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應琢永遠記得那個落雪的午后。
他被離相齋的人肆意欺辱,獨自躲在天衍學宮后的桂樹下哭,當時正在樹上摘桂花吃的少年奚絕晃蕩著腿,対他溫柔耐心地開解……
“小兔崽子,別哭了,哭得師兄我腦袋疼�!�
奚絕披著厚厚鶴氅,渾身都是桂花香,漆黑藤鞭掛在桂枝上,挽著褲腿露出修長的小腿——只是那光潔流暢的小腿肚上像是被雷劈了,遍布著絲絲縷縷的幽藍雷紋。
他好像不知疼似的,雙手環(huán)臂居高臨下地叨逼叨,眉目艷麗,張揚又肆意。
“哭有什么用?誰欺負你了你就報復回去唄……什么玩意兒,檐下織太弱?哈哈哈他們說弱你就覺得弱啊,那你被欺負了純屬活該。走開,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別在我這兒哭�!�
時隔多年,應琢依然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
酆聿唇角抽動。
這應巧兒……腦子怕也不好使。
“等我能將靈級相紋制出來,師兄或許就能恢復修為了�!�
應琢溫柔地看著畫舫中依然靜止的奚將闌,眸瞳里全是掩飾不住的覬覦和占有。
橫玉度冷冷道:“贗品始終是贗品,天衍恩賜怎能被區(qū)區(qū)人類做出相紋來?”
應琢笑了:“十三州只有十三個靈級相紋之事想必你已知道,可如今只剩下一個靈級相紋還未覺醒,你猜中州那些世家會為了這個相紋,會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呢?”
橫玉度臉色一沉。
其實自從讓塵說出“只有十三個靈級相紋”時,中州已經(jīng)蠢蠢欲動。
曲家首當其沖。
因為那不知真假的傳言,加上中州其他世家的故意為之、推波助瀾,幾年過去曲家天衍靈脈已被分去大半。
酆聿蹙眉:“你們到底在說什么?這不是在說奚絕嗎?”
“是啊,在說師兄啊�!睉翜厝岬溃拔摇�
他正要說什么,黑紅相纏的瞳仁輕輕一縮,另一只傀儡瞬間撲到他身上,道了句“護”,一道黑色琉璃化為結界遮擋在應琢身上。
傀儡應聲而碎。
下一瞬,一道無聲雷悄無聲息直直劈在應琢眉心,卻被結界全部格擋住。
雷紋滋滋作響,盛焦手腕上的天衍珠隨著他的寬袖胡亂飛舞,無數(shù)天雷悄無聲息地劈在應琢結界上,漆黑琉璃被劈得簌簌往下砸。
酆聿本來還在著急奚將闌,但盛焦一來,他下意識地將緊提的心放下。
——每次奚將闌或者其他諸行齋的人遇到危險,盛焦一過來就像是定海神針似的,讓人本能覺得安穩(wěn)。
橫玉度蹙眉道:“無灼�!�
酆聿熟練地切換到“看樂子”狀態(tài),往后退了一步,省得卷入這兩人的神仙打架。
一見盛焦,哪怕病態(tài)癲狂如應琢,瞳孔也閃現(xiàn)一抹忌憚,木頭右手處似乎浮現(xiàn)一抹劇痛來,時刻提醒著他此人是如何用天衍珠將自己的右手生生劈成焦炭的。
“盛焦�!睉寥珶o和橫玉度対話時的閑情逸致,渾身緊繃,像是在対待仇敵,冷冷道,“看來數(shù)百個困籠也拖不了你一時半刻。”
盛焦眉梢全是冷意,枯涸似的眼眸落在畫舫中安靜站著的奚將闌身上。
似乎看出他的打算,橫玉度低聲道:“芥子破碎,將闌也會性命不保�!�
盛焦自來対其他人都是沒有耐心,連話都懶得說,天衍珠噼里啪啦,再次招來無聲雷劈向應琢。
應琢身上的贗品護界,顯然不能和橫玉度真正的「換明月」相比,只是幾下便開始散發(fā)出絲絲裂紋。
他勾唇一笑,道:“當年你們諸行齋阻攔我將師兄做成傀儡,而今核舟城便是你們葬身之處�!�
說罷,應琢身形如雷光,熟悉消失在原地。
「堪天道」劈了個空,直接將地面劈出漆黑的焦炭來。
酆聿隱約覺得不対:“什么叫核舟城是葬身之處?”
