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也不是完全當甩手掌柜,文殷作為執(zhí)行制片,完全有理由監(jiān)督節(jié)目剪輯,再向她匯報。
可畢竟人不在天行,擔心文殷一根筋被欺負。
叮囑完后,虞寶意目送幾輛車駛離。
待完全消失在視野盡頭,她環(huán)顧四周,最熟悉的香港,第一次生出無處落腳的迷茫感。
記憶一下閃回到前天晚上。
虞寶意說完那句惡心,頓覺后悔萬分。
是真心話,但不該和媽媽用這種態(tài)度講話。
可關(guān)知荷恍若不聞,面色水波不驚,語氣平緩,又似某種高高在上的寬恕。
“小意,Mommy理解你的想法�!彼f,“我不反對你自由戀愛,也同意你和景程目前繼續(xù)在一起,但要結(jié)婚……”
說到這,她不看女兒,轉(zhuǎn)而注視沈景程。
“伯母很抱歉,你永遠過不了我這一關(guān)。”
虞寶意眼圈立時泛紅。
可關(guān)知荷好像完全不關(guān)心女兒情緒了,
她梳著一絲不茍的盤發(fā),露出和虞寶意幾分相似的輪廓面容,又因經(jīng)年歲月的沉淀與刻痕,那份由美貌帶來的高不可攀從她的舉止、言語中得到令自尊作痛的具象化。
她說:“景程,小意一直沒告訴我,當初開公司時,你借了我女兒多少錢?”
再用淡話家常的語氣。
“還了嗎?”
不管她和沈景程的關(guān)系是否一地雞毛,虞寶意再也不想看見關(guān)知荷輕描淡寫把一個人的自尊碾碎。
“走吧。”她拽起沈景程,拖著他往門口走。
當時,沈景程已經(jīng)失去反應力了,走路趔趄,差點絆倒。
他渾身骨頭都在幻痛,腦海一幀幀閃過人生最恥辱的夜晚,回憶中慘白的雷電將每個細節(jié)照得分毫畢現(xiàn)。
那晚,是虞寶意二十二歲生日。
他追了她快兩年,那時,他們剛在一起。
虞寶意請假回港和家人慶祝生日,沈景程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過來,并非想見家長,只是想看她一眼,親自送出。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間電臺反復提示暴雨預警,他來得匆忙忘記帶傘,又因虞家人替虞寶意準備了生日party,所以他冒雨等到晚上十一點。
虞寶意在短訊里說,爸爸媽媽準備的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她實在抽不出時間,明天再見也可以。
沈景程告訴她不要緊,他等她。
一直等到生日結(jié)束,時針走過零點。
最后等到的,卻是撐著一把黑傘,慢慢踱步而來的關(guān)知荷。
打在他身上猶如酷刑的雨水,濺不濕她光潔的皮鞋。
那是他第一次見虞寶意的母親。
“你叫沈景程�!�
“小意已經(jīng)睡了,她很累,也很開心�!�
……
“禮物?轉(zhuǎn)交給她嗎?”
“……一段曲譜?”
沈景程自學過一年音樂,會作曲和鋼琴,親自作了一段曲送給虞寶意。
那是二十六歲的他,當下最拿得出手的禮物。
每個音符,承載了他心中極致的浪漫,與所有言不由衷的愛意。
關(guān)知荷先收下,后來禮貌地關(guān)心了下他的工作和家庭,因為是虞寶意的母親,他答得格外認真。
可幾句話的時間,再看時,本該在關(guān)知荷手里的曲譜,不知何時與草坪融在同一癱被暴雨拍打的泥土中,再被細密沉重的雨點,無情摧毀。
明明他揣在懷中,護了一夜。
“辛苦你了,小意是會彈鋼琴,但不喜歡彈�!�
那晚,關(guān)知荷像今晚一樣,用一種尋常平和的疑惑語氣問:“或者,你能親自彈給她聽嗎?”
