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沈明天的信息來得實在太是時候,溫讓紛亂的心思正像一鍋干水,這條短信無異于一滴晃晃悠悠的燙油,“嗞啦”一聲甩進鍋里,把溫讓炸成了一灘漿糊。
別多想,明天還要和沈既拾一起去找溫良,千萬別胡想。最后大概就是在這種麻痹似的自我催眠里昏睡過去,再冷汗淋漓酸痛不堪得醒來。
天怎么這么黑,還要多久才能亮起來呢。
從凌晨四點四十,到早上八點四十接到沈既拾的電話,溫讓一直沒有再睡,他花了四個小時讓自己把注意力重新轉(zhuǎn)移回南城的資料上,把今天的行程安排清楚,最后對著鏡子里那張憔悴疲憊的臉慨嘆自己的精力真是越來越不濟了。走出電梯就看到酒店大廳里坐著的沈既拾,今天的N市又是絕佳的好天氣,沈既拾被一線斜切的陽光浸潤著,扭過頭來沖自己笑的樣子好看得要命。
真像個天使。仿佛被凡夫俗子觸碰一下就會化為空氣一樣。
溫讓暗暗深呼吸,抑制住自己混亂的神經(jīng),走過去對他說:“我餓了,N市早晨有什么好吃的?”
南城和N市離得相當(dāng)近,坐火車要一個小時,汽車也就再多個二十分鐘,沈既拾說汽車吧,每年去表舅媽家都是坐汽車,路子熟,每個小時都有車,也不用等。
汽車上的人并不多,司機與售票員對話時有些口音,沈既拾悄悄告訴溫讓那就是南城鄉(xiāng)下的方言,與N市話很像。
車子晃晃悠悠的啟程,在駛上高速后開始平穩(wěn)前行,溫讓坐在向陽的位置,剛灌了一肚子熱粥,被汽車?yán)锾赜械钠臀秲貉糜行┓次�,沈既拾拍拍他的腿,為他拉上窗戶前的拉簾兒,柔和的說:“睡吧,睡醒就到了。”
溫讓搖搖頭:“睡不著�!�
“那要聽歌么?”
沈既拾遞過來一只耳機,溫讓塞進耳朵里,扭頭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馬路與汽車,道行樹全都化為一道道綠色的光影,呼啦啦被甩在視線之后。
溫讓呼出一口氣,看周圍的乘客大都在睡覺,沒人注意自己,迅速拎起沈既拾的手摁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做什么壞事一樣小聲且鬼祟地竊竊:“你摸摸我的心跳。”
沈既拾笑:“好快�!�
“我本來以為我不會這么緊張的�!睖刈寭釗嵝目冢嘀槪骸凹拥孟胪�。”
“現(xiàn)在還沒到南城就這么激動,找到溫良的話你可別一下子暈過去�!�
“還真說不好�!彼籼糇旖�,放空的望著前路,與沈既拾低語:“我幻想過無數(shù)種找到溫良的可能性,想著,真找到他了,我該怎么做。溫良丟掉的第一年,我總覺得第二天就能找到他,總覺得他還在我屁股后面跟著,跟我玩兒捉迷藏,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喊哥哥�!�
“根本沒法接受的。”溫讓轉(zhuǎn)動眼珠與沈既拾對視,看他被陽光漆成灰金色的睫毛:“一直生活在你身邊的人,上一眼還喊著你哥哥想讓你抱抱他的小孩兒,下一就不見了,怎么都找不到,怎么能相信這是真的呢。”
沈既拾捏捏他的手。
“過了一年,我終于相信溫良是真的丟了,被我弄丟了,我就想,也許溫良也在找我,有一天突然就會有警察給我們打電話,說,你家的溫良找到了。電視里不是經(jīng)常演么?小孩子丟了一個月還能被熟人發(fā)現(xiàn),帶回來。那我一定會撲到溫良跟前兒抱著他哭吧,使勁兒的哭�!�
“再后來,有了溫曛,我想就算多了個妹妹,我最疼的還是溫良,就算溫良回到家里不喜歡這個妹妹也沒關(guān)系,他才是最寶貝的�!�
“等溫曛也長大了,我開始工作了,一年又一年沒有希望,一年又一年找不到溫良,我就害怕了。溫良丟的時候那么小,能記住什么呢,他如果被別人家養(yǎng)大了,肯定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他根本想不起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就算真的找到他了,我該怎么辦,他不認(rèn)我怎么辦,不愿意見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汽車下了高速,繞過巨大的轉(zhuǎn)盤,街道上終于開始出現(xiàn)商鋪和路人,生活氣息濃郁了起來,溫讓撩起拉簾兒,將額頭抵在顛簸的窗戶上,前方大路的當(dāng)兒中豎著一塊巨碩的藍(lán)牌子——歡迎來到南城市。
車玻璃不知道貼了什么光膜,從車?yán)锵蛲饪淳拖衩姘胪该麋R子,反射著不甚清晰的人臉。溫讓盯著車窗上沈既拾優(yōu)美的面部線條,四分之三的輪廓,額頭,眼睛,鼻子,嘴唇,全部都美好的呈現(xiàn)著,他細(xì)細(xì)地看,用眼神兒逡巡過每一處紋理,像被心魔魘住一樣,將這張臉與小溫良的面龐試探著重疊。
像么?
