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蔣齊勾著嘴角,說得斬鐵截釘,裴四幾乎要惱羞成怒,差點兒給這沒臉沒皮的人甩上兩巴掌。
接下來裴四關(guān)乎“血緣”、“倫理”的反駁,溫讓都再沒有聽進(jìn)去,他被蔣齊的言論扯進(jìn)一個粗暴的邏輯里,頭顱里形成一個蟲洞般的漩渦,把一切思緒都吞進(jìn)去,攪得亂七八糟。
最后蔣齊說:“你最近肯定都沒跟他聯(lián)系過,打個電話吧,你總得做個決定出來。”
溫讓何嘗不想聽聽沈既拾的聲音,他想知道那孩子怎么樣了,沈家怎么樣了,想得心焦。
回家的時候他沒有打車,一個人裹緊圍巾慢慢的走。年關(guān)快到頭兒了,路上車水馬龍,街上的商場店鋪早就重新開業(yè),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道路兩旁高碩的梧桐樹支棱著光禿的枝椏,樹與樹之間連著彩燈,掛了燈籠,每棵樹下都有一小撮積雪,灰仆仆的,執(zhí)著的停留在陸地上,挽留著城市最后一絲嚴(yán)冬。街前大人小孩兒熙熙攘攘,人人臃腫又快樂,溫讓就混跡在人群中,漫無目的。他總是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三四歲的小孩兒身上,他們天真可愛,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要零食,要玩具,被滿足了便笑得像個天使,被拒絕了就噘嘴發(fā)脾氣,有的會哭,有的還會原地賴著撒潑,期望得到父母的可憐與寵愛。
溫良小時候是很乖的,他很少要東西,給他隨便買點兒好吃好玩的就能一個人開心半天。偶爾發(fā)發(fā)脾氣也是一哄就好,即使上一秒哭得抽抽搭搭,只要往他嘴里塞一顆小糖豆兒,立馬就噙著眼淚,咧開嘴露出沒長齊的小米牙。
他離開家以后,還有人那樣寵他么?他還敢跟人哭鬧撒嬌么?
溫讓就這樣跟著一個又一個帶著孩子的路人身后慢慢前行,如果他們進(jìn)了商場或飯店,就換一個孩子繼續(xù)跟著。直到在一條斑馬線前停下等紅燈,他跟著的那位帶孩子的母親以滿是惡意的目光回頭狠狠瞪他,把孩子抱起護(hù)在身前擠進(jìn)人群中,溫讓才后知后覺——自己的行為引起了誤解,他被當(dāng)做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種人。
他有些難過,心底里又為這位母親的敏感而欣慰,如果自己當(dāng)年稍微謹(jǐn)慎一些,這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等綠燈亮起,他故意沒動,等人群全部過去,紅燈又亮起,他站在原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面竟然就是當(dāng)年那個書店。
書店早就換了招牌,現(xiàn)在是個眼鏡店。
而自己站的地方,就是夢里炸起鮮血的地方。
天旋地轉(zhuǎn)的暈厥突然向他襲來。
溫讓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他覺得胸口被一只拳頭狠狠地、不住地鑿著,汗液爭先恐后從額頂滲出,明明氣溫開始向夜里下降,他卻燥熱不堪,強(qiáng)大的懼意在渾身擴(kuò)散,每一根血脈都在僨張,他能聽到血液從中急促流淌的動靜,“突、突、突”,沖擊著他的大腦,幾欲嘔吐。
他的腿搖晃著邁了幾步,細(xì)微的打著顫,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殘破的木偶,被一個愚笨的手藝人操持著,頭腦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名字在其中橫沖直撞——沈既拾是不是真的出事了,這么多天的夢究竟在暗示什么,他要給沈既拾打電話。
沈既拾,顧不上其他,眼前鋪天蓋地的名字全是沈既拾。
甚至于翻找通訊錄都成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他飛快打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還沒來及摁下通話鍵,人群中炸起刺耳的尖叫——“哥!”