他不能。
自學音樂時,還是蹭朋友的課,才得以親自上手摸一下鋼琴。
沈景程驟然反應過來,關(guān)知荷一定早就知道他經(jīng)濟狀況不好,才用這種方式逼他知難而退。
他請求見一下虞寶意。
可千金小姐已經(jīng)在萬千寵愛中進入酣夢,手機落在自己大哥手中,渾然不知。
沈景程堅持不走。
他沒帶傘,雨一淋淋一夜,頻繁驟閃的雷電劈開頭頂烏沉的穹頂,不知何時會降下天罰。
直到天剛蒙蒙亮。
他收到虞寶意的短訊,里面說:「你醒了嗎?等下我和媽媽說去晨跑,再偷偷來見你吧�!�
「是什么禮物?我好期待啊�!�
因為這兩句話,堅持苦守一夜的他落荒而逃。
不能讓虞寶意見到如此狼狽、落魄的自己。
虞寶意半年后才知道這件事。
可那時,他已經(jīng)只字不提自己音樂方面的愛好與才能,埋頭苦尋創(chuàng)業(yè)機會,性格大變。
中間,和虞寶意的家人還是見了幾回。
關(guān)知荷待他始終只如一個普通的客人,不是她寶貝女兒的男友。
哪怕虞海和后面認可了他,虞景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關(guān)知荷的態(tài)度,次次甚過第一面的冷漠、無情。
直到前天晚上。
鈴聲打斷虞寶意的走神。
是關(guān)知荷打來的。
她接起,“Mommy。”
“想幾時翻屋企�。浚ㄏ胧裁磿r候回家?)”
她帶沈景程離開后,就在節(jié)目組下塌酒店開了房間,兩天兩夜沒回家。
見虞寶意沉默,關(guān)知荷一下點到七寸:“你Daddy今晚從大陸回來,我要告訴他,我們女兒明明在香港有家,卻要去住酒店嗎?”
“Mommy……”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關(guān)知荷云淡風輕截斷她的話,“可是Baby,我對景程沒有惡意。我所說所做,皆出于一個母親對女兒的了解,他不適合你。”
“是嗎?”虞寶意語氣譏諷,“只是不合適?還是因為他沒錢、沒地位,比不上我們家?”
她聽不見關(guān)知荷的回答。
“小意�!�
關(guān)知荷終于講話。
她用嘆息的語調(diào),說:
“這里是香港�!�
-
香港。
一個永遠有人爭得頭破血流,也要往遙不可及山巔攀爬的城市。
虞寶意坐的士回家那會,忍不住想到千禧前后十年間,游轉(zhuǎn)于港澳兩地豪門的風風雨雨與桃色秘聞,從未間斷。
糟糠之妻郁郁而終,外室高調(diào)入主;某某女星十年情婦生涯終得子,母憑子貴;某某豪門長孫頭銜之爭,手足反目;灰姑娘嫁入豪門,世紀婚禮千億媳婦……
林林種種。
直到她同父母衣著光鮮,站在瑰麗酒店門廳下時,腦海里如雪片翻飛的新聞和小道八卦才慢慢平息。
那通電話雖不歡而散,但虞寶意還是回家了,因為想迎接爸爸。
可到家后,關(guān)知荷已經(jīng)準備好一條裙子,約了造型團隊過來替她妝扮。
后來虞海和到家,哪有什么迎接,連寒暄也沒幾句,鉆進房間急忙換了套西裝。
看起來,早知道今晚有慈善晚宴。
關(guān)知荷花費大功夫,才在由香港頂級名媛貴婦組成的慈善組織惠愛中拿到一個捐物資格,今晚也才有機會到晚宴上露名露臉。
同時,還是加入惠愛的入場券。
虞寶意抬頭望向高聳入云的瑰麗酒店,身后就是舉世聞名的維多利亞港,夜風攜來游船悠長的鳴笛聲,像是什么重大賽事開始前的鳴響。
這里是香港。
是她媽媽的故鄉(xiāng),她爸爸和哥哥打拼的地方,她家人拼盡全力,也要向上攀爬的賽場。
可她偏偏安于現(xiàn)狀,為此不惜遠離這里。
關(guān)知荷遞上早有準備的三張邀請函,虞寶意隨父母走進瑰麗,一道奇異的聲音引起她注意。
回頭,是嵌在墻體上的斯特萊斯堡圣母大教堂天文鐘的縮小版時鐘。
七點了。
表盤旁邊的小天使敲響鈴鐺,翻轉(zhuǎn)沙漏。
微小的沙粒呈一條直線墜下,莫名帶給她時間倒數(shù)的緊迫感。
她捏一下拳頭,掌心發(fā)涼,像剛在冰水泡過一樣。
“Bowie,別緊張�!标P(guān)知荷出聲安撫女兒,“你以前也見過這些Uncle和Aunt,他們都很喜歡你的�!�
是嗎?
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還是家族話事人對兒子正妻選擇之一的喜歡?