“我已經(jīng)完全沒辦法想象了。沈既拾,我緊張到了害怕的程度�!�
汽車在市區(qū)七拐八彎,終于噴著尾氣駛進南城汽車站。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溫讓從座椅上起來的時候甚至覺得雙膝發(fā)麻,他跟在沈既拾身后下了車,冬日蒼白的陽光劈頭蓋臉澆下來,嘈雜的口音散布在四面八方,蜂鳴似的讓人心慌。
溫讓茫然的環(huán)視四周,這里的汽車站塵土飛揚,人聲鼎沸,遍地是垃圾與滴落的汽油印子,他一瞬間哪里都想仔細(xì)看看,眼睛又不知道該落在何處,竟然就這么捕捉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畫面。
吆喝著要不要乘三輪兒的婦女。
賣票的販子。
坐在角落里啃煎餅的中年男人,腳邊有幾根煙頭。
三五個湊成一堆兒打牌的司機。
剛從公共廁所出來,哆哆嗦嗦系著褲腰帶的老頭兒。
以及靠坐在汽車站門口,披著破襖的乞丐。
溫讓盯著那個乞丐,移不開眼。
“沈既拾�!彼ё蚣仁暗男渥�,抬腳向乞丐走去:“去看看那個小孩兒�!�
第044章
小乞丐大概才十二三歲,一張臉抹得活像個泥猴兒,只要有人從眼前過就彎腰磕頭,嘴里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臟兮兮的搪瓷缸子里躺著零星的毛票兒和鋼镚兒。
溫讓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小票子扔進缸子里,乞丐頭也不抬,“咣”一聲把腦袋往地上砸,特別實在。
這樣的乞丐不論哪座城市都相當(dāng)多見,溫讓覺得自己實在是被情緒化了,看到南城的乞丐就格外悲憫起來。
溫良在哪兒呢。
他抬頭看著熙攘的人群,一籌莫展。
沈母昨晚給表舅媽打了個電話,通知對方今天沈既拾會帶朋友過去。打電話的時候沈既拾在陽臺抽煙,聽沈母在客廳跟表舅媽絮絮,后來沈母干脆回到臥室關(guān)上門,不清不楚的說了好一陣子才又出來,他也沒問,把煙頭掐滅在窗臺上。
表舅媽的家不在市區(qū),屬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一處很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地界。沈既拾買了些禮品,帶著溫讓坐公交,下了公交還得再叫個三蹦子。
路不平,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三輪車“突突突”晃得厲害,溫讓從車?yán)锵蛲饪�,這里已經(jīng)沒有城市的樣子,更像農(nóng)村街道上的市集,商家在路兩旁擺攤兒,攤子后面是自蓋的二層小樓,穿著珊瑚絨花睡衣的婦女們就坐在路邊看著攤子,小孩兒們都裹得臃腫,毫不顧忌來往的車輛人群,在馬路中間跑來跑去。
“這太危險了,”溫讓皺皺眉頭:“萬一出事怎么辦?這么多車。”
“出過事的。”沈既拾說:“前幾年就有個小孩兒就被一輛刮倒了,好在沒死�!�
“不僅車多,還人來人往的……”
溫讓沒繼續(xù)說下去,他這個弄丟弟弟的人哪有資格說這種話。
三輪兒師傅嚷著問在哪兒下?沈既拾說前面超市門口停下就行。結(jié)賬下了車,超市前圍在一起打牌的人堆望過來,有人喊了一嗓子“老沈家的兒子來了!”話音落下,一個叼著煙的中年男人站起來,沖沈既拾揚揚下巴:“既拾,來啦?”
