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和之前在小樹上感受到的差不多，卻似乎更加強(qiáng)烈。

    那波動從孟園的胸口發(fā)出來，咚、咚、咚、一下一下跳動著，卻并不是她的心跳聲，甚至她自身的心跳、體溫、脈搏、呼吸，都在這無形的心跳聲中一點點變作虛無，逐漸消失。

    她盤坐在那里，好似化作了一尊沒有生氣的木雕。

    黑蛇爬上她的膝蓋時，碰到她的手指，冰涼僵硬不帶絲毫溫度，質(zhì)感也冷硬地跟木頭沒什么兩樣。

    一瞬間，孟園就好像從一個大活人變成了一棵樹。

    黑蛇看不懂，但不妨礙它靠近過來，借此感受她身體里的那股無形的波動。

    它只覺孟園體內(nèi)仿佛還長了一顆心，那顆心看不見摸不著，甚至常人都感受不到，它每一下跳動散發(fā)出來的波動都蘊含著玄奧無比的氣息，黑蛇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爬上她的身體，將頭顱緊緊貼上女人的胸膛。

    在那咚咚咚的心跳聲里，黑蛇再一次回到了早已被遺忘的幼年時期。

    它又變成了小蛇，在森林里艱難地爬行。

    這一回它見到了更多曾被自己忽略的東西，掛在林間枝葉間的蜘蛛正在一刻不停地織網(wǎng)，拉出細(xì)細(xì)的透明絲線。螞蟻搬動著腐爛的野果奔向巢穴，為蟻后的繁衍忙忙碌碌。一顆綴在樹葉下的繭被破開，蝴蝶拖著翅膀從里面蹣跚爬了出來。

    遠(yuǎn)處有個山雞窩，窩里一堆雞蛋中鉆出毛絨絨的小雞。

    一頭野鹿正在產(chǎn)子，小鹿剛從媽媽的身體里滑出來，便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湊到媽媽身下拼命地吃奶。

    樹梢枝頭猴群呼呼喝喝地游蕩而過，母猴子將小小的幼猴抱在胸前，小猴緊緊拽著媽媽的毛發(fā)，像個掛在媽媽身上的布袋子。

    還有藏在石縫山藤間的蛇巢，在這春暖花開萬物蘇復(fù)之際，全都發(fā)出咔擦咔擦的細(xì)微破殼聲，到處都是生命在生長，在前仆后繼地奔赴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

    野鹿啃食鮮嫩的青草，猴群采摘樹梢枝頭的野果嫩葉，山雞吞吃腐葉里的小蟲，蜘蛛網(wǎng)住飛過的蚊蟲飛蛾大快朵頤，螞蟻搬動腐葉，石縫里的蛇巢中，小蛇抱在一起團(tuán)成一團(tuán)，互相依偎取暖。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諧，又是那么的自然。

    整個世界，到處都是生命，生命便是這世界最初的面貌！

    盤繞在人類身上的黑蛇身軀一個抖動，由手臂粗變成了小臂粗，接著又是一變，

    變成了嬰兒拳頭粗，再接著越縮越小，最后竟然變得細(xì)細(xì)小小，宛若小指頭般仿佛剛出殼的小蛇。

    熊貓秦秦奔上山頭時，便見到了這一幕。

    大熊貓震驚地瞪大了圓圓的小黑眼睛，疑惑地望著女人身上的小黑蛇。

    它上山的時候蛇還很大，可是上來后它竟然變得那么——��！

    秦秦的腦袋顯然無法理解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它呆呆站在女人的面前，一眨不眨瞪著那只小黑蛇。