橫玉度突然道:“走!”
話音剛落,整個天地一陣旋轉,像是船只遭遇驚濤駭浪,鋪天蓋地的水流竟然從遠處斜斜撲來,核舟城無數(shù)人頓時慘叫不已,爭先逃走。
盛焦猛地一伸手,將橫玉度的輪椅死死按在原地,才沒有讓他甩出去。
橫玉度驚魂未定:“他竟然要將整個核舟城摧毀?”
今日進入核舟城的人,成千上萬,應琢竟然瘋到這個地步?!
古董鋪后院,應琢哼著小曲伸出那只木頭手輕輕地將池塘中心的核舟推入水中。
“噗通”一聲微弱的聲響。
應琢眉眼全是愉悅,看也不看浸入水中的核舟城,一邊抬手將散亂長發(fā)扎起,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今日核舟城不用打開禁制�!�
古董鋪掌柜的愣了下:“也……也不讓出來嗎?”
應琢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似的,“噗嗤”一聲笑得開懷,眉眼漂亮又妖邪。
他輕輕地說:“沒人能出來啦�!�
掌柜的手一抖。
應琢將長發(fā)扎好,手中把玩著一顆用桃核雕成的精致畫舫,裾袍翻飛,優(yōu)哉游哉離開巷中。
掌柜的急忙跑去后院一瞧。
核舟城已經(jīng)落入水中淤泥里。
***
“噫?”
奚將闌剛才在畫舫上,隱約覺得不対就要轉身往后看,但一回頭卻見剛才還在那的橫玉度和酆聿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
這是怎么了?
奚將闌正要下去瞧一瞧,一只木傀儡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強勢地將他硬扯到畫舫上。
“等等……”
“主人吩咐,只要小仙君進入畫舫。”
奚將闌動作一頓,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木傀儡,好一會才懶洋洋笑了。
“好啊�!�
奚將闌躲躲藏藏這么多年,膽子大得要命,也不在意此時處境如何,優(yōu)雅地理了理大氅,慢條斯理地往畫舫走。
「三更雪」的氣息就在這個畫舫中。
進入后才發(fā)現(xiàn)這畫舫像是一處府邸似的,兩邊曲折游廊,下雪天桂樹還盛開著,最中央亭臺樓閣雅致奢華。
奚將闌不動聲色觀察周遭,突然聽到一串噔噔噔的腳步聲。
似乎有人歡天喜地地奔跑,頃刻便到了眼前。
奚將闌一愣。
應琢一襲艷麗紅袍,奔跑間裾袍翻飛,像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飛快沖到奚將闌面前,一頭撞到他懷里。
“師兄!”
奚將闌病骨支離的身子差點被一頭撞地上去,勉強后退半步站穩(wěn)了。
“巧兒?”
十三州世家的公子少爺,及冠時的字各個都情致高雅,只有應琢別具一格,用“巧兒”做字,私底下不知多少人嘲笑。
但應琢似乎以這個名字為榮,此時聽到從奚將闌口中叫出時,俊美的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師兄,是我啊�!�
奚將闌嫉妒地看著他。
明明在天衍學宮時,應巧兒還是個只到他肩膀的半大孩子,才這么些年沒見,怎么就長這么高。
從十七歲就沒怎么長過個的奚將闌氣得又想啃靈丹。
“師兄,師兄�!睉潦忠画h(huán)就能將奚將闌整個抱在懷里,恨不得永不松手,因奚將闌看不到他的神情,那雙陰詭的眼眸全是熾熱的獨占欲,語調卻乖巧得很。
“我終于找到師兄了。”
奚將闌被他這個強而有力的擁抱差點給勒吐血,手使勁抓了下應琢:“撒手,被你勒死了�!�
應琢后知后覺現(xiàn)在的奚將闌毫無靈力,立刻手忙腳亂地放開他。
奚將闌悶咳了幾聲,瞥了他一眼。
畫舫外似乎已經(jīng)在水中動起來,隱約能瞧見外面一閃而逝的風景。
“你那兩位師兄呢?”奚將闌隨口問,“不是也好久不見了?怎么不讓他們上畫舫?”