沈既拾點頭答應(yīng):“表舅�!�
這位表舅的相貌在溫讓看來極不舒服。
所謂相由心生,倒也不是說這人長得有多兇惡,然而八字眉,吊梢眼,鼻子短聳,尖嘴猴腮,五官的布局相當(dāng)緊促,像是女媧造人時趕時間胡亂揉搓出來的一團泥,一派猥猥瑣瑣的神氣,連帶著瞧他身上顏色發(fā)烏的棉襖也皺皺巴巴,皮鞋落滿浮灰,顯得整個人邋里邋遢,窩囊至極。
表舅的態(tài)度不甚熱忱,見沈既拾來到跟前兒也沒有想放下一手牌的意思,只說你舅媽在家做菜,正等你呢。沈既拾就也點點頭,說那我們先過去了。
“表舅是倒插門,話少�!�
沈既拾領(lǐng)著溫讓繼續(xù)往超市后面走,邊跟他解釋表舅媽家里的情況,溫讓從他嘴里篩選出的信息,大概就是表舅媽家境況也不好,夫婦二人開一家小超市,表舅成天打牌,舅媽成天搓麻,十六歲的兒子因為偷東西被關(guān)進了少管所。
溫讓看著沈既拾挺拓的背影,怎么都沒法把這優(yōu)秀的男孩子與眼前的環(huán)境融到一處。
表舅媽的形象與外頭的婦女們無異。
她口音很重,說話語速極快,溫讓覺得她像一只尖喙長嘴的鳥,干瘦伶仃,兩只眼睛滴溜溜的轉(zhuǎn),吊著眉毛審視著自己全身上下,仿佛天生帶著敵意,隨時準(zhǔn)備迎接什么敵人。
“阿姨,您好�!�
溫讓欠身問好,表舅媽很囫圇地點點頭:“嗯。嗯�!�
午飯做得不多精致,半只雞,兩碟菜,一碗湯,算不上招待遠(yuǎn)親和客人的規(guī)格,表舅媽搓著手巾對沈既拾說別嫌棄,你表舅中午打牌不吃飯,咱們娘仨兒夠吃就行,做多了還要剩。
中國人樂于在餐桌上談事情,溫讓不餓,夾了兩口菜便與沈既拾起了個話頭,希望能從表舅媽這個本地人嘴里得出些什么。
表舅媽眼皮一掀一掀,兩只鳥眼睛標(biāo)著溫讓,問:“你就是來找弟弟的那個?”
她說本地話,溫讓只聽見模糊不清的簡短問句擦著耳畔兒掠過,不知道問了什么,表舅媽往嘴里送菜,也沒有再多說一遍的意思,他只好看向沈既拾,聽沈既拾再給他解釋一遍。
溫讓回答:“是的,之前既拾給您打電話,說的就是我�!�
沈既拾跟著問:“舅媽,您聽說過南城誰家買過孩子么?”
“這種事上哪聽說�!北砭藡寣@個話題似乎相當(dāng)排斥,皺著眉快速說:“誰家買小孩兒還會大聲告訴別人?而且養(yǎng)了那么些年,肯定也養(yǎng)出感情了,就算有人來找也不可能承認(rèn),承認(rèn)不就是犯罪了么?”
這法盲般的話語說得顛三倒四又毫無邏輯,溫讓一時間竟然不能理解她想表達什么,但就憑這言辭間的漏洞與逃避的態(tài)度,他直覺這婦女絕對知道些什么,并且極有可能十分了解內(nèi)幕——若是跟自己毫無干系的人家,何必這么抗拒?
溫讓緊緊鎖著她的情緒觀察,表舅媽擱下碗,一下子不耐起來:“這種事你要問也該去警察局,問我這種平頭老百姓,我能知道什么?”