巨大的剎車聲,右臂的碰撞與鈍痛,欷吁聲,司機(jī)的罵聲,溫曛與李佳鹿的臉,在同一時間炸開來。溫讓愣愣的坐在地上,他的手機(jī)在前方距離他兩米的位置躺著,屏幕漆黑,被碾得稀碎。
溫曛被嚇壞了,她扔掉手里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撲上來,跪在溫讓身旁捧著他的胳膊又哭又叫:“哥你干嘛�。∧愀陕锇。 �
干嘛啊。
心跳聲還在耳畔嗡鳴,溫讓盯著手機(jī)想,是啊,這泥潭囹圄般的生活,究竟還要讓他們干嘛呢。
第055章
最先有所反應(yīng)的是李佳鹿。
她今天沒什么事情要做,于是空了一下午時間陪溫曛逛街,發(fā)現(xiàn)溫讓時是她們剛從商場出來,正準(zhǔn)備找個地兒吃點東西。溫曛第一眼看見溫讓的時候還想躲,怕他逮到自己和李佳鹿在一起又要問,結(jié)果下一眼就看到溫讓在斑馬線中間搖晃了一下,迎面踩點兒一樣拐來一輛汽車,李佳鹿呼吸一窒,便聽見溫曛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哥!”松開自己撲了上去。
汽車是從溫讓右方過來的,將將貼著溫讓的右臂打過去,輪胎在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好在除了溫讓不自然垂落的胳膊以外沒有造成其他事故,司機(jī)也是嚇得不輕,他是個西裝革履的胖子,下車看了一圈沒有大事,油膩的臉上迅速脹紅——有些人一害怕就會激發(fā)情緒,促使脾氣爆漲,溫讓還沒表現(xiàn)出對疼痛的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在路中間跳著腳怒罵不止。
李佳鹿先上前對著車牌拍了兩張照,瞄了一眼開始滲出冷汗面色蒼白的溫讓,轉(zhuǎn)臉沖司機(jī)纖眉一豎,怒叱:“你跳什么?剛才明明已經(jīng)蹦綠燈了,你連個轉(zhuǎn)向都不打一腦門兒沖什么?監(jiān)控就在這兒掛著,你再叫?”
那司機(jī)五大三粗一頭人,連刨帶喘像頭活牛,看著嚇人,竟架不住李佳鹿面容冷峻有理有據(jù),立時哼哼唧唧吱哇亂叫說不出個門道來,李佳鹿彎下腰,一手托起溫曛一手托著溫讓的胳膊,眼睛一瞪:“醫(yī)院!”
司機(jī)不敢耽誤,怕真出事情就扯不清了,慌忙間被李佳鹿使喚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帶著他們一腳油門往最近的醫(yī)院奔去。
溫讓的狀況比預(yù)想中要好一些,右小臂骨裂。
醫(yī)生對于骨裂沒有什么反應(yīng),倒是知道溫讓持續(xù)高燒后堅持讓他住院,訓(xùn)斥年輕人不知道愛惜身體,燒出炎癥更麻煩。溫曛看著溫讓整截小臂被打上石膏,依然驚魂未定,司機(jī)在外頭訥頭訥腦,冷靜下來后自知理虧,被李佳鹿盯著來回轉(zhuǎn),繳付了所有費(fèi)用后從皮包里掏出一小沓人民幣,往病床頭一放就想走,說還要去接女兒放學(xué)。溫曛氣得跳腳,攔著不讓,溫讓皺著眉頭制住她:“讓他走吧�!�
太吵了,他頭疼。
病房里一張床空著,另一張床的病人正收拾東西要搬走出院,溫讓睡在靠窗的那張床,胳膊疼,頭疼,不知道哪一股氣血一直在翻涌,胃袋里一陣陣的泛著酸,連續(xù)多天高燒所積攢的不適似乎在這時候全部爆發(fā),他扯掉針管翻身下床,一頭撞進(jìn)衛(wèi)生間里嘔吐不止。
沒吃什么東西,稀里嘩啦全是水。
李佳鹿看著溫讓手背上嘩嘩滲血,頓了頓,轉(zhuǎn)身出去叫護(hù)士,溫曛守在溫讓身旁給他倒水漱口,她的情緒根本緩和不過來,溫讓在路中間被汽車刮倒的畫面像一部卡帶的電影,一遍遍在她腦海里回放,后怕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每一根骨縫里鉆爬,渾身泛起黏膩的濕冷,揮之不去,她又急又氣,幾乎到了焦躁的程度。等護(hù)士過來重新把溫讓在病床上安置好,溫曛終于繃不住叫了起來:“哥你給他打電話吧,你找他吧,我真看不下去你這個樣子了!你簡直要魔怔了!”
