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小嬰兒仿佛聽懂了一般,眼淚漸漸停止,咧開了小嘴,露出一個無齒大笑。
“真神奇,小師父,您與我家囡囡好像真有緣呢!
老譚的老伴忍不住驚奇。
兒子與兒媳也都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這一幕,老譚說:“你們不知道,囡囡一見這小師父,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了,我也是這才邀請小師父上門。
孟園抱了嬰兒一會,又將其還給了兒媳,笑著解釋了一句:“也許是因為我們前世相識。
大家聽了都只當(dāng)玩笑。
“我還擔(dān)心您要帶我家囡囡出家,應(yīng)該不是吧?小師父?
阿姨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氣似的問。
孟園搖了搖頭:“不是,她不會出家。
道人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嬰兒的臉上,小嬰兒似是有些困了,躺在媽媽懷里瞇縫著眼,將睡未睡的模樣。
“她會有幸福順?biāo)斓囊簧?br />
她會注視著她,守護(hù)著她,一如她曾經(jīng)那樣守護(hù)著她一般,護(hù)她長大。
她會看著她成人,看著她走入社會,看著她參加工作,看著她交往戀人,看著她成婚生子,看著她渡過這注定幸福美滿的一生。
如此,這一次的旅程,就一定要回來了。
家中有一只貍花貓在等侯,此處也有轉(zhuǎn)世的親人值得惦念啊……
“可以問問孩子叫什么嗎?
“譚無雙,她叫譚無雙,寓意著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珍寶。我們一家人翻了好久字典翻出來的呢!還去廟里請了大師算,都說是極好的名字。
從前她叫孟秋花,據(jù)說因為出生時地里長了一片秋花,從而得了這個隨意的名字,一生也如秋花般渺小平凡、自強(qiáng)不息。
孟秋花生在貧農(nóng)之家,是家中的長女,從小不曾讀過一本書,不認(rèn)識一個字。十六歲出嫁,嫁給鄰村的漢子。后來漢子征兵入伍,打仗死了。尸體被炮彈炸成了碎片,回來的只有一捧骨灰。
孟秋花懷了個遺腹子,還要走十幾里山路去砍柴,走在路上孩子出生,她用牙咬斷臍帶,獨自帶著孩子過活。然而那唯一的親生孩子也在八歲感染腦膜炎去世,獨留下她一人。此后她便撿拾路邊的棄嬰,依靠撿垃圾撫養(yǎng)三個女子長大。
五十五歲那年,她從垃圾桶撿回孟園,獨自將這個最小的孩子養(yǎng)大,供她讀書成材,不曾接受任何人的幫助與饋贈。
八十歲,她無病無災(zāi),壽終正寢。
如今她叫譚無雙,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第
72
章
譚家給孟園準(zhǔn)備了一個很寬敞干凈的客房,房間里有一整面正對著庭院的落地窗,能一覽無余地望見滿院子的花草。
今夜有月,月光靜謐地?fù)]灑下來,鋪在地板上,猶如生了一層淺淺的銀霜。
道人盤膝坐于床榻,指尖握著一枚銅錢,垂眼一點一滴地將所能想到的祝福都繪成符文,慢慢印刻到銅錢里去。
一并印刻的,還有心中沉甸甸的溫情與關(guān)懷。
夜間能隱隱聽到譚家人起夜的聲音,似是怕打攪到她,人人動作都很輕。
剛出生一年內(nèi)的小嬰兒L總是比較難帶,每隔幾個小時都要喂一次奶,或是抱著哄睡,因此這一年的母親也格外難熬。
然而譚家卻是一大家子齊上陣,兒L子兒L媳要上班就帶上半夜,公公婆婆退休在家接下半夜,如此互相幫助著帶孩子,大家都在辛苦,卻又好似都沒有那么辛苦了。
清晨時分,譚家兒L子兒L媳出門上班,老譚也早早起床,推著嬰兒L車出門,帶小孫女呼吸早上的新鮮空氣,回來時老伴已經(jīng)起床準(zhǔn)備好早餐。
這時才有人來敲客臥的門,里頭卻無人應(yīng)聲。
老伴試探著將門推開,卻發(fā)現(xiàn)室內(nèi)空無一人,床鋪整潔如新,仿佛一整晚都不曾住人。
驚詫地走進(jìn)房間內(nèi)查看,只見床頭柜上擱著一枚古舊的銅錢,用紅繩串著,靜悄悄躺在那里。
“這……人怎么走了呢?”
