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洛晗和凌清宵繞著村落不緊不慢地走著,洛晗由衷感慨:“沒想到,我竟然提前過上養(yǎng)老生活,還是和你一起。早上出門散步,晚上天一黑就睡覺,未免太養(yǎng)生了。”
洛晗無心之言,聽在凌清宵耳中,卻冒出些其他意味。和他一起過養(yǎng)老生活,那就是說即便他們老了,還是會在一起?
凌清宵眼中冒出些星星點點的笑意,說:“小小年紀,怎么一口一個養(yǎng)老?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洛晗和凌清宵散步途中遇到好幾波出門的人,有人出去巡邏,有人出去耕地,村民們見了他們,都驚奇地上來和他們打招呼。
“你們怎么出來了,在我們部落還住的習(xí)慣嗎?”
“聽首領(lǐng)說哥哥受了傷,傷勢好些了嗎?”
洛晗一一回復(fù):“一切都好,多虧了首領(lǐng)和各位照應(yīng)。他的傷好多了,多謝關(guān)心。”
洛晗客氣地和眾人說話,她正忙著,背后傳來聲音,似乎有人在喊“凌姑娘”。洛晗過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凌姑娘是叫她。
洛晗驚訝地回頭:“你們在喊我?”
“對啊。”幾個年輕人相互推搡著走到洛晗身前,問,“凌姑娘,還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敢問姑娘芳名?”
問名字?凌清宵皺眉,看向這幾個少年。
他們常年生活在山村,皮膚都是小麥色,身形也十分結(jié)實。被眾人推在中間的那股少年尤其精壯,他和精致肯定是不搭邊的,但是濃眉大眼,一臉正氣,虎虎生威,看到倒也不錯。
然而在凌清宵眼中,這些少年吊兒郎當(dāng),不修邊幅,看著就不靠譜。尤其是站在中間的那個,最為不靠譜。他們專門湊上來和洛晗說話,心里打什么主意,其實一點都不難猜。
凌清宵無聲地看向洛晗,想知道她的反應(yīng)。洛晗看起來被那句“凌姑娘”震得不輕,她只是出了趟門,怎么就和凌清宵一樣姓凌了?
正好此時首領(lǐng)出門,沉著臉喝道:“五郎,該巡山了,還不快去?”
被稱為五郎的少年擺了個鬼臉,遺憾地走開了。他走出老遠,都不忘回頭和洛晗說:“你先別走,等我巡山回來再問你�!�
“你還沒完?”首領(lǐng)怒了,作勢要向他們追來,那幾個少年怪叫著跑遠了。把人趕走后,首領(lǐng)走到洛晗身邊,對洛晗說道:“你別理他們,他們像群猴一樣,成天沒個正型,胡亂說話,你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洛晗只能尷尬地笑笑。這種事情洛晗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她昨日才放下面紗,今日就引來許多圍觀,她雖然沒什么經(jīng)驗,但是對方少年表現(xiàn)的那么明顯,她想不明白也難。
首領(lǐng)在院子里的時候就看到那些少年朝洛晗跑去,這群猴崽子是首領(lǐng)看著長大的,他們腦子里想什么,首領(lǐng)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看懂。首領(lǐng)趕緊出來把人趕走,她說完后,悄悄看向?qū)γ鎯扇�。洛晗看起來有些難為情,而凌清宵雖然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是看身邊的靈氣,明顯很不高興。
首領(lǐng)心里如明鏡一般,她沒有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輕飄飄帶過道:“你們來的正好,我正打算找你們呢。你們剛來,部落里很多人還沒見過你們,正好今日閑暇,我?guī)闳フJ認路。”
首領(lǐng)一片好意,洛晗連忙道謝。首領(lǐng)帶著他們在小路上走,一邊走一邊指點周圍的人家。里面的人隔著籬笆看到首領(lǐng),都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首領(lǐng)說:“你們前兩天沒出門,許多人只知道部落里來了對神仙一樣的兄妹,卻還沒見過真人。今日我?guī)е銈兂鰜�,他們一飽眼福,也該安心了。�?br />
洛晗說:“不敢當(dāng),這些日子多虧首領(lǐng)照應(yīng),我們感激不盡,首領(lǐng)這些話實在是折煞我們了�!�
“這是實話,你們聽著便是�!笔最I(lǐng)說,“那幾個猴子從小野大的,說話沒大沒小,你不要和他們計較。若是他們再敢問你名字,你直接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
首領(lǐng)對那些少年貶損,洛晗卻不能真的應(yīng)下,她委婉道:“首領(lǐng)嚴重了。五郎等人赤子之心,熱血丹心,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擔(dān)任起守家衛(wèi)國的重任,我十分欽佩,哪會計較這些�!�
首領(lǐng)松了口氣,說:“你不在意就好。他們也沒有惡意,就是好奇。你們二人姓凌,這個姓氏在這一帶少見,他們聽到了難免想一探究竟�!�
洛晗忍不住,緩慢重復(fù):“姓凌?”
