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盛焦手捏了個空,眸子輕輕一動。
像是冰雕成的人像終于有了一絲人氣。
但也只是剎那,他面無表情再次去夠玉令。
奚絕手一晃,將玉令直接扔到盛焦掌心上。
饒是如此,盛焦也不知去合攏,好在穗子掛在他虎口這才沒有掉下去。
玉令散發(fā)著雪白螢光,在日光照耀下幾乎微乎其微,像是一道水流似的悄無聲息卷著盛焦的五指蔓延至手腕。
只是瞬間,盛焦袖子下猙獰的傷處完好如初。
奚絕大概是嫌棄他慢吞吞的,劈手將玉令奪回來,趾高氣昂道:“這就是溫掌院的玉令,你還以為是假的不成?”
盛焦垂著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奚絕耀武揚(yáng)威后,撒腿就跑,邊跑邊叫囂道:“趕緊給我搬走,愛去哪兒去哪兒,否則少爺我天天來鬧。”
這人敢不畏奚家權(quán)勢把他扔湖里去,這種不講理的命令肯定是當(dāng)耳旁風(fēng)的。
奚絕的心虛和愧疚瞬間煙消云散,將玉令隨手一扔,高高興興去找酆聿玩了。
諸行齋極大,奚絕和酆聿逛了一整日都沒能將一半逛完,約好明日下學(xué)后再一起溜達(dá),奚絕趁著夜往住處走。
白日里陽光和煦花團(tuán)錦簇,奚絕只覺得好玩。
但夜深后拎著一盞小燈孤身在密林中趕,才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膽子還沒芝麻大,畏懼地左看右看,唯恐出來個厲鬼惡獸把他給吞了。
奚絕害怕地嘟嘟囔囔:“這是天衍學(xué)宮,連酆聿的厲鬼都不能進(jìn)來,自然不會有其他妖魔鬼怪,不害怕不害怕。”
嘀咕半路,眼看著住處就到了,奚絕立刻拔腿就跑。
但是剛從參天大樹轉(zhuǎn)了個彎,余光一掃旁邊的池塘,奚絕嚇得瞳孔一縮,差點尖叫出聲。
夜深人靜,水面泛著絲絲縷縷的白霧,鬼氣森森。
一身黑衣的人站在岸邊,幾乎同黑暗相融,詭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奚絕呆了好一會,嚇飛出去的神魂才重新化為白霧飄回腦門上。
他壯著膽子定睛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人是盛焦。
奚絕都沒力氣生氣了,無力地想:“這人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做什么呢?”
他往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桂花院門緊鎖。
奚絕心中一咯噔。
這個鋸嘴葫蘆……不會是信了自己白日里那些胡言亂語,真的搬出來了吧?
這也太好騙了!
奚絕見盛焦單薄的身體似乎都盈了薄薄一層霜,莫名有些心虛,他悄摸摸地順著池塘棧道走上前,打算和他說幾句話。
皎月懸掛天邊,周遭彌漫寒霜和丹桂的香甜氣息。
奚絕走到盛焦身后,別扭地盤算該怎么說,足尖剛剛點到盛焦三步之內(nèi)。
突然。
一道天雷突然從盛焦垂在手腕的天衍珠上迸出,直直朝著奚絕而去。
盛焦偏頭冷若冰霜看他。
不對,或許冰霜都比他有溫度。
奚絕嬌生慣養(yǎng),從未同人交過手,乍一被攻擊,腦子根本沒有反擊和躲閃的經(jīng)驗,當(dāng)即毫無準