“阿姨,您別急,”溫讓趕忙安撫她,試著引導(dǎo):“我們家找了十七年,過了年就是第十八個年頭了,好不容易有線索說當(dāng)年小孩兒被拐到了這兒,真的也是沒什么好辦法,只想著能有人問問就問問,南城說大也不大,可要說小到一下就能找到一個人,也真的難。何況小孩兒丟的時候那么小,可能什么都記不住……”
這些話不能說,說著說著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墜了秤砣。溫讓低頭笑笑,見沈既拾碗里的飯也沒怎么下去,順手給他夾了肉,接著說:“至于犯罪……真正罪大惡極的是那些拐賣孩子的人,大部分買孩子來養(yǎng)的家庭,也很……”
他想說也很無知,也很自私,也是法盲,也是犯罪,也讓人恨到骨子里。為了自己的需求和心思,花錢破壞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種買賣孩子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是真的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zé)么,是真的沒有良知么?
可這些話在喉口繞了一圈又一圈,溫讓最后說出口的還是:“……也很有苦衷。”
“如果您聽說過什么消息告訴了我,我順著您的消息真的找到了我弟弟,那我感激您還來不及,感謝那一家人好好把我們家的孩子養(yǎng)大了還來不及,還說什么犯罪不犯罪�!�
溫讓盯著表舅媽的眼睛,把聲音放到最輕柔無害的境地:“這么些年了,實話說,別的念想也早就淡了,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哪怕不認(rèn)我們都沒關(guān)系,只要還活得好好的,能讓我見見他,我就很滿足了�!�
從表舅媽家離開的時候,她一定要給沈既拾裝兩瓶自己釀的豆醬,讓沈既拾帶回去給他媽媽。對溫讓的態(tài)度也不再那么抗拒,甚至欷吁了一句:“我家的小子在少管所,我這個當(dāng)媽的都又氣又疼。唉�!�
她欲言又止,溫讓雖然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也明白今天不可能再從她嘴里得到消息,他與女人循循善誘,用各種方式交流了許久,能肯定的只有這女人不想跟自己多說這件事。一句都不想。
越遮掩越可疑。他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往最不可能、最可怕的層面上去想,溫讓跟在沈既拾身后下樓梯,心口滾燙,指尖兒冰涼。
來的時候是中午,走的時候也不過剛過去兩個小時,超市門口打牌的人果然如表舅媽所說的一樣依然興致勃勃。他們或蹲或站,有的捧著一海碗的面條吸溜,有的抄著兜抽煙,唧唧喳喳,葷段子與臟話不斷,表舅仍擠在這群包圍圈的最中間,緊緊捏著手里的牌。
沈既拾明顯看這一家子都不上眼,來的時候還走上前問候一聲,現(xiàn)在只遙遙站在遠(yuǎn)處說一聲表舅我們先走了。是多說一句話也不想的模樣。
“怎么啦?”兩人走去路口攔車,溫讓能感受到沈既拾情緒低落,他拍拍沈既拾的肩,沖他笑:“沒吃飽?”
沈既拾看了他一眼,溫讓覺得自己神經(jīng)有點兒過敏,竟然覺得沈既拾的眼神兒相當(dāng)復(fù)雜,帶著些很可怕的情緒。
他又問了一遍:“怎么了?”
沈既拾張張嘴,不太甘愿地說:“白來一趟,耽誤這么長時間,也沒能幫你問到點兒有用的東西�!�
溫讓松了口氣,安撫道:“不要自責(zé)啊,我還要謝謝你費心陪我過來。沒事的,都找十七年了,還怕這么一會兒么?”
沈既拾看著他,突然附到他耳邊輕輕喃了一句:“想親親你�!�
這人怎么說不正經(jīng)就不正經(jīng)。溫讓耳廓一熱,正想與他打趣回去,一輛三輪兒駛到跟前兒,溫讓抬腿想上車,習(xí)慣性把手往褲子口袋上摸了一把,趕緊又把腿放下。
“我手機忘拿了,你讓師傅稍等一會兒,我去拿�!�
說完拔腿就跑,沈既拾在身后問他認(rèn)得路么?溫讓頭也不回,比了個Ok。
從路口到超市二百米的距離里溫讓還思索了一番,表舅大概還在打牌,自己快去快回拿個手機,就不跟他打招呼了。
快跑到超市門前時看到果然如此,大概一把牌剛剛結(jié)束,那群人圍在一起大聲嬉笑討論著,為了不引起注意,溫讓專門往馬路另一邊跑,在即將繞過他們跨上表舅媽家的樓梯時,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句話。
“老沈家的兒子今天來干嘛的?他家里人找著了,來領(lǐng)他了?”