香港有部分中產(chǎn)家庭,幾乎耗盡兩代人的心血,才培養(yǎng)出一個難得能入眼的豪門媳婦。
從此,雞犬升天。
她們擁有姣好的容貌,鍍金的學歷,知書識禮又多才多藝,情商極高,治家手腕剛?cè)岵�,仿佛不是來當一個人的妻子,而是專門充當一個家族的門面與代表。
相比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唯二重要的,是她們原生家庭的事業(yè)威脅不到夫家,甚至構(gòu)不成平等關(guān)系,需要和上下級一樣的提攜與幫助。
第一重要的,是她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什么該管,什么又不該管。
關(guān)知荷始終是疼她的,沒有按照那些家庭培養(yǎng)豪門媳婦的條框約束要求她。
可……
虞寶意看進敞開的兩扇大門后。
令人目酣神醉的花花世界。
遍地金子。
和誰的勃勃野心。
第10章
寶意
“都系你識教女啊。(還是你會教女兒。)”
一個女人坐在關(guān)知荷旁邊,滿目艷羨地看著盛裝的虞寶意。
關(guān)知荷難得流露出幾分驕傲,“哪里的話,你的兒子也很優(yōu)秀啊,聽說公司馬上準備上市了,白手起家,難得啊�!�
“上市歸上市,不還是要一步步搏?哪像你啊,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迸搜诖轿⑿Γ凵衲腿藢の�。
可以說,今晚和關(guān)知荷懷揣相同目的的夫人,沒有一個不羨慕她的。
虞寶意相貌繼承得好,全是父母的優(yōu)點,五官與輪廓走勢構(gòu)出一張平整度極高的臉,以粉妝玉琢為底色的鮮眉亮眼,一雙桃花水目尤為雪亮動人。
盛裝之下,也放大了她儀態(tài)的端莊優(yōu)雅,側(cè)影肩直背薄,甚過某些真正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
可虞寶意不想聽這種話。
怎么聽,怎么都刺耳。
宴廳內(nèi)統(tǒng)共六十余桌,中間還有一個空曠的圓形舞會場地,花幾錯落立起,各自托高幾捧紅玫瑰,氛圍靡麗醉人。
她盯著那些玫瑰走神片刻,錯過了關(guān)知荷向那個女人告辭的經(jīng)過。
走時,又聽到身后傳來一句:“不就想吊高嚟賣?(不就想待價而沽?)”
關(guān)知荷領(lǐng)她去另一桌,見了一位夫人,還讓她跟著喊蕭夫人。
虞寶意冷不丁想到一個人。
“之前打麻將一直聽你贊女,耳朵都起繭了,今日總算見到,有眼福了�!倍∝姑魝�(cè)目,“小意,你在大陸做什么工作的?”
名點到她頭上,虞寶意實在躲不得了,回答:“綜藝策劃和制作。”
“制片人?我倒是了解過�!笔挿蛉嗣黠@想講什么,可能貴人事忙,一時忘了,“是那個……”
“Aunt!”
還沒想起來,丁毓敏被脆生生的一聲喚叫得移目。
虞寶意頭皮一麻,四肢如墜冰窟。
Gina徑直坐到丁毓敏旁邊,親昵地挽住她胳膊,“Aunt啊,我走得好累,在您這歇歇……”
她越說聲音越輕,訝異的眼神跌到虞寶意身上。
“坐會吧,下次記得穿矮點的高跟鞋�!倍∝姑艉虶ina的關(guān)系是一目了然的熟悉,“阿霖也是,今晚說好陪你來的,又自己出國玩了�!�
姓蕭。
阿霖。
和虞寶意發(fā)怔不同,關(guān)知荷的尷尬滴水不漏地藏在面皮之下,“這位是蕭公子的女朋友嗎?”
丁毓敏笑笑不答,不知默認還是否定,但仍準許Gina挽著她胳膊。
Gina一掃在虞寶意面前的囂張跋扈,機靈地打招呼:“伯母,您一定是虞夫人吧?您好,我叫Gina。”
“你好Gina,可我沒見過你,怎么知道的?”
“我認識您女兒啊,伯母�!盙ina笑容愈發(fā)燦爛,聲音尖亮,“上次拍節(jié)目,她不小心掉泳池里了,走路還是要長眼啊,虞制片人�!�
關(guān)知荷第一時間扭頭看女兒。
虞寶意面上怔色已經(jīng)消失,她與Gina相隔兩位夫人對視,“謝謝提醒,下回我一定不選滑腳的地方拍攝,免得害別人也掉進泳池�!�
兩句交鋒,夾槍帶棒。
關(guān)知荷和丁毓敏同時聽出,二人關(guān)系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