“那小師父什么時候走的?”老譚聞聲過來,懷里抱著小孫女。
小嬰兒L望見那枚銅錢,忍不住笑呵呵地伸手去抓。
老伴道:“應(yīng)該是你出門的時候吧?啊喲我們無雙喜歡這個呀?來來來,奶奶給你戴上好不好?”
“要不要請人去看看……?”
“我覺得那小師父是個好人,肯定不會害我們無雙。”
小小的銅錢被掛在了小嬰兒L脖子上,嬰兒L小手捏著那銅錢,低頭看了許久。
“真是稀奇,咱家無雙這是遇見有緣人了呢!”
“呀呀~”小嬰兒L童稚地出聲,誰也不知她在說什么,只是聽起來莫名像“園園”。
縣城郊外空無一人的公路上,道人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朝著前方行去。
她的腳步好似變得更沉,一步一個腳印,沉重地好似身上有了背負(fù)。卻又仿佛變得更輕,輕快地如同尋找到了目標(biāo),徑直朝著目標(biāo)而去。
雖然實際上此行她并無目標(biāo),卻已然有了歸處。
所以不必告別,因為終會重逢。
小蛇盤在道人的手上,正在努力地將自己尖尖的尾巴塞進(jìn)銅錢中心的圓孔里去。
它見貓兒L脖子上戴銅錢,人類小嬰兒L也能戴銅錢,只有它不能戴,于是想將銅錢串在自己的尾巴上,這樣便也算是戴上了?
“小黑,你可以將自己縮小一點,這樣全身都能戴了。”道人含笑提議道。
小蛇思索片刻,似是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又開始研究如何將自己縮得更小。
道人失笑著搖搖頭,繼續(xù)大步前行。
前路險阻又如何?她自迎難而上。
西南多山,一路行來,只覺到處都是山。
尤其是走過了城鎮(zhèn),便只剩下無邊的崇山峻嶺,以及偶爾才會露出一星半點的、隱藏在山林間,如同貝殼里的珍珠一般稀少的小村莊。
村人大都是已被時代遺棄的老人,守著偏遠(yuǎn)的故土,守著過往的回憶,固執(zhí)地不愿遠(yuǎn)行。
道人走過千山萬水,也偶遇過一些有趣的人。
有次見到騎行旅游的背包客,騎著一輛自行車翻山越嶺,偶然見到孟園,那背包客停下來與她交談,順便同游了一段時間。
聊天得知,那是一位絕癥患者,因患了難以治愈的漸凍癥,決定趁著自己還能行動時去走遍全國,見一見祖國的大好河山,未免以后徹底走不動了,連看一看外面的美景都做不到。
孟園與她交談,告訴她自己會一些中醫(yī),可以幫助她按摩緩解一下病情。
對方雖不抱希望,卻對孟園懷揣著善意,因此便也讓她醫(yī)治了一番。
至于效果如何,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知曉了。
二人同行了半天,最后那人騎著車先行一步了。
旅途便是如此,總會遇見同行的人,然而彼此步調(diào)不同,不過只有一段時間的相伴,最終都會隨著時間走散。
孟園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一直朝著西南走,也不知自己走了多遠(yuǎn),又走到了哪里。
出發(fā)時尚是早春,走著走著春日便越發(fā)暖了,于是一邊走繁花一路盛開。
有時路上見到某一座山頭開滿花,便也要繞路去欣賞一番,在花林中住個一夜,如此才算享受到旅途的樂趣。
有一回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一座山頭上開滿了粉色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桃粉色猶如從天而降的云霞,布滿了那一片山巒,好似一場美麗的幻夢
。
天穹碧青,大地蒼翠,盛開的漫山遍野的桃花是天地間一抹最明亮最動人的色彩,美得輕柔而浪漫,一剎那便攫住了道人的眼球。
心喜而至,卻見桃花山下有一座小村,村名也叫桃花村,村里的農(nóng)人便靠著這滿山的桃林為生。
聽聞她是來欣賞桃花的,農(nóng)人見她穿著道袍,便只叫她去看,分毫不吝嗇。
道人在桃林中打坐了一晚,呼吸間都是桃花的芳香,入夜時還有農(nóng)人關(guān)心地叫她去家里歇息,給她送來飯食。第二日離開時,早早便去林子里剪花枝的農(nóng)人將剪下來的一大捧桃花枝送給了她。
她便將這一大束花枝放進(jìn)背包,背包拉開一側(cè)拉鏈,露出一個缺口,正好盛放這煙粉色的鮮妍爛漫。
走在路上,偶爾經(jīng)過的車輛里,總有人偏頭朝路上那位道人投來目光,因她身后的背包里,開了一束桃花呢!
