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孟園留意到她的視線無意識追逐著對面走廊里正在撲藤蔓的貓,明明是一雙古井不波的死寂的眼,卻追著小貓的動作不停歇。
“你有些累了,要睡一覺嗎?”
孟園并未對她的人生做出任何點評,只是如此問道。
女人想要拒絕,然而還未開口,便感到一陣困倦襲來。
她好像,的確是有些累了。
拒絕的話被咽了下去,她點了點頭,跟著孟園回了治療室,近來到訪的客人太多,室內(nèi)又添了幾張矮榻,那位母親伏在桌上,不知
何時哭著睡著了。
女人躺到一張榻上,臨睡前問:“小孟醫(yī)生,剛剛那是你的貓嗎?”
孟園搖了搖頭:“它不是誰的貓,它是它自己�!�
見女人露出怔忪的表情,她溫和地問:“你喜歡它嗎?”
女人茫然地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貓,我沒養(yǎng)過�!�
道人抬手,在她額上輕輕一點,宛如一片微涼的雪花飄落了下來,落在了她的眉心。
“沒關系,很快你就知道了。”
女人緩緩閉上眼,黑暗中,靈魂一陣下墜,猛地墜落進了一團光里。
夢中,她睜開眼,變成了一個幼小的孩童。
如同時光倒流,她看見變得年輕的母親,臉上帶著慈愛的笑,沖她張開了雙臂。
“桐桐,來,到媽媽這里來……”
周雨桐茫然地看著母親的面龐,呆呆地走了過去,母親抱起了她,對她說:“明天咱們就要去幼兒園了,你可要乖乖的,不許哭哦,要是乖乖聽話,媽媽就獎勵你看動畫片�!�
“要是我不聽話呢?”周雨桐問。
母親驚詫地看著女兒,片刻后笑道:“不聽話,那就少看一點。”
周雨桐忽然意識到,原來小的時候,媽媽也不像她長大之后那樣強硬。原來造成這一切的,是雙方的過錯,她的無限制退讓,才讓自己的生活不斷被侵占。
“媽媽,我想養(yǎng)一只貓�!�
被母親抱在懷里的小女孩突然說。
媽媽驚詫至極:“你怎么有這個想法,是不是誰跟你說了什么?”
周雨桐此時已經(jīng)猜到,這應該是自己的夢境,既然是自己的夢,那就無論怎么做都理所當然吧?
向來乖巧的女孩任性地說:“我就要貓!”
“要灰黑色的貍花貓!”
媽媽大驚失色,唯恐有什么人帶壞了自家的乖女兒。
然而接下來周雨桐不吃不喝,撒潑打滾,宛若換了個人一般大哭大鬧,連幼兒園也不去了,第二天媽媽就灰頭土臉地帶回家一只貍花貓。
那只貓可愛極了,卻并不怎么親近人,只有偶爾心情好才會讓人摸一摸,其他時候都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用睥睨的目光看著家里愚蠢的鏟屎官,還半夜給周雨桐送過死老鼠,就放在小女孩的枕頭邊。
媽媽嚇得崩潰,周雨桐卻一點也不害怕。
她愛極了那只貓,給它取名叫茶茶,因為它有一雙茶色的眸子,
清澈如水。
這個夢太真實了,她第一次體會到快樂的滋味,抱著貓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原來動畫片也很好看,課外書也很好玩,堆積木的游戲她也能玩半天。
媽媽要給她上興趣班,周雨桐躺在家里地板上,就是不去。
貍花貓就蹲在她身邊,小尾巴一甩一甩,過來瞧她的臉,似是怕她死了。她一把將貓抱進懷里,使勁地蹭蹭吸吸,宛若瘋子,嚇得媽媽以為她精神異常,再不敢提興趣班的事。
因為她的頑劣,媽媽認定她是個不聰明的孩子,上學也不再要求她保持多少多少名成績,只希望不要再因為上課看課外書、走神、睡覺、打游戲機而被叫家長。
周雨桐度過了肆意的小學時光,家里的貍花貓也陪了她八年。
在這八年里,她知道自己喜歡吃辣,只是媽媽做飯講究清淡營養(yǎng),所以她以前就養(yǎng)成了習慣。
她知道了自己喜歡打游戲,尤其是那種激烈的沖突游戲,能一玩一整天。
她知道自己喜歡貓,喜歡看動漫,喜歡積木小玩具,喜歡喝碳酸飲料……
到了初中,周雨桐的生活更加活力四射了。
她放學后就去網(wǎng)吧跟人打游戲,打到媽媽無奈地找過來,將她提留著耳朵帶回去。
沒錯,媽媽也在女兒日復一日的叛逆中變得格外暴躁。
媽媽還是當了周雨桐的班主任,卻沒有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周雨桐依舊跟人學染頭發(fā),那個年代正好流行精神小妹造型,周雨桐頂著個大爆炸頭走進班級的時候,媽媽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厥過去。
她還跟人早戀,初三與小男生約會踩馬路,雖然一天就分手了,因為周雨桐覺得對方太幼稚。