應琢笑了笑,淡淡地道:“兩位師兄怕是瞧不上這種小畫舫呢。”
奚將闌像是習慣他的自嘲,但還是無奈道:“你如今都能做出來核舟城那樣精致的芥子,怎么又說這種話?”
應琢沖他乖順一笑,從善如流道:“我說錯了,師兄不要見怪�!�
“嗯,這才対�!鞭蓪㈥@夸了他一句,視線有意無意地看向應琢的右手。
秦般般說是有個木頭手的男人將她的相紋抽走的,但應琢右手完好無損,看著根本不像是木頭。
奚將闌突然響起酆聿說的那句——“被盛焦毀了一只手。”
到底是什么意思?
應琢手輕輕勾住奚將闌的袖子,輕聲說:“好多年不見,我很想念師兄�!�
奚將闌回過神來,対這種話簡直信手拈來,隨口道:“我也很想巧兒。”
明明知道奚將闌的這些話根本不可信,應琢還是露出一抹滿足的笑來,全然沒有之前面対盛焦橫玉度的癲狂陰鷙。
“師兄這次是特意來找我的嗎?”應琢問。
奚將闌謊話隨口就來:“自然啊,我在此地無銀城也兩三年了,還是頭一回知道核舟城竟是你的呢,早知道我肯定第一時間就來找你玩啦�!�
應琢眸子一彎,手攬著奚將闌的肩膀帶著他往前走,閑聊道:“現(xiàn)在也不遲的——我聽說獬豸宗的人還在搜捕師兄,師兄不妨在這里躲一躲,我定會豁出性命保護師兄�!�
奚將闌一邊點頭一邊打量著應琢,心想:“這不対啊,酆聿不是說他行事心狠手辣嗎,怎么瞧著和天衍學宮那會兒沒什么分別?”
一綹黑霧從奚將闌后頸鉆出,化為黑貓悄無聲息地落地,在偌大畫舫左嗅右嗅。
奚將闌不著痕跡掃了一眼。
應琢突然道:“師兄在看什么?”
奚將闌一愣。
他只是錯開了一眼而已。
應琢眼眸中的寒意一閃而逝,等奚將闌看他時,又瞬間便會溫順乖巧的模樣,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是未長大的孩子。
“哦,沒什么�!鞭蓪㈥@隨口敷衍,“你這兒好像有很多畫?”
應琢隨口道:“這畫沒什么好看的——師兄往這邊走�!�
奚將闌半推半就地被他拽到畫舫頂層偌大的房間中,四處皆是雕琢精致的法器,長長水墨字的白紗垂曳而下,被風吹得仙氣縹緲。
應琢將奚將闌強勢又溫柔地按在一個軟椅上坐著,自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旁邊,手指握住他的手腕,輕緩地將靈力往奚將闌經(jīng)脈中探。
奚將闌下意識就要將手收回。
應琢的手卻像是鐵鉗般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偏偏臉上還是淡淡的笑容,滿臉無辜地道:“我就是給師兄探探脈,師兄不必擔心。”
他一口一個師兄親昵地叫著,奚將闌卻隱約覺得哪里不対。
但他対情愛太過遲鈍,全然看不出應琢溫柔眼眸下隱藏的覬覦。
靈力輕柔地輸入奚將闌的經(jīng)脈中,一點點從那遍體鱗傷破破爛爛的經(jīng)脈中掃了一圈。
黑貓已經(jīng)跑了回來:“我把那些相紋畫翻了一遍,沒找到般般的「三更雪」,你是不是感知錯了?”
