，沉甸甸的箱子，沈如清過來打開，拿出了一堆臘腸臘肉，甚至還有家鄉(xiāng)特有的青菜。

    她看著沈如清忙忙碌碌地把東西放去冰箱，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是一種很疲憊的無力感。

    她感覺自己被愛挾持了。

    沈枝意撿起地上的塑料袋，對廚房的沈如清說，“我出去扔個垃圾�！�

    門打開的那一刻，才重新能夠順暢呼吸。

    她關(guān)上門，走幾步發(fā)現(xiàn)不對勁，周柏野家的門開著。

    他家玄關(guān)和客廳的燈也都開著。

    沈枝意以為他是忘了關(guān)，剛走上前，手碰到他家門把手，就看見周柏野從廚房出來。

    他端著杯紅酒，身上還穿著她走前的衣服，像是還沒來得及去換。

    沈枝意本想問他怎么不關(guān)門，但視線停在他臉上，就忘了說話。

    今晚特別漫長。

    長得好像一整個月的事情都發(fā)生在了今天晚上。

    但時間又好像過去的特別快。

    剛擁抱過、接吻過的人，拉開門就又見一次。

    周柏野問她，“出門了？”

    沈枝意怕沈如清聽見，所以聲音放得很輕，說對。

    周柏野點頭，沒問她出門干什么。

    沈枝意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垃圾袋，又抬頭看著他。

    “周柏野，我——”

    嘎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沈如清拉開房門，掃帚的聲音響起，她罵著多比，又罵著沈枝意的不懂事。

    距離很近，近到沈如清每句話都像是貼著兩人耳邊說的。

    沈枝意卻無暇去細(xì)聽她說些什么，她住在這里這么久，第一次知道，這里隔音不好。

    她腦子里嗡的一下，能想的只是：剛才她在房間里跟沈如清說的所有話，周柏野都聽到了嗎？

    她攥緊手里的垃圾袋，怔怔地看著他。

    燈光冷冰冰地落在他身上，他站在那里，聽完了一門之隔的所有抱怨和指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