媽媽徹底對周雨桐放棄希望。
家里的貍花貓是在周雨桐升高中那年離開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壽終正寢,周雨桐哭得稀里嘩啦,抱著貓兒舍不得放手。媽媽要給她再買一只貓兒,周雨桐卻說不要了,她要永遠記得茶茶。
周雨桐上了高中,還是那么叛逆不著調,她帶頭反抗歧視學生的老師,將意圖猥褻女生的主任一凳子砸破頭,還組建了高中電競戰(zhàn)隊去參加游戲比賽,竟然還真獲得了一個三等獎。
智能手機普及,她又迷上攝影,大學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學校,報考的是現(xiàn)實里南轅北轍,卻自己很感興趣的天文系。
她總是抱著攝像機到處跑,去拍星空,拍月亮,拍風景拍人。
她活
得好瀟灑好肆意,畢業(yè)后成了一名自由職業(yè)攝影師,天南地北地到處走,去過北極看極光與極夜,到過熱帶雨林拍大蟒,還去了熱帶大草原拍獅子,體驗一把被獅子追的奪命逃亡。
偶爾才與家里通電話,媽媽常常抱怨她不著家。
等回了家,家里桌上總會擺上幾個辣菜,是媽媽特意學做的,父母也不催她結婚,也不問她身邊的朋友是誰,更不管她晚上是否早睡,作息又是否規(guī)律。
因為無數(shù)次的教訓告訴他們,這個孩子根本沒法管。
周雨彤的攝影之路發(fā)展也不錯,人們說從她的照片里能看到勃勃的生機,看到旺盛的生命力,看到對這個世界的熱愛,都是很美的圖景。
三十歲那年的年夜飯,一家人一起吃飯,周雨桐吃著吃著,突然問媽媽:“媽,你現(xiàn)在不管我了嗎?”
媽媽愣了一下,才說:“你這么有主見,怎么還要我管?”
“我還沒結婚,你也不催了?”
“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選吧,我給你挑的你肯定不喜歡�!�
周雨桐吃著合口味的菜,忽然低低地喃喃:“所以,自己想要什么,就要去努力爭取,是嗎?”
用自身作為報復的手段,不過是一種懦弱的逃避。
既然連死也不怕,為什么還怕抗爭?
轟然間,一聲清晰的脆響,仿佛打破了囚困自己的玻璃瓶,這個無比真實的夢境倏然碎成了千萬片。
周雨桐的視線逐漸拔高,自己正在快速升空。
她低下頭,看見那碎裂的場景中,父親似乎化作了一個沉默的符號,而母親愕然抬頭,用一種陌生卻又熟悉的目光,望著她漸漸飄遠。
現(xiàn)實中,周雨桐驀然睜開了雙眼。
屋外又下起了雪,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絕于耳,越發(fā)襯得屋內(nèi)一片寂靜。
臉頰冰涼中透著刺痛感,她抬手一抹,滿是斑駁淚痕。
緩緩坐起身,周雨桐還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她望著這間古舊的屋子,墻壁都是木制的,窗戶也是古代般的小軒窗,窗外大雪飄零,靜若無聲。
遠處飄蕩著隱隱約約的哀樂,許是哪家死人。
不遠處那張木桌邊,母親也抬起了頭,朝她望過來,眼神里好似含著千言萬語,卻又一句說不出。
母女倆四目相對,二人皆是眼眶通紅,相顧無言。
孟園走進門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她屈指扣了扣門,道:“你們休息夠了,該離開了
�!�
周雨桐從榻上下來,莫名覺得渾身好似輕快了不少。
不過她也沒空問,那個真實地宛若時光倒流的夢境,此時將她的思緒塞得滿滿。
母親不知為何也不再說話,兩人相攜走出門,又默默地穿過回廊,出了院子。
周雨桐目光飄忽,梭巡過院落,很快便在廊下一個竹筐里看到那只貍花貓。
她眼一熱,下意識脫口而出:“茶茶!”
貍花貓耳朵支棱了一下,尾巴甩了一甩,回頭瞧了女人一眼,茶色的瞳孔清亮如水。
下一秒,貓兒又趴了回去,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里,悠閑地晃著尾巴睡大覺。
那不怎么愛搭理人的勁兒,跟夢里一模一樣。
周雨桐沒有發(fā)覺,走在前方的母親身形一僵,步伐都停了一瞬。
“兩位好走,我就不送了。”
孟園站在院門前沖兩人道。
母女倆都道了一聲謝,而后相攜走入了雪中,大雪紛紛揚揚,兩人一開始還各走各的,慢慢地母親便靠近了女兒,將瘦弱的女兒攙扶起來,二人互相依偎著漸行漸遠。
她們的車停在青石街道外,要走一段路,一路皆是沉默。
上了車,母親發(fā)動車子,見女兒拿出手機,探出車窗拍下一張風雪中小院的照片。
“拍照做什么?”