說話的人語氣嘻哈,毫不正經(jīng),十分輕飄空蕩。溫讓卻宛如被五雷轟頂,一瞬間愣在原地,耳朵里炸起電流般的嗡鳴,他瞪著眼前的樓道,瞳孔緊縮。
這個人,在說什么?
第045章
表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沒什么情緒:“別瞎說,趕緊再摸一把�!�
溫讓緊咬著牙關(guān),整根脊椎都在發(fā)寒,恨不得立馬轉(zhuǎn)身沖過去質(zhì)問,什么叫家里人來領(lǐng)他了?沈既拾難道不是沈家親生的孩子么?
他強迫自己用搖搖欲墜的理智撐住,控制著僵硬的膝蓋抬起來,往樓上走。
現(xiàn)在還不行,他沒有證據(jù),這些人已經(jīng)對自己相當(dāng)反感,一定早就串通好什么消息都不能外漏,自己貿(mào)然闖上去除了讓他們戒心更強,不會有任何好處。
而且,沈既拾還在路口等著自己,現(xiàn)在不是好時機,不能嚇到他。
沈既拾等了有一陣兒才看到溫讓從那頭跑回來,三輪兒師傅不耐得直咂嘴,一個勁兒問還走不走了?再不來他就去接別人的生意。溫讓氣喘吁吁上了車,連連道歉,師傅一踩油門兒轟了出去。
“手機拿回來了?”
“拿回來了,掉在沙發(fā)上,我過去的時候表舅媽正想追出來喊我�!�
溫讓虛著眼睛往車外看,他還沒能消化掉剛才那句話,心亂如麻,有點兒不敢跟沈既拾對視,害怕真從他臉上看出溫良的影子。車?yán)锇察o了好一會兒,除了兩人你起我伏的呼吸聲就只有三輪車咯咯噠噠的發(fā)動聲,溫讓又覺得不自在,轉(zhuǎn)頭去瞅沈既拾,跟對方的視線碰了個正著,沈既拾竟然一直在緊緊盯著他看。
他心跳猛的漏了一拍,覺得心虛,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詢問的“嗯?”,沈既拾垂下睫毛替他拽拽圍巾,說:“剛才跑的太急了吧,鼻子被風(fēng)吹得通紅�!�
“沒事兒�!睖刈尩皖^摸摸鼻子,抿起嘴唇笑:“咱們再去管轄這一片兒的派出所問問吧�!�
派出所的接待是位年輕的小警員,十分熱情與民,聽清溫讓的來意后卻也只能深沉的嘆口氣:“如果查查人口信息就能找到丟失十幾年的孩子,犯罪早就少多了。而且沒有我們也不能輕易動用信息網(wǎng),這是要有關(guān)部門給命令的�!�
“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如果真有了什么消息,我們再通知您�!�
對方最后也只是這么說。
溫讓走出派出所,正是下午最暖和的時候,他抬頭望著白茫茫的太陽,眼睛被刺得生疼,往大路上左右看了看,也沒有頭緒,索性直直走到旁邊兒一棵光禿的大樹底下點了根煙。
沈既拾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來兩瓶熱飲料,溫讓這才發(fā)覺自己口干舌燥,擰開蓋子一口灌下去半瓶�?匆谎凵蚣仁�,對方捏著水瓶靠在樹干上,姿態(tài)是一貫的好看,臉上仍是說不上來的低沉。
他有點兒心疼,只得又笑著哄他:“垂頭喪氣的,累了吧?咱們找個地兒歇一歇吧。”
沈既拾左右看看路上沒什么人,使勁攥住溫讓的指尖兒捏了捏,又放開。
他想問這十七年下來,你與家人奔走過無數(shù)個城市,每次都是這樣毫無希望的尋覓,日復(fù)一日渺茫著承受下來的么?
可是說不出口。
他只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半天都覺得太殘忍了,根本不愿意去想象溫讓到底是怎么撐下來的?
他們商量一番,決定回到南城的市區(qū)找家店先吃點東西。兩人中午在表舅媽家都沒什么心思吃飯,幾個小時逛下來,早上喝的那點兒粥早已消化干凈,現(xiàn)在都覺得饑腸轆轆,沈既拾自己便吃下了一整碟松餅,溫讓往嘴里送了幾口煎三文魚,又點上煙托著下巴盯著沈既拾看。
會是溫良么?
那個人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不管沈既拾是不是溫良,那話里的意思難道說沈既拾根本不是沈家親生的?