溫讓閉閉眼,皺起眉頭,聲音無力又沙�。骸皠e吵�!�
溫曛一跺腳跑了出去。
李佳鹿沒說話,她從頭到尾都沒說話,溫曛跑了她也沒追,給溫讓擰了條毛巾擦臉,明顯感到這人臉頰單薄,骨頭清瘦,眉目之間無神又倦怠,與幾個月初識的那個溫讓幾乎判若兩人。
溫讓扭開臉,眼神散散的掃過她,說:“去找溫曛吧,今天麻煩你了�!�
“她沒事,讓她自己哭一會兒�!崩罴崖乖诖策呑�,她想抽煙,病房里不能點,只能抽出一根兒抿在嘴唇間干叼著,“溫曛跟我說過你的事了。”
她接著說:“我和溫曛……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對我挺有意見的吧�!�
溫讓沒有說話,他歪著頭看窗外鉛灰的天空,眼睛里一點光也沒有。
他一點兒富裕的力氣,與多余的心思也沒了。
李佳鹿不在意他有沒有回應(yīng),只說:不知道溫曛是怎么跟你說的,我是很喜歡這個小丫頭,但她畢竟太小了。我答應(yīng)她的是,如果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我就跟她在一起。不過等她上了大學(xué),開了眼界,也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所以我不會做出格的事,你放心。”
“睡一會兒吧,”李佳鹿把該說的都說完,站起身拽拽衣服,“我去看看她,你……總有解決辦法的,不論怎么樣你先把自己保護(hù)好吧,不然叔叔阿姨真是撐不下去。我已經(jīng)給阿姨打電話了,她等會兒就過來,有事你就喊我。”
溫讓點點頭,又說一遍:“麻煩你了。謝謝�!�
“小事兒�!�
她走到門前時,溫讓又喊住她:“對了。”
李佳鹿回頭:“怎么了?”
溫讓動動胳膊,沉悶的疼痛在石膏里擠挨著,被緊箍的感覺讓他十分不適。
“方便的話,能幫我買個手機(jī)回來么?我的手機(jī)應(yīng)該已經(jīng)軋得開不了機(jī)了。還有手機(jī)卡,身份證在我外套錢包里�!�
李佳鹿點點頭:“好說。”
病房里重歸靜謐。
如果疼痛可以轉(zhuǎn)化為電流一樣的存在,那么現(xiàn)在溫讓的身體里,便從頭到腳都流竄著噼里啪啦的電流,它們迸射著金色的觸角,游走在每一根神經(jīng)里,像一條條癩蟲,用扎滿毛刺的腿兒們觸碰著每一處焦灼的皮肉。
溫讓的意識就在這種沒有止境的疼痛里開始漸漸昏沉。
他覺得自己沒有睡著,至少大腦沒有,頭顱里仿佛運(yùn)行著一臺巨型投影儀,紛亂嘈雜的畫面一層層鋪疊在眼前,從在酒吧里對沈既拾的驚鴻一瞥開始,一直到酒店里最后沈既拾甩開自己的手,他的大男孩兒從嘴角微翹到面無表情,二人從親昵觸碰到對面隔山,連季節(jié)與天氣都像在映襯著這份關(guān)系的崩壞,他們在四月陽春相遇,終結(jié)于一月寒冬。
他怎么樣了,他與沈家人的關(guān)系變成如何了,沈父沈母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么,他知道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了么,他能回想起胎記上燒肉的痛么,他會覺得恨么,會無助難過么,有人會陪他么?
至少沈明天會陪他,沈明天比誰都要愛他,他把沈既拾當(dāng)做親哥哥,幸好還有沈明天,不然那孩子受了這么多委屈,自己不在他身邊,他可怎么辦呢?