“留個紀念�!�
“你這照片拍得挺好看�!�
周雨桐想,是啊,我學了那么多年的攝影,構圖光線自然拿捏純熟。
可是,那不是一場夢嗎?
車子慢慢開動起來,一頭扎進風雪中。
母親忽然輕聲說:“我們明天要不去領養(yǎng)一只貓吧?”
“什么貓?”
“像小孟醫(yī)生家的那只貍花貓……就挺好的�!�
可是媽媽從來不喜歡貓,也不了解貓,從前根本就說不出貓的品種。
“你不是討厭寵物掉毛嗎?”
母親別過頭,抬手抹了下眼角,沒敢直視女兒的雙眼。
她討厭貓掉毛,卻更想看到夢中那個活力四射、滿身皆是勃勃生機像個小太陽似的的女兒啊!
“忽然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這樣……”
車內(nèi)一時又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呼嘯。
是夢,還是現(xiàn)實?是幻,還是真?
誰又能分得清呢?
孟家宅院里,孟園踱步到小竹筐邊,微微俯身揉了一把貍花貓的腦袋。
貓兒懶洋洋地瞧她一眼,沒動彈。
“剛才也是麻煩你了。”
“喵�!�
貍花貓屈尊降貴地應了一聲。
孟園彎唇笑了笑,而后認真地叮囑道:“雖然收留了你,但以后千萬不要半夜給我送死老鼠。”
貍花貓狐疑地盯著她,“喵?”
“人是不吃老鼠的�!�
“喵……”
人聲與貓聲,模糊在了天地的婆娑聲里。
寂靜的屋內(nèi),小蛇團成一個黑色的小餅,藏在道人的枕頭下,睡得天昏地暗、一無所覺。!
第
62
章
許是大雪紛飛,路不好走,今日來客稀少,一整天也只有三位病人上門。
有年長者,也有年輕人,兩位是附近城鎮(zhèn)的,還有一位來自南方海濱的病人,不知從哪里得知孟園的名號,千里迢迢趕來,只為求得一線生機。
好醫(yī)生的名聲總是口口相傳,不似網(wǎng)絡新聞一般容易發(fā)酵上熱搜。
比如若上網(wǎng)詢問身邊是否有厲害的醫(yī)生,下方網(wǎng)友總是回答五花八門,好似天南地北到處都是難得的神醫(yī)。然而一旦離開那地方,別的區(qū)域又半點聽聞不見。
這個世界太大,人也太多,于是信息也龐然如海,難辨真?zhèn)巍?br />
特別是醫(yī)術這類需要自己去親身體驗才能感受的東西,更是難以廣泛傳播,因為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沒體會過,于是聽過也最多半信半疑。
孟園如今的名號,也不過是傳遍了蛇草鎮(zhèn),以及上方的丘林縣,再稍稍輻射了銀江市罷了。
再往外,便只是親戚朋友之間口口相傳,偶有走投無路的,才往這邊來找。
找來也不過是躺在治療室里睡一覺,連自己接受了什么治療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離開,醒來回到家要過了好些時日,發(fā)現(xiàn)身體在逐漸好轉,才會慢慢意識到。
哦,原來那位真的是神醫(yī)��!
有些人即便病情好轉,也還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奇跡,而不是那位小孟醫(yī)生的功勞。
所以才會有很多后續(xù)往這邊寄的禮物,因為大部分都是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被救了。
周雨桐卻是不同。
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真的遇見了一位神仙。
胃癌晚期的她本來吃不下任何東西,吃下去也會嘔吐出來,胃部總是感到疼痛,然而這一次回到家,母親端來一碗湯,她竟然慢慢地喝了下去。
她拿起手機,隨手一拍就是一張風景,攝影的一些習慣好似潛意識一般留在了她的靈魂里,讓她一覺醒來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師。
母親的一些改變也仿佛在說明,當時經(jīng)歷了那場夢境的人,似乎不僅有自己。
“媽……你說,小孟醫(yī)生是什么人呢?”
那一場夢仿佛變成了母女倆共同的秘密,而經(jīng)歷了夢境的她們,也好似解開了往日的心結,從蛇草鎮(zhèn)回來的那晚,母女倆竟時隔多年,難得地躺在一張床上說夜話。
“或許是催眠師之類的吧?”
“有沒有可能是裝成
凡人的神仙呢?”周雨桐天馬行空地想到。
如果是以前,媽媽一定會說她想法不切實際,這回卻順著女兒的想法繼續(xù)道:“要真是神仙,那咱們可不能向外人說這件事。神仙隱居起來,就是不希望人去打擾……”
“我也是這樣想!”
兩人悄聲絮語著,漸漸地夜深了,人也靜了。
蛇草鎮(zhèn)內(nèi),孟園依舊坐在走廊的蒲團上。
黑暗中,雪花靜靜地下,貓窩里,貍花貓打著細細的鼾。
孟園舉目望天,默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