還是自己多想了,那只不過是個無聊的笑話?
溫讓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jīng)往越來越陰暗的角度滑坡,他甚至想,沈既拾和沈明天這么優(yōu)秀的兩兄弟,是怎么在這樣糟糕的大家庭氛圍里成長起來的?難道連沈明天也……
“溫讓?”
沈既拾的聲音把溫讓的意識拉回來,他有點兒心慌,沈既拾的眼睛太亮,坦誠且沒有戒心,仿佛能直接看穿自己心底的想法。
他趕緊把飄遠(yuǎn)的意識拉回來:“怎么了?”
“煙灰快掉了。”
沈既拾微微欠身,抬起胳膊小心取走他指間燒了半截兒的煙,往煙灰缸里彈掉煙灰后叼進自己嘴里:“接下來準(zhǔn)備去哪兒?”
溫讓想了想,說:“我聯(lián)系了尋親網(wǎng)站在南城的組織機構(gòu),也沒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有兩三個找家人的小孩兒,都跟溫良條件不符�!�
店里的空調(diào)“嗡嗡”著換氣,客人們都在自己的小環(huán)境里竊竊私語,背景音樂舒緩輕柔,仿佛只有他們兩人之間彌漫著沉默。
大約過了一根煙的時間,溫讓終于開口打破了凝滯苦澀的空氣:“沈既拾,我們回N市吧,我有點兒累了�!�
他們慢慢往汽車站的方向走,走過熙攘的天橋,走過擁擠的街道,走過歡聲笑語的商場,走過煙氣迷蒙的小吃街,走過高峰期擁堵的斑馬線,走過川流不息,走過車水馬龍,走進夕陽荒紅的余暉里,又走出溫吞夜幕下團團亮起的路燈霓虹。
這座小城市這么小,人卻這么多,每個經(jīng)過的人都步履匆匆,或交流或沉默,口鼻中噴吐著寒凜的白色霧氣,將面龐包裹起來,沉浸于自己的生活。
他看不到溫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溫良。
坐上了最后一輛往返N市的大巴,溫讓身心疲累,汽車一發(fā)動便沉沉昏睡過去,沈既拾把他歪在車窗上的腦袋輕輕撈過來靠在自己肩膀上。車?yán)餂]開燈,只有兩朵車前燈打出昏黃的光芒,投映在猙獰黑漆的前路上,透過巨大的擋風(fēng)玻璃往外看,像是在駛?cè)肽撤N怪物的大嘴。
溫讓一直睡到汽車熄火兒才被沈既拾叫醒,迷迷瞪瞪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直枕著沈既拾的肩膀,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坐起來問:“壓得疼么?”沈既拾無所謂的笑笑,說沒事兒,就有點兒麻。
送溫讓回到酒店時是晚上九點多,沈明天打電話來問沈既拾今晚還回家睡么,沈既拾看一眼溫讓,對方靠在窗臺上也正看著他,表情清淡,可眼神兒怎么看都是濕漉漉的,看得沈既拾心窩酸軟,回應(yīng)一句“不回去了”,干脆利落掐了電話。
他把溫讓攬進懷里抱了一會兒,問他餓么?溫讓搖搖頭,說想去洗澡。
沈既拾親親他顫動的眉眼,說:“跟你一塊兒洗�!�
“我今天……不太想做,”溫讓嗓子沙沙的,用額頭頂住沈既拾胸膛,把渾身力氣都支撐在男孩兒身上:“累。”
“不做�!�
沈既拾把溫讓又抱緊一些。
“我只想多抱抱你�!�
浴室里霧氣升騰,兩人互相往對方身上搓泡泡,溫讓的手流連在沈既拾小腹的位置,反復(fù)摩挲那一小塊兒被花紋覆蓋著的傷疤。
他不敢抬頭看沈既拾的眼睛,只低聲問:“這傷疤是怎么來的?”
沈既拾正舉起花灑準(zhǔn)備往溫讓身上沖,聞言停頓了一下,溫讓的手指在停頓的縫隙里緩緩蜷縮起來。
“燙的吧,記事起就有了�!�
溫讓的手垂了下去。
他不想說。
沈既拾在浴室里吹頭發(fā),溫讓提前出去,繼續(xù)靠在窗臺抽煙。手機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等到第五圈的時候,他終于下定決心,在通訊錄里點開了程期。
他問程期,能幫我做一份血緣鑒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