溫讓就這么暈暈乎乎地胡思亂想,沈母那些字字句句又浮了出來,他感到有一只滾燙的鐵鉗正貼在自己胳膊上烙,鉆進(jìn)繃帶里,撬開石膏,絲絲縷縷的往里燙,燙出一整條血肉模糊與骯臟潰膿,那鐵鉗還不知足,一路順著肩胛碾過心臟燙上臉頰,眼睛,與額頭。
溫讓疼得恍惚,冷汗像洗臉?biāo)粯用芗�,沁入眼皮,蜇得眼球生疼。淚眼朦朧間,他聽到房門推響,竟然是蔣齊走了進(jìn)來。溫讓想起身招呼他,身子卻似被灌滿了水泥,動也不能動,他張嘴說話也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像一條僵硬的蠕蟲,無力的看著蔣齊。
蔣齊沒有走近,他就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臂,似笑非笑的望著溫讓,病房外不知為何變得吵嚷起來,蔣齊伸手取下嘴里的煙,開口噴吐出煙霧,說:“溫良,沈既拾,所謂兩個名字,說到底不就是一個人么。你怎么只想著要這個就沒了那個,明明是你想要哪一個,都要包容另一個�!�
他的眼神兒嘲諷極了:“這么簡單的道理,溫讓,你腦子燒暈了么?”
溫讓想說這些話你說過一遍了,然而他依然開不了口,渾身就像被釘子釘死在床上。這時候裴四也出現(xiàn)了,他插著腰訓(xùn)斥蔣齊,蔣齊只笑:“如果是你的話,我絕不會管什么兄弟不兄弟,左右都已經(jīng)是你了,怎么都不可能摘的干凈,那就全部的你我都要。”
全部的你我都要。
左右都已經(jīng)是你了,怎么都不可能摘的干凈。
想要哪個,都要包容另一個。
溫良,沈既拾,所謂兩個名字,說到底不就是一個人么。
蔣齊的話化為一圈金箍,牢牢卡上溫讓的太陽穴,他的心臟怦怦亂跳,是我做錯了么,我該向蔣齊這樣思考么,如果我是對的,為什么會這么痛苦,我到底應(yīng)該作何決定,溫良、沈既拾,我到底該怎么選?
即使選了,真的還能恢復(fù)原樣么?
溫讓的識海忽冷忽熱,正飽受煎熬,爭吵的裴蔣二人忽然都沉默了,他們盯著自己,一同向病房外退去,蔣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他的胳膊向后一撈,將一個人推入病房,說:“看我?guī)砹苏l�!�
沈既拾便像做夢一樣出現(xiàn),他緩步走到病床前,垂目看著溫讓。
溫讓萬萬沒有想到會在情況下跟沈既拾見面,他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甚至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身體依然不是自己的,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喉嚨努力發(fā)出嗚嗚嚕嚕的聲音全被吞噬到真空里,他只能仰頭直直看著沈既拾,他瘦了,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高領(lǐng)毛衣,臉色比上次在酒店分別時蒼白了一層不止,被黑色毛衣一襯,全然就是一副毫無生氣的模樣。
溫讓的眼眶辣得生疼。
他想問你怎么瘦這么多,這些天沒好好吃飯么?他也想碰碰沈既拾的臉,想把自己的衣服拿來給他披上,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無力感就像醫(yī)院里的消毒水味,把每一寸空間都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沈既拾蹲下來,用冰涼的指尖兒點點溫讓的臉,輕柔揩掉他的淚水,放進(jìn)嘴里吮了吮,漆黑纖長的睫毛顫動,像兩只撲朔的黑蛾。
溫讓張張嘴,想喊他,依然發(fā)不了聲。
沈既拾低下頭,把臉湊到溫讓臉前,親了親他的嘴唇。酥麻的觸感從嘴唇上擴(kuò)散開來,溫讓有些激動,仿佛這個親吻一下子將酒店里被甩開的冰冷全部彌補(bǔ)了回來。
緊跟著,沈既拾又抬起頭,他直視著溫讓的眼睛,又面無表情的問出了最讓溫讓害怕的問題:“你要誰?”
不。
“我,還是溫良?”
不要問。
“你不要騙自己了,你難道不知道么,溫良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
別說!