“對啊�!笔最I(lǐng)回頭望向洛晗和凌清宵二人,“你們不是兄妹嗎?”
……差點又忘了兄妹這個設(shè)定。洛晗只能咽下口中的話,硬著頭皮道:“沒錯�!�
凌清宵本來靜靜跟在一邊,他聽到這里,突然生出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姓凌?如果他沒記錯,氏族時代在一些古老婚俗中,女子嫁人后會冠以夫姓。如今天啟紀已經(jīng)很少見了,但是,在某些保守的地區(qū),這項風(fēng)俗還存在著。
而同時,首領(lǐng)還在不斷夸贊洛晗的名字:“凌洛晗,凌清宵,這兩個名字不錯,一聽就是一家人。”
那種既視感更強烈了,凌清宵明明知道首領(lǐng)口中的“一家人”是指兄妹,但是他們倆人實際上并不是兄妹,這樣聽來,這句話就極有另一種意味。
洛晗哭笑不得。她說自己和凌清宵是兄妹,告知名字的時候又自稱“洛晗”,自然而然的,首領(lǐng)就以為她叫凌洛晗。不過別說,凌洛晗,凌清宵,聽起來還真有那么點意思。
這兩個名字第二個字都是水,晗是日出,宵是夜晚,還真有些兄妹的感覺。
洛晗對這個烏龍十分無語,她看向凌清宵,本來想尋找同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凌清宵的眼神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什么。
洛晗好奇,輕輕拉了下他的袖子:“你想什么呢?”
洛晗的動作并不重,但是凌清宵卻仿佛被驚到了。他迅速回神,飛快地瞥了洛晗一眼,側(cè)過臉低咳:“沒什么。”
洛晗不信,凌清宵素來喜歡強撐,他說沒什么,就一定有什么。洛晗臉色變得嚴肅,口氣也鄭重了:“你怎么了?是不是傷勢發(fā)作了?”
“不是。”凌清宵連忙解釋,“我沒事,方才只是出神而已�!�
“你還逞強�!甭尻吓�,“你是個會走神的人嗎?想什么事情,能讓你疏忽外界的動靜?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不要自己撐著�!�
凌清宵算是感受到百口莫辯的感覺,他真的沒有,奈何洛晗怎么都不肯信。他們這里的動靜很快驚動了首領(lǐng),首領(lǐng)一聽凌清宵傷勢復(fù)發(fā),慌忙送他們回去,還要給凌清宵把脈。
凌清宵坐在榻上,無奈地望著對面大動干戈的幾人。首領(lǐng)給凌清宵切脈,洛晗一臉關(guān)切地盯著凌清宵的手,等首領(lǐng)收手后,洛晗連忙問:“首領(lǐng),怎么樣了?”
首領(lǐng)感受到一絲詫異:“脈象平穩(wěn),似乎……無礙?”
凌清宵嘆氣,道:“我就說了沒事,不必興師動眾�!�
洛晗狐疑地望了凌清宵一眼,再次和首領(lǐng)確認:“真的沒事?是不是他故意掩飾傷勢?”