緊隨桃花之后的便是杏花,杏花不如桃花嬌美,卻也有一番妙趣。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杏花開起來如煙如霧,滿樹似雪般的白,最特別是它花瓣細(xì)小,純白無瑕,更如雪一般。
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給人一種疏離的清冷感。
走到樹下,風(fēng)一吹,細(xì)細(xì)的雪白花瓣紛紛揚揚落下,總是要落人滿頭的,頂著一頭密密的杏花瓣,便好似頃刻間白了頭。
杏花開完,就是梨花。
梨花不似杏花那般細(xì)小,也不似它那樣愛落花,卻更有一種冰清玉潔的凈美。
經(jīng)過一座小城時,恰巧遇見一片梨園。
據(jù)說是專業(yè)種植梨樹販賣梨子的商戶,那一片梨花純白如雪,開出了不止十里。放眼望去,四處皆是滿目的白,清純的梨花綴在枝頭,一朵朵一瓣瓣,皆是純凈的不曾沾染任何世俗污穢的至美。
道人駐足樹下,欣賞了許久。
一邊欣賞,一邊想到自家的小院,院子里的花應(yīng)該都開了吧?
只是要辜負(fù)那一番美景了,今年只能被關(guān)在小院里頭,無人欣賞。
然而轉(zhuǎn)念又一想,花想開便開了,何須人的欣賞呢?分明是人想看花,而不是花要見人才開。
如此一念,心頭便舒朗開了,再無凡塵掛礙。
偶然一陣風(fēng)過,將幾片花瓣吹落,落在道人的發(fā)間、臉上,也似落雪一般悄然無聲。
穿過這片梨花林,之后便少見人了。
見的更多是山,翻越不盡的山,千溝萬壑的山,越走地勢越高,
越走越感到天地寬闊,而人又是如何的渺小。
舉目是蔚藍(lán)的天,遠(yuǎn)得觸手不能及。
低頭是綿綿無盡的大地,廣闊無邊。
山巒起伏,四面皆山,有高有矮有奇有險有壁立千仞亦有秀美清新。
從一座山走向另一座山,道人徒步而行,沿著國道慢慢地走。
現(xiàn)在的車輛基本都走高速,國道少有人問津。
鋪陳不知多少年的水泥路面因甚少維修時常能見到龜裂之處,大多彎彎曲曲地穿行在山林里,被濃濃的綠蔭掩蓋,行走其間只能聞見清脆的鳥鳴聲,叫聲空曠悅耳,近乎能產(chǎn)生回音。
孟園走路基本不會有腳步聲,然而走這樣的路時,她反而喜歡讓腳底踏踏實實地踩在路面上,發(fā)出“沙——沙”的摩挲聲,再細(xì)細(xì)地聽遠(yuǎn)處的回音,有一種遠(yuǎn)處也有人在前方緩慢地前行的感受,此行便不孤獨。
有時遇見岔路,道人也不分辨,只叫小蛇選一條喜歡的路走。
偶爾走著走著,就會走到絕路上去,再無前路。這時就只好從群山里穿過,跋山涉水,再回到正道上去。
這天正穿山越嶺時,風(fēng)中傳來微弱的人聲。
如此窮山僻壤,竟然還有人?