    雖然黑蛇變了樣子，但秦秦確定這就是它。

    動物之間往往靠氣息分辨對方，秦秦能嗅到小黑蛇身上的氣味，與那條大黑蛇一模一樣，帶給它的威脅感也一如從前。

    所以即便黑蛇變得那么小小一個，好像一口就能咬死，秦秦的本能仍在告訴它，面前的黑蛇非常強(qiáng)大，哪怕它只有小小一只，也比自己強(qiáng)的多得多。

    秦秦毫不懷疑，一旦自己與黑蛇對上，自己一定會死。

    可是它還是克制著恐懼，沖著黑蛇齜起了牙。

    黑蛇昂起了小小的頭顱，看向那只大熊貓，細(xì)細(xì)的紅信吐了吐。

    接收到空氣中對方散發(fā)出來的警告意味，它卻并未在意這份挑釁。

    笑話，就像一個成年人不會在意一個小嬰兒的宣戰(zhàn)一樣。

    在早就成了妖的黑蛇眼里，這只熊貓簡直連嬰兒都不如，跟它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于是這警告便顯得太過小兒科，實在令黑蛇提不起興致。

    況且，黑蛇能看出來熊貓是為了這個女人才上山。

    自己也算是得了孟園的巨大恩惠，不僅得到一部正統(tǒng)的太陰修行法訣，如今還得了一場造化，雖然現(xiàn)在還不太能領(lǐng)悟其中真意，但不妨礙黑蛇知道那絕對是一場巨大的機(jī)緣。

    這都來源于孟園。

    黑蛇是很知禮的蛇，當(dāng)初孟園給了它修行法訣，它便還她小樹。

    這熊貓跟孟園認(rèn)識，它自然懶得與它計較。

    小黑蛇扭動了下身體，一點一點自女人的身體上游動著，經(jīng)過肩頭，游下手臂，滑落膝頭。

    倒不是看在熊貓的面子上下來，而是那股波動已經(jīng)消失了。

    波動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長，好在它已經(jīng)借此補(bǔ)足了缺失的那一點感悟，徹底穩(wěn)固了這變化之術(shù)。如今已經(jīng)能自由變化自身，算是真正有了一門神通了。

    黑蛇心情一片大好。

    心下卻是不由得想到，能給自己這么大機(jī)緣，孟園這個道人該有多厲害？

    果然，人類修道就是天賦異稟，難怪總是話本里的主角。

    方才那股波動從孟園體內(nèi)而來，應(yīng)該也是如道蘊一般的東西，畢竟與銀白小樹上的波動聲極為相似，卻顯然更加強(qiáng)烈與多變。

    至少黑蛇兩次見到的場景并不相同，第一次只是萬物生。

    第二次卻是生生不息、循環(huán)不止的生機(jī)之相。

    二者孰優(yōu)孰劣，黑蛇冥冥中自然有感。

    孟園此人，絕對比它想象的還要厲害。

    黑蛇這般思索著，忽然感覺身下的人體一動，陡然有了生機(jī)。

    它動作一頓，霎時定在了原地。

    孟園睜眼的一剎那，看清眼前的畫面，頗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面前蹲著一只齜牙咧嘴滿臉兇惡的大熊貓，像是要跟人干架一般兇狠，死死瞪著自己身上。

    孟園驚訝不已，順著熊貓的視線往下一看，便見自己腿上蜿蜒著一只小黑蛇，看樣子，似乎才剛從自己身上爬下來。

    “道友？”

    孟園友好地招呼道。

    小黑蛇細(xì)細(xì)一根，比筷子粗不了多少，渾身像是僵直一般一動不動。

    它吐了吐蛇信，嘶嘶了兩聲，似是在回應(yīng)孟園。

    然后才慢慢地挪動身體，向下爬去。

    孟園一見黑蛇這模樣，便把自己入定之后的情形猜了個七七八八。

    黑蛇能變得這么小，定然是有所得。

    而自己為了快速種道，不得已將道心祭出，她的道心太過完滿，如今的身體又只是個凡人，自然承受不住，所以身軀會暫時化木，想來黑蛇也是因此才爬上她的身體借機(jī)感悟大道。