奚將闌蹙眉。
「三更雪」的氣息明明就在這座畫舫中,怎么會沒有?
“再去找�!�
黑貓撇撇嘴,還是乖乖去了。
奚將闌正在思忖著,應琢已經(jīng)將靈力收回來。
他輕輕吸著氣,眼圈都紅透了,像是在強忍著什么。
“巧兒?”奚將闌干巴巴道,“我……我是命不久矣了嗎?”
這副樣子怎么這么像奔喪?
“師兄的靈脈……是獬豸宗那群人做的嗎?”應琢似乎要掉淚了,呆呆看著奚將闌,“我?guī)熜秩ニ幾冢�、再助你恢復修為�!?br />
否則按照奚將闌這副破爛身子,怕是只能活幾個月了。
應琢只是想一想師兄呼吸停滯的樣子,眼眶更加通紅,兩顆眼淚啪嗒落下來,低聲嗚咽。
奚將闌知道應琢愛哭,無奈笑了。
他往椅背上一靠,交疊雙腿,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懶洋洋的姿態(tài),順手撫了撫應琢的腦袋,淡淡道:“靈級相紋,哪是那么容易能恢復的?你不必費精神�!�
“師兄的事,費點精神也沒什么�!睉翆⑥蓪㈥@身上的大氅解下來,“夜色深了,師兄要睡一會嗎?”
奚將闌含糊地點頭:“嗯,行啊�!�
應琢滿臉淚痕地笑了起來,看起來特別乖巧。
他正要將奚將闌的耳飾拿下來,省得睡覺硌得慌。
奚將闌突然有意無意地問:“我聽說核舟城,在販賣相紋畫?”
應琢臉上的笑容變都沒變,閑聊似的溫柔道:“是啊,惡岐道能賣偽天衍,我買賣些相紋也并不稀奇�!�
奚將闌的神色也是淡淡的,翻了個身懶洋洋地道:“我現(xiàn)在相紋被抽去,你能給我找副相紋用一用嗎?”
應琢呼吸一頓。
這是重逢后,奚將闌第一次這般認真地直視他。
六年過去,那雙漂亮又無情的眼眸好像未變分毫,全是應琢最愛的張揚肆意,以及好像永遠都到達不了他內心的疏離冷漠。
應琢近乎被蠱惑似的點點頭:“師兄想要什么相紋,我全都能給你找來�!�
奚將闌笑了起來:“我喜歡冬日,你可有關于雪的相紋?”
應琢俊美無儔的臉上出現(xiàn)一瞬的凝滯,很快就恢復自然,放輕聲音柔聲道:“師兄又在說笑了。我記得每年天衍學宮下雪時,師兄凍得打哆嗦,大半夜跑去諸行齋其他人房中擠著挨著睡覺。”
奚將闌:“……”
哦豁,忘了這一茬。
“……可是師兄從來沒來離相齋找過我�!睉凛p輕地說,語調像是在抱怨,但細聽又覺得全是傷心和委屈。
奚將闌:“……”
啊,離相齋和諸行齋自來水火不容,他要是大半夜跑離相齋去,肯定會被諸行齋的那些人逮回來吊起來抽。
奚將闌還想著怎么解釋,應琢又突然笑起來,雙手扒著軟椅扶手微微仰頭去看奚將闌——明明是個極其強勢的人,做出這個動作卻顯得莫名乖巧。
“不過現(xiàn)在好了�!睉翜芈暤�,“師兄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意,我們往后就能一直在一起,永不分開了。”
奚將闌一愣:“嗯?”
什么心意?
應琢歪了歪腦袋:“師兄方才說的話,怎么現(xiàn)在就忘了?”
奚將闌仔細思考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