“我也要消失了�!�
沈既拾站起來,一步步走到窗邊:“因為你又丟下我了。”
“你在我四歲的時候把我弄丟了,讓我流離輾轉(zhuǎn),讓我疼痛受難。等我終于忘掉一切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父母,弟弟,有了你,有了愛人,你又過來跟我說,這些都是假的�!�
溫讓的心跳瞬間急促起來,像鼓點,從胸腔里擴(kuò)散到耳道,再從耳道溢出來,整個病房內(nèi)都成了溫讓的胸腔,鼓噪著讓人喘不上來的心跳聲。
沈既拾就站在那兒,與自己的距離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他那么好看,挺挺拓拓,唇紅齒白,骨節(jié)分明修長的手指推開窗子,風(fēng)鼓了進(jìn)來,撫上他年輕的臉龐,揚(yáng)起他柔軟的頭發(fā),沈既拾無視溫讓驚恐害怕的眼神,他笑了,英俊得耀眼。
“你又要丟掉我了,我又沒有家了�!�
說完這話,他貓兒一樣靈活得攀著窗臺向上一蹬腿,不給溫讓任何緩和的時間,直直從窗戶跳了出去。
病房在八樓。
溫讓的眼眶與喉嚨幾乎在同時迸出了血。
一陣讓人絕望的失重,他猛的一個哆嗦睜開了眼,溫父,溫母,溫曛,李佳鹿,護(hù)士,他們圍成一個包圍圈環(huán)在自己頭頂,溫母淚眼婆娑,用手帕一下下擦著溫讓一頭一臉的冷汗,心疼得快要站不穩(wěn),她悲傷得小聲嘟囔:“我的兒啊,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了啊,你做了什么夢,什么死不死丟不丟的,你別說胡話,別嚇?gòu)尠��!?br />
原來是個夢。
原來又是個夢。還是鬼壓床。
溫讓瞪著空洞的眼睛望著自己至親的家人們,順著他們的臉瞄向夢里沈既拾跳下去的窗臺,心臟頓時被一只巨爪狠狠攥碎了。
沈既拾在夢中就站在那里,他跟自己說,他又沒有家了。
溫讓蠕動著蜷縮起身子,疼痛將他緊密包裹,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他真的撐不住了,酸澀的眼淚涌上鼻腔,無助與絕望上升到了極致,將他徹底淹沒。他先是無聲痛哭,在溫母驚慌的呼喊下終于嚎啕出聲:“我不能再弄丟他一次了,媽,我求你了,我不能再沒有他了�!�
第056章
溫母是在二十歲那年認(rèn)識的溫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沒有意見,或者本來有意見,在見到溫父之后就沒有意見了。
俊朗,周正,渾身散發(fā)著勃勃向上的活力與年輕,年輕的溫父笑起來很迷人,一排雪白的牙齒在豐潤的雙唇間熠熠生輝,他向溫母伸出手,有點兒靦腆,有點兒含蓄,說:“你好�!�
兩只手掌貼合到一處的時候,溫母胸腔里那顆青澀柔軟的心臟“咚”得跳了一下,她想,就是這個男人了,用不了幾年后,她會把自己年輕美好的青春托付給他,與他攜手走進(jìn)對方的生命,將血脈相融,命運(yùn)相交,融匯出新的共同生活,那是屬于他們的小小的家庭。那個年代獨(dú)生子女的政策還沒出現(xiàn),他們可以生一個兒子,女兒也很好,最好能生一對兒雙胞胎,兩個寶寶也許會很鬧人,把他們安全養(yǎng)大需要花費(fèi)的心神也更多,他們可能會打架,為了誰能多吃一點兒零食嚎啕大哭,自己也許會心煩氣躁,但依然耐心平等的為他們分好;他們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可愛又機(jī)靈,自己會好好愛他們,保護(hù)他們,給他們最好的,讓他們開心健康的長大;等他們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也該退休了,幫著他們帶帶孩子,與溫父一起步入安穩(wěn)平和的晚年。
三十五年前,年輕的溫母幻想了以后的一切,三十五年后,她看著跪在眼前的大兒子,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
“……你在說什么呢?”她怔愣著,顫抖著,輕聲問。
在一些很尋常的時候,溫母會忍不住一個人胡思亂想,比如做飯的時候,菜刀在蔬菜的根莖上“唰唰”切過;比如洗衣服的時候,看著洗衣機(jī)里不斷旋轉(zhuǎn)卷滾的物什;還有出門買菜,看到街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或者看到電影里妻離子散的畫面,很多很多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她都會突然想到,自己上輩子可能真的造了什么孽,不然自己明明沒做過什么錯事,為什么生活卻對她那么苦?