孟園凝神細(xì)聽,便察覺到那人聲里的求救之意,神識探出一看,見到一男一女,穿著完備的登山設(shè)備,女性正在打電話,男性卻是坐在林地里抱著腿呻吟。
然而深山里信號不好,女人打了好一會電話都沒通。
孟園轉(zhuǎn)道朝二人而去,很快便撥開林木,猶如奇跡一般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那對男女剛發(fā)現(xiàn)她時很是警惕,見她獨自一人,且穿著道袍還是個女性,這才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你好,請問你是附近的居民嗎?能不能幫忙喊人過來,我的同伴扭到腳了,沒法走路,我們可以給你報酬……”
女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即便面對這樣的情景,神色依舊冷靜鎮(zhèn)定,不見多少慌亂。
孟園搖頭:“這附近并沒有居民,我是來云游的道士,聽見你們的聲音才過來看看�!�
女人聞言,頓時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沒事,我繼續(xù)打電話試試�!�
孟園目光看向坐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年紀(jì)較輕,大概二十五六歲,這會疼得臉色發(fā)白,左腳不自然地彎曲著,似是脫臼了。
“是脫臼了嗎?”孟園問。
男人苦笑道:“是,不
小心扭了一下就脫臼了。”
孟園又道:“我會一些醫(yī)術(shù),要不要幫你們看看?”
“真的?!”女人朝她看來。
男人卻已是一臉的如蒙大赦:“太需要了!快救救我吧大師!”
孟園走過去,雙手握著男人的腳,也不知她如何動作,只聽咔擦一聲,他扭曲的腳已經(jīng)回到了正軌。
“好了!”男人驚呼道:“老師您看,我好了!”
“走走看能不能走�!�
男人起身走了幾步,甚至還跳了兩下,“一點問題沒有!完好無損!”
“真是太感謝您了�!迸俗哌^來對孟園說。
孟園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這地方這么偏僻,你們怎么來這里?”
女人隨后便自我介紹,原來她是一位植物學(xué)家,男人是她帶的研究生,兩人這次過來是找一種瀕臨滅絕的物種,采集野外樣本回去研究。
“你們要尋找的是哪一種植物?我經(jīng)常在外面走,或許見過也說不定�!�
男人將手機(jī)打開,給她看植物的照片:“是這個,叫云桐,目前所知全國僅存不到六棵,都被保護(hù)起來了。我跟老師想再找找野外還有沒有,就來這邊了�!�
老師補(bǔ)充道:“不過我們找了好幾座山,都沒發(fā)現(xiàn)任何云桐的蹤跡,這一塊就是云桐生長氣候最適宜的地區(qū),如果這一片找不到,其他地方估計也不會有了。”
孟園仔細(xì)看了看圖片,而后笑道:“真巧,我還真遇見過這樹,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往北翻兩座山,那邊有一個朝南的山坳,就長了好幾棵云桐�!�
師徒倆對視一眼,皆是滿目不可置信:“真的有?你確定沒看錯?”
孟園笑道:“不會錯的,你們?nèi)フ伊司椭懒��!?br />
“走走走,老師咱們這就去!要是真的發(fā)現(xiàn)新的云桐,咱們可就發(fā)了!”
“什么發(fā)了,最多也就是多寫幾篇論文……你這孩子,腳好了不休息休息?”
“休息什么��!找云桐要緊!”
老師還記得向孟園道別:“這位小師父,那我們就先走了,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這野外太危險了�!�
孟園搖了搖頭:“不必了,我還要繼續(xù)云游�!�
老師最后送了她一張植物標(biāo)本:“這是我做的植物標(biāo)本,感謝你的幫助,我們會一直記得你�!�
“好�!�
孟園接過標(biāo)本,透明的塑料薄片里壓著一株盛開的粉色小花,粉嘟嘟
的細(xì)小花骨朵低垂著,夾著幾片綠葉。
明明已經(jīng)被做成標(biāo)本,卻依舊鮮艷美麗,栩栩如生。宛若凝固在時光的長河里,一株永不凋謝的花。
后來她才知道,這是那位老師去極地考察時,從極地里帶回來的一株青姬木。
這個世界有人享受自然,破壞自然,也有人保護(hù)自然,鐘愛自然。不屈不撓,永不退縮地穿梭在大自然里,搜尋著那些瀕臨滅絕的物種。
一如生長在冰天雪地與極晝極夜中,也要綻放的一朵小小的青姬木。
孟園帶上那株永不凋謝的青姬木,繼續(xù)朝著南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