    思及此，孟園便灑然一笑。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自無必要計較。

    “別擔(dān)心，它不會傷害我，我沒事�！�

    對熊貓這么說著，安撫住小家伙的情緒，孟園便站起身。

    雨才剛停，渾身都被打得濕透，雨水和著衣裳黏在身上。好在才是九月初秋，天氣并不寒冷，也不用擔(dān)心因此著涼。

    孟園轉(zhuǎn)頭去撿身后早已收拾好的背包，提在手上，又把那根塵封已久的登山杖抓在手中，回頭對一熊一蛇道：“多謝兩位這段時日以來的照顧與陪伴，接下來我便要離開了，以后有緣再會�！�

    熊貓愣愣望著她，眼神里寫滿了懵懂。

    它似乎還并不能理解離別的概念。

    黑蛇一頓，盯著她看了一會，忽然又扭頭爬向孟園

    。

    孟園正要離去的腳步停下

    蹲下身

    看著腳邊細(xì)細(xì)的小黑蛇。

    “怎么了？”

    小黑蛇昂了昂頭顱。

    孟園試探著將手放下來

    隨即便見小蛇迅速爬上她的手心

    纏在了她手腕上。

    “你要跟我走？這小樹也不要了？”孟園愣了一下

    對手腕上安家的小蛇說。

    小蛇嘶嘶兩聲

    小小的尾巴指了指仍在怔愣中的熊貓。

    孟園起身

    看一眼熊貓

    再看一眼銀白小樹

    忽而便笑了。

    “這樣也好

    那就這樣吧�！鳖D了頓

    她又想到什么

    說

    “只是有人快來了

    不好叫他們發(fā)現(xiàn)這樹

    還是藏起來的好。”

    銀白小樹是天地靈物

    不能挪動

    那群人又是科考隊

    若是發(fā)現(xiàn)小樹想要帶走

    又或是想要收集數(shù)據(jù)

    也是一樁麻煩事。

    況且人多的地方

    靈氣散得更快

    被人圍觀只會毀掉這株靈木。

    話落

    孟園掌心浮現(xiàn)一抹淡淡的綠光

    指尖在半空中勾勒幾下

    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符文一閃而過

    隨即便將其打向小樹。

    下一秒

    銀白小樹模樣就變了

    成了一株再尋常不過的灌木。

    熊貓呆呆看著這難以理解的一切

    眼神木愣愣。

    孟園抬手摸了摸它的頭

    同樣一縷綠光落入熊貓體內(nèi)

    她笑道：“以后就在這安家吧

    多多接觸這棵樹

    別叫它毀了

    有機(jī)會我會再來看你�！�

    這話熊貓聽懂了

    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那棵小樹忽然消失

    又忽然在眼前出現(xiàn)。

    它低低嗯嗯了兩聲

    蹭了兩下女人柔軟的手心

    就見女人微微一笑后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身形漸行漸遠(yuǎn)

    消失在松林掩映之間。

    秦秦怔怔望了半晌

    忽而低下頭

    看向女人走過的地面。

    她腳踩過的地方

    還殘留著雨水的濕潤土地上

    不知何時生出一叢又一叢青嫩的草芽

    飛快冒出一個尖尖

    新綠的顏色探出潮濕的土壤。

    正是一個個腳印的形狀

    一直綿延到了視線盡頭。！

    第

    17

    章

    第17章

    山野清寂，群山翠聳。

    孟園走在這山林間，真是恍如漫步一般，步伐不疾不徐。

    依舊是雜亂無章的山林，依舊是難走的崎嶇山道。

    她的腳步走到什么地方，那里的野草枝蔓就會自動偏移，攔路的荊棘也自行分開一條路，讓她從中安然無恙地走過。

    仿佛所有的草木瞬息間有了生命，都在為她開道。

    孟園原本消瘦的面龐，也在行走中一點一點變得豐盈、紅潤起來，重新恢復(fù)成一開始那個健康的模樣。

    無盡的生機(jī)此時正在她的體內(nèi)流轉(zhuǎn)，改造著這具軀體。

    她一邊走，一邊抬起手，與黑蛇道：“道友為何要跟我離開？這里不是你的巢穴嗎？”

    黑蛇嘶嘶吐了兩下信子，似是在回應(yīng)，可惜孟園聽不懂它的蛇語，而黑蛇也不能口吐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