在洛晗的詢問下,首領(lǐng)也拿不準了。最后首領(lǐng)決定保守為宜,她給凌清宵開了幾個溫養(yǎng)方子,囑咐洛晗五日一次盯著凌清宵喝藥,隨后就憂心忡忡地走了。
等首領(lǐng)走后,凌清宵無奈,再一次解釋道:“真的沒事。你太緊張了,現(xiàn)在都有些杯弓蛇影�!�
凌清宵說的十分肯定,然而他以前干過太多類似的事,洛晗實在信不過他。凌清宵見洛晗還不信,干脆握著她的手搭在自己脈搏上,引導(dǎo)著她用靈力探入自己脈搏。
“真的沒事�!�
洛晗吃了一驚,她本能想收回手,但是凌清宵卻不肯放。她只好跟著靈氣在凌清宵體內(nèi)經(jīng)脈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好像確實沒有暗傷。
洛晗看著眼前這一幕,不期然想起她剛穿來的時候,她降落在絕靈深淵,她說自己沒有任何修為,凌清宵不信,在她伸手的時候,還當(dāng)真打了一道靈力進她脈搏查探。
那時候洛晗剛剛穿越,不知道脈搏是命門所在,就那樣大咧咧地暴露在凌清宵身前。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同樣的事情竟然再度發(fā)生了,只不過這次,是凌清宵主動將命門送到她眼前。
洛晗收回手,抬頭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脈搏是命門,足以左右你的性命,你就這樣讓人捏住你的命門?當(dāng)初我不懂才干出那種傻事,莫非你也不懂?”
經(jīng)她一說,凌清宵也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時是他第一次見洛晗,他剛剛才經(jīng)歷所有價值體系崩裂的打擊,正處在偏激期。而這時,崖底掉下一個陌生的、來路不明的,還莫名很關(guān)注他的女子,他怎么能不警惕?
“當(dāng)初是我唐突,如今正好還你�!绷枨逑f完,微微感慨,“原來,已經(jīng)一年了�!�
相對于他漫長的生命,一年實在不值一提。然而現(xiàn)實只過去一年,對于他來說,仿佛已過去許久。久到回想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被逼挖丹、天雷受刑、掉入深淵,遙遠的像是別人的人生。
似乎從遇到洛晗開始,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有時候時間很快,一年倏忽而過,有時候時間又很慢,慢到讓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凌清宵看著眼前的人,耳邊仿佛聽到什么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他一直不曾往這個方向想過,但是一旦挑破,這個念頭瞬間如藤蔓般瘋長。
一千年誠然不算短,但是對于龍族的壽命來說,還是太渺小了。
他若是,不想守約呢?
第67章
妄念
凌清宵以前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現(xiàn)在點破那層窗戶紙后,仿佛云破月明,豁然開朗。
對啊,很多事情,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他來到中古時代的時候,看到這里百花齊放,神道昌盛,凌清宵第一反應(yīng)不是學(xué)習(xí)秘術(shù),而是擔(dān)心洛晗會不會留在這里,不愿意再回去。昨日洛晗上山采藥,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不見洛晗,心里頓時涼了一半。
其實洛晗在這里不會有危險,即便是朋友也需要私人空間。他們在大明城時,葉梓楠和鄒季白亦是他的隊友,而且大明城的環(huán)境遠比中古危險,可是葉梓楠和鄒季白單獨出門,凌清宵就覺得很正常。
洛晗說得對,她總會有這么一天,可以獨立面對所有事情,再也不需要他的陪同。
洛晗剛來時不習(xí)慣,不認識路,不懂修煉法門,不知道人情常識,所以無論去哪里都和凌清宵一道。兩個人形影不離,總是綁定在一起�,F(xiàn)在洛晗慢慢成長,逐漸從兩人的綁定中割離,但是這次,卻輪到凌清宵不習(xí)慣了。
這不是正常的朋友該有的情感。如果是朋友,看到自己的好朋友長大,為何會感到不情愿?凌清宵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直到今天早上,他看到有男子對洛晗獻殷勤時驟然不悅,聽到首領(lǐng)說他們是一家人時竊喜,這么明顯的變化,終于讓凌清宵意識到,有些事情,已經(jīng)變味了。
他對洛晗的感情早已超出朋友的界限,這是最古老、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男女之情。
凌清宵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都忍不住恍惚,他竟然也會對人生出男女之情?他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擁有感情,不會擁有朋友、父母、親人,一個人孤獨終老,一生死寂。