為什么只有四歲的溫良會被拐走,為什么自己的家會經(jīng)歷這樣的苦難,為什么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點點找到的希望也沒有,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線索,找到了孩子,他卻不愿意回家,為什么已經(jīng)在她被煎熬到快要崩潰的時候,溫讓對她說了這些讓她無法理解的話。
同性戀。
沈既拾。
發(fā)現(xiàn)他是溫良之前就在一起。
兄弟,戀人。
“我不能再弄丟他一次了,媽,我求你了,我不能再沒有他了……不能再丟掉他了,真的不能了媽……”
溫讓翻身從床上撲下來,絲毫不顧及裹著石膏的胳膊,整個上身都匍匐在冰涼的地磚上,一下一下磕頭。額頭與地板碰撞的沉悶聲響,被眼淚腌漬的沙啞哭求,屋內(nèi)眾人還未來及反應(yīng)的窒息寂靜,一切的聲響擰成一股粗糲的麻繩,狠狠絞上溫母的脖子。
“你說什么呢?”她咽了口口水,沖溫讓投去迷茫的眼神,腦子里轟轟隆隆一通亂炸,天旋地轉(zhuǎn)。她腳下一個趔趄,晃了晃,溫曛被嚇回了神兒,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被一把揮開。
“你說什么呢?”她逼近溫讓,反復(fù)問這一句話。
“你說什么呢?說什么呢?你說什么呢?!”
溫母的臉脹紅成豬肝的顏色,她仿佛終于從疑惑中篩選出明確的信息,整個人劇烈的哆嗦起來,聲音一層層升高,及至她來到溫讓跟前時,已經(jīng)聲嘶力竭。
“你在說什么呢?!”
她瞠目欲裂,揚(yáng)起手,一個帶風(fēng)巴掌直直甩到溫讓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蟄伏許久的炸彈終于在這個家庭里被點燃,所有如履薄冰的小心與心照不宣的偽裝全然破裂,病房里霎時間一片混亂,跪在地上磕頭的溫讓,不敢置信的溫母,急忙拉著溫母的溫曛與護(hù)士,把溫讓從地上拖起來的溫父和李佳鹿,整個畫面混亂不堪,支離破碎。
“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么,你是不是瘋了!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你喜歡男人,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男人的?怎么就是他,怎么那么巧就是他?!他是你弟弟,是你弟弟!
你瘋了么?瘋了么?!”
溫母的臉龐已經(jīng)全然扭曲,她揮舞著雙手,沖溫讓劈頭蓋臉狠狠抽打,眼淚與唾液絲從她痛苦憤然的臉上迸射而出,溫讓跪在原地不躲不閃,兩尊膝蓋澆了水泥一般紋絲不動,溫父與李佳鹿兩個人也拽不開他。溫曛?jǐn)n不住溫母的胳膊,眼見著溫讓臉上浮起一朵鮮紅的巴掌印,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她手忙腳亂的向兩頭喊叫:“媽你別打了!我哥的胳膊還傷著呢……爸你快把我哥拉起來��!哥你起來�。∑饋戆�!”護(hù)士跟著喊:“別打了!不能打!”
溫父的臉上早也掛了霜,他托著溫讓的腋下把他往上抬,沉聲命令:“起來,你先起來!”被溫讓一扭身子別開,繼續(xù)往地上磕頭,“咚、咚”的悶響像是鑿在每個人胸口上,聽得人心慌。
溫曛控制不了局勢,這幾天壓在她稚嫩內(nèi)心上的壓力在這一刻全然崩潰了,她一跺腳尖叫起來:“干嘛��!你們干嘛啊!溫家又不是只有我哥一個孩子,他愛做什么做什么,不還有我呢么?傳宗接代我也可以��!你們干嘛��!”
溫讓和李佳鹿猛地抬起頭,溫讓掀起眉毛叱她:“溫曛!閉嘴!”
溫母粗喘兩下轉(zhuǎn)過臉,抖動著眼珠看著溫曛:“你又怎么了?”
“我……”
溫曛哭著想開口,被溫讓第二次打斷:“你閉嘴!”
混亂的嘈雜引來圍觀的人群,他們站在門口透過小窗向里張望,竊竊私語,幾個護(hù)士在這時撥開人群走進(jìn)來:“吵什么,病房里鬧什么鬧?”
這場鬧劇是以溫母的眼淚收尾的。
她像十七年前一樣嚎啕大哭,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扭曲而悲痛,喉口幾度痙攣,差點兒要喘不上氣來。
每個人的情緒都極端不穩(wěn)定,溫曛看著哭成一只佝僂瘦蝦的母親,一抹眼淚決定留下來照顧溫讓,讓溫父和李佳鹿先送溫母回家。
李佳鹿開了車來,溫父扶著溫母坐上后座,她一雙眼睛哭得渾濁,太陽穴火燒火燎,頭痛欲裂,一把刀子戳在心臟里來回翻攪,她攥著溫父的手指小聲問:“我這輩子也沒做過壞事,老天爺為什么對我這樣?親兄弟,這是造孽啊,這是造孽啊!”
那說話的語氣里透出的茫然與無助,聽得李佳鹿鼻根兒發(fā)酸。
另一邊,醫(yī)生檢查后確定溫讓的胳膊沒有出問題,他躺在病床上雙目放空,溫曛要來冰袋小心敷在他腫脹的臉上,天冷,皮膚一碰了冰不由自主就開始細(xì)微痙攣,溫曛趕緊把冰袋又抬起來一些,盯著溫讓臉上的傷,目光又向下滑到他裹著石膏的胳膊,嘴角繃不住往下一撇,兩顆眼淚直直砸了下來。
“哥……”她伸出指尖兒,畏畏縮縮的碰碰溫讓臉頰上鼓起的巴掌印,小聲問:“疼么?”
不等溫讓回答,她眼睛一眨,淚水小溪一樣淌下來:“哥,咱們家怎么辦啊。”
溫讓拿過她手里的冰袋,沖她虛弱的笑笑,眼睛里盛滿溫曛看不懂的悲戚與平和——真的是平和,從溫母走之后,他整個人便呈現(xiàn)出一種漠然的平和,再也沒有情緒覆蓋在他身上,溫讓的狀態(tài)就像一頭栽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海水,卻同時被洶涌的海水沖走了身上所有的包裹。
他已經(jīng)把最糟糕的事情說出來了,他徹底拋掉了一直努力維持著的,身為溫家長子長兄該肩負(fù)的責(zé)任,他又成為了溫家的罪人,背上了“不孝”的罪孽,還會有什么比這更糟糕的局面呢,事情還會變的比現(xiàn)在更無法挽救么?
不會了。
他深陷泥潭,他如釋重負(fù)。
溫曛看不懂溫讓的神情,她只覺得害怕,茫然又無措,愣坐在床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直到溫讓敷完臉,問她:“手機(jī)幫我買了么?”才想起這檔子事兒,趕忙起身去包里掏,邊說:“是佳鹿姐掏的錢,手機(jī)卡給你補(bǔ)辦了,還是原來的號碼,聯(lián)系人和短信也都在,已經(jīng)放進(jìn)手機(jī)里了。”
溫讓接過來滑開屏幕,點頭道謝:“麻煩你倆了,我把錢轉(zhuǎn)給她�!�
溫曛沒接話,她想起了什么,攥緊自己包里的手機(jī),用牙齒細(xì)細(xì)咬著嘴唇思考。
半晌,她終于下了決心般站起身,囁嚅著問溫讓:“哥,你餓了么?”
“不餓。”
“那……我想去吃點兒東西,再給你帶回來點兒�!�
愧疚絲絲縷縷攀爬上脊柱,溫讓坐起身:“你一個人不行,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她搖搖頭,說:“我想自己呆一會兒,腦子太亂了。沒事兒哥,我就在旁邊的飯店里吃飯,吃完就回來。”
她眼睛還紅著,像只怯懦的,受盡委屈的兔子,溫讓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答應(yīng):“那你去吧,別跑遠(yuǎn),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溫曛乖巧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