凌清宵最開始對洛晗確實是責(zé)任,她用藥治好了他身上的傷,雖然并非他所欲,但是救了就是救了,他理應(yīng)報答洛晗。后來他們一同去碧云秘境,一起回鐘山,一起去西洱彌海,他和洛晗共同經(jīng)歷的事情越來越多,距離也越來越近。她逐漸成為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然而她是他唯一的支點,他,卻只是洛晗的眾多朋友之一。在通往西洱彌海的飛舟上,凌清宵看到洛晗和鄒季白說笑,仿佛再一次看到噩夢重演。他性情不夠討喜,語言不夠有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受人群歡迎,然而別人如何看他、待他無所謂,洛晗卻不行。
因為她是他被上天肆意擺弄命運后,一千年來唯一的補償。凌清宵漸漸對洛晗生出獨占欲,那時候他以為,這是因為他的成長環(huán)境不太正常,導(dǎo)致他的情感模式亦不太正常。他沒有在一個穩(wěn)定的充滿愛與信任的環(huán)境中長大,所以他并不像其他父母雙全、家庭和睦的孩子一般,會很自如地處理人際關(guān)系,建立健康的社交網(wǎng)絡(luò)。他對親密關(guān)系的需求,其實是病態(tài)的。
然而后來一件又一件事情證明,這并不是友情,至少現(xiàn)在,不只是友情。
凌清宵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在他過往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類似經(jīng)驗,凌清宵找不到范本參考,他看過的書本里,似乎也沒有一本書是專門講述如何處理男女感情的。甚至,凌清宵覺得,洛晗對他可能并不是男女之情。
極有可能,這是他單方面生出妄念。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很想擁有一件東西。他以前都是被動擁有,被動爭奪,他給自己劃了一道壁,獨自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要別人不要來冒犯他的領(lǐng)域,他就不去管外界發(fā)生了什么。無論凌重煜想要爭奪家主還是爭名奪利,無論父母想要扶持誰上位,無論家族資產(chǎn)最后歸誰,凌清宵都不問也不管。
但是這次,是他唯一一次主動地想要爭取什么。然而越在意越害怕,凌清宵不由擔(dān)心起洛晗的想法。
凌清宵甚至忍不住想,洛晗今年才十八,不對,十九,而他卻已經(jīng)一千歲。足足百倍的差距,他對幼崽生出這種想法,豈不是很齷齪?如果洛晗知道他的心思,會如何想他呢?
其實對于凌清宵自己來說,他并不是很在意年齡差距,仙族年齡都大,結(jié)成道侶時男比女大、女比男大,都是很常見的事情。他和葉梓楠年紀差距也有十萬,可是兩人說話時,都不把年齡當(dāng)回事,就如同齡人一般相處。
他不在意,但是放在洛晗身上,凌清宵就不敢賭了。或許等洛晗再在修仙界待幾百年,習(xí)慣了仙族夫妻動輒幾萬歲甚至幾千萬歲的年齡差距,她就不會介意年齡�,F(xiàn)在洛晗年齡基數(shù)小,所以一千歲的年齡差看起來非常嚇人,等再過幾萬年,兩人都成了以萬計數(shù)的人,一千歲就不再是差距了。
凌清宵是一個很耐心的人,現(xiàn)在她不接受,那他可以等。無論千年萬年,他都可以等著她,一直等到洛晗可以接受年齡差的那一天。雖然他以一千高齡對一個十九歲的幼崽產(chǎn)生妄念是樁非常令人鄙夷的事情,但其實,這并不是一個實質(zhì)性的阻礙。
他真正害怕的,是洛晗不會接受他的感情。
凌清宵甚至不奢望洛晗會回以同樣感情,她只要愿意接受,就已足矣。
這就是凌清宵的夢魘,他隱藏最深的恐懼。其他所有事情,修煉、劍法、四藝、讀書……他都可以努力,唯獨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才會被人喜歡。
凌清宵自視己身,盡量公正地給出評價——性格無趣,不會說話,生活死板,毫無情趣,可能還要加一條年紀大。而洛晗呢,卻年輕活潑,聰穎勇敢,身份上是六界最小的神靈,性情上是天然的發(fā)光體,無論是谷行星君、首領(lǐng)這種長輩,還是鄒季白、五郎這種同輩,都喜歡接近她。
轉(zhuǎn)瞬的功夫,凌清宵從恍然大悟,到慚愧,再到患得患失,曲曲折折,起起落落,十分豐富。洛晗可不知道面前的人表情平靜,內(nèi)心戲已經(jīng)起伏了這么多,她發(fā)自真心地勸凌清宵:“你太容易相信人了,這樣不好。你不會乘人之危,但是不代表別人也是如此,以后不許輕易把命門暴露給別人�!�
洛晗說完后,發(fā)現(xiàn)凌清宵沒什么反應(yīng)。洛晗奇怪,伸起手,試探地在凌清宵眼前晃了晃。
凌清宵眼神聚焦,下意識地握住洛晗手腕。因為這段時間同住,他們倆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程度的身體接觸,但這次凌清宵不知道怎么了,才剛剛握住洛晗的手腕,突然如燙手一般,迅速松開。
洛晗沒在意這些,凌清宵不喜歡和別人有身體接觸,她早就見怪不怪,她反而奇怪凌清宵頻頻走神。她發(fā)呆是常有的事,但是對凌清宵來說,這種浪費時間、拉低效率的事,是絕無可能發(fā)生的。洛晗好奇,問:“你剛才在想什么?你最近總是走神,到底為什么呀?”
凌清宵對著洛晗清澈的、信任的眼神,實在難以啟齒。他對自己又生出一陣唾棄,他竟然對幼崽生出這種想法,令人不齒。
凌清宵懷著慚愧,以及某種隱秘的心思,試探地說:“我在想我們約定的事。其實以工抵債是很不周全的,菩提精華是無價之寶,價值無可衡量,而我的條件中卻以時間為尺度,除了年限,其余任何限定都沒有。這并不嚴謹,何況,未必非要一千年�!�
洛晗聽到這里心里警鐘長鳴,她就說她當(dāng)初拐騙凌清宵太容易了,作為全書智商天花板,差點把男女主搞團滅的大反派凌清宵怎么可能被她一兩句話就誆住。果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合約是不公平的,現(xiàn)在要縮短年限了。
洛晗心里很愁,她仗著絕靈深淵時凌清宵重傷,強買強賣簽訂了保鏢協(xié)議。但是這個約定只存在于口頭,如果凌清宵想毀約,洛晗真的毫無辦法。
洛晗只能虎著臉,一臉鄭重地說道:“不行。落子無悔,話說出來就要遵守。說好了一千年就是一千年,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
洛晗以為凌清宵嫌棄帶著她麻煩,想要反悔,還專門重申道:“放心,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說好了,在公言公,不牽扯私人感情,這只是純潔的合作關(guān)系。等時間一到我們就和平解約,以后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擾,不傷雙方和氣。”
凌清宵本來都要說出來未必非要一千年,其實可以不加年限,但是聽到洛晗的話,他口中的話一頓,硬生生咽了回去。
凌清宵沉默片刻,說:“當(dāng)時我們約定的時候,誰都沒發(fā)心魔誓吧?沒有心魔誓就沒有實質(zhì)約束,萬一我不守約呢?”
“你不會這樣做的�!甭尻鲜缚诘�。其實她也擔(dān)心凌清宵會毀約,但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洛晗只能裝作十分信任凌清宵人品的樣子,持續(xù)不斷地給凌清宵戴高帽。說不定這樣,凌清宵不好意思說不,這個兒戲般的約定就能繼續(xù)稀里糊涂地維持下去。
洛晗斬釘截鐵,說:“別人或許會如此,但是你不會。你是我見過最言而有信、恪守君子之德的人,別的協(xié)議或許需要束縛,但是和你不需要。我信得過你�!�
凌清宵這回徹底默然了。洛晗說的那樣堅定,目光中對他那樣信任……凌清宵此刻實在不知該作何感想。
“罷了�!彼L嘆了一聲,竟然打算用回避來拖延問題,這明明是他最看不上的處理方式,“日子還多,現(xiàn)在不急著定下,以后慢慢計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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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提起一千年約定的話題后,連著好幾天,洛晗和凌清宵之間的氛圍都十分詭異。他們兩人依然客客氣氣,相互為對方著想,相處不能說不愉快,但是暗地里,卻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兩人中間,兩人無法像之前那樣推心置腹,有什么說什么。
轉(zhuǎn)眼十多天過去,洛晗在山村的日子十分平靜,每天早上出門散步,晚上天一黑就睡覺,天氣好時會去山里采采藥,或者去地里拔拔草,總之過著非常安逸的養(yǎng)老生活。凌清宵的傷每天都在明顯好轉(zhuǎn),等到了第十天時,他外傷已經(jīng)全部痊愈,首領(lǐng)把脈后,說治療外傷的藥可以停了,接下來再喝藥穩(wěn)固幾天內(nèi)傷,就可以停藥了。
是藥三分毒,除非必要,否則藥還是少喝。
今日晚上,洛晗照例端來藥,等凌清宵喝藥后,她再次幫凌清宵疏導(dǎo)靈力。其實現(xiàn)在凌清宵體內(nèi)靈力流傳通暢,已經(jīng)不再需要洛晗了。但是凌清宵沒有喊停,這對洛晗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然凌清宵沒有主動拒絕,洛晗怎么會吝嗇幫這區(qū)區(qū)小忙。
疏導(dǎo)靈力需要專注,洛晗摒棄雜念后,如往常一般伸手覆在凌清宵手掌上,感受凌清宵體內(nèi)的靈氣流動。一室寂靜,只能聽到窗外的風(fēng)聲。外面的風(fēng)不小,過了一會,果然下雨了。
這場雨來得迅猛,雨滴打在窗檐上發(fā)出激烈的噼啪聲,屋里有一扇窗戶沒關(guān)緊,被暴風(fēng)雨吹擊,猛地撞到墻上。
洛晗和凌清宵都睜開眼睛,在寂靜的夜里,窗戶撞在墻上的聲音出奇得刺耳,洛晗慢慢收了力,說:“我去關(guān)窗�!�
她正打算松開手時,夜空中忽然炸響一道驚雷。中古植物動物都比后世的大,連自然現(xiàn)象也比天啟紀激烈,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那一瞬間仿佛籠罩了整個世界。
在雷聲中,凌清宵忽然捕捉到某些不尋常的動靜。他表情驟變,來不及細想,猛地把兩人相合的手掌換為十指相扣,拉住洛晗。洛晗沒料到他突然使力,起身不及,重心不穩(wěn),一下子朝后栽去。
凌清宵趕緊伸手護住她,洛晗跌倒在床上,后腦剛好被凌清宵的手護住,并沒有摔疼。此刻光線昏暗,桌子上唯一一盞小燈早在窗戶被摔開的時候就被吹滅了,屋內(nèi)沒有光源,床外還掛著帷幔,床帳里面越發(fā)昏沉黑暗。
洛晗猝不及防摔倒在床上,凌清宵的手墊在她腦后,另一只手還和她的手十指相扣。這么近的距離,洛晗都不需要調(diào)整視線,一睜眼就能看到凌清宵放大的臉。
夜色中看人似乎尤其感性,好看的部分會越發(fā)好看。尤其是骨相好的人,皮相上的細節(jié)被模糊,骨相的優(yōu)劣一覽無余。凌清宵的骨相就極好,他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臉型流暢,線條非常漂亮。而他的眼睛濯濯如玉,在黑暗中如畫龍點睛般,給整個人都點上了光芒。
洛晗躺在被褥上,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忽然壓倒在床上,還靠近到這種程度,她會想歪并不是因為她腦子黃吧?
洛晗試圖說話,被凌清宵示意安靜。洛晗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像個木偶一樣躺在床上。
她正在糾結(jié)這是怎么回事,耳朵終于慢慢捕捉到一些細微的動靜。外面在下暴雨,他們又開著窗戶,院子外的聲音很容易被掩蓋住,但是現(xiàn)在雷聲停歇,那些動靜也變得明顯了。
洛晗心情大起大落,乍緊乍松,一時都不知道該作何想法。原來還是她太黃了,凌清宵并不是那種意思,他是聽到外面有聲音才會如此。
凌清宵現(xiàn)在倒沒有在意這些,他一心注意著屋外的動靜。
凌清宵在院外布置了天然陣法,此刻雖然已經(jīng)有陣法,但是陣道體系還沒有發(fā)展完全,尚處在探索階段。中古的陣法更多的還是用于祭祀、祈禱、戰(zhàn)爭,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的還沒有出現(xiàn)。
但是防護陣法不能沒有,凌清宵用石頭、樹枝、草木等設(shè)陣,在院外擺了一個天然陣法。這個陣法完全取用自然之物,不會引起外人注意,就算被人發(fā)現(xiàn),他也可以推脫為巧合。
平時這個陣法沒有存在感,可是一旦有人接近院子,凌清宵會第一時間察覺。
凌清宵眼神銳利,仔細捕捉著外面的細小反應(yīng)。來人一共有兩個,他們似乎練過某種秘法,氣息被藏匿得非常好,如果不是有心尋找,實在很難察覺。而且今日的暴雨也為他們提供了掩護。
凌清宵對外面的情況有數(shù)了,他收回注意力時,才留意到他和洛晗現(xiàn)在的狀況。凌清宵尷尬,先前在大明城時他還沒察覺心意,迫于形勢欺近洛晗身邊,他當(dāng)時就自我檢討過,現(xiàn)在結(jié)果,又是如此。
要不是凌清宵知道不是,他自己都覺得這是蓄謀已久,居心不良。
他心里尷尬,但是還要裝作平靜淡然的樣子,悄悄松開。凌清宵的右手墊在洛晗腦后,他怕摔到洛晗,就松開另一只手,在洛晗眼前比劃二。
洛晗不敢動。她看到凌清宵的手勢,知道凌清宵剛才只是為了安全,并沒有其他意思。洛晗也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她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公事上,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外面來了兩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靠近。嘩啦啦的雨聲中,隱約傳來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洛晗知道,那兩人進來了。
隨著風(fēng)吹來,空氣中飄起一股異香。洛晗一問這個氣味就知道有問題,都不用凌清宵說,她自己就迅速從儲物戒指中找出遮擋毒霧的面具,捂在自己臉上。
外面的人等了一會,大概忖度迷霧起效了,才翻窗而入。兩個蒙面人進來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空蕩蕩的,并沒有看到人,唯有最里間的床鋪上放著帷幔,昏昏沉沉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兩人對視一眼,手中握著刀,慢慢靠近。
床鋪越來越近,其中一個人猛地掀開帷幔,意外地發(fā)現(xiàn)床上竟然沒有人。他們兩人愣怔間,一道寒芒從背后疾射而來,穿進其中一人的后腦。
那個人都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音就死了,同伴驚愕地睜大眼睛,還沒找到攻擊從哪里傳來,一道冰涼的劍光劃過他脖頸,他瞪著眼睛,不甘心地倒地。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對手是誰,他為什么失敗。
洛晗和凌清宵從藏匿陣法中走出來,洛晗召喚回寒冰針,由衷感嘆:“這套針偷襲真的好用�!�
凌清宵沒有在乎這些,他蹲身翻過對方尸體,拉開面罩后,驚訝地挑眉:“魔族?”
洛晗吃了一驚,趕緊圍過來:“偷襲的人是魔族?他們想做什么?”
凌清宵不言,手上已經(jīng)飛快地在這兩個魔族身上翻查。毫不意外的,這兩個人身上并沒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可是凌清宵卻找到兩管竹筒,和一瓶藥劑。
他眼睛一縮,立即反應(yīng)過來:“不好,其他人有危險�!�
這兩個魔族穿著夜行衣,身上備有迷霧、解藥,一看就是訓(xùn)練有素。顯然的,他們還有同伴。
部落里其他人不通陣法,如果他們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著了魔族的道,那就糟糕了。
洛晗和凌清宵來不及處理屋里這兩具尸體,趕快往外走。不論魔族到底想做什么,他們趁雨夜偷襲,還先用迷霧將人迷暈,再悄聲下殺手,怎么看都不懷好意。洛晗和凌清宵所在的院子偏僻,極有可能是第一批被造訪的,希望魔族的同伴動作慢,此刻還沒有釀成悲劇。
他們兩人趕往最近的一家,進門時,正好看到魔族在動手。這是一個五口之家,趙母和子女都被迷暈,唯獨趙父感受到一絲不對勁,從睡夢中驚醒,正好撞到魔族下毒手。
趙父拼死抵抗,但是他吸入了不少迷霧,此刻手腳無力,根本打不過對面兩個魔族。趙父心中滿是絕望,他死就罷了,他的兒子女兒還小,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怎么可以命喪于此?
另一個魔族見趙父不足為懼,就拋下他們,去屋里殺睡著的那幾人。趙父眼睜睜看著魔族提著刀朝自己的女兒走去,他目眥盡裂,偏偏身體中了迷霧,喊又喊不出來。仿佛是慢動作一般,女兒安然地閉著眼睛,仿佛正在做著好夢,渾然不知在她的床榻邊,一個魔族舉起尖刀,猛地朝下劈來。
刀尖帶著凌厲的細風(fēng),在接近趙家女兒時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東西攔住。隨即屋外傳來兩道劍光,直奔兩個魔族而去。
魔族大驚,連忙收刀去對付不速之客。趙父脫力摔倒,洛晗飛快地跑到趙父身邊,扶著他的胳膊問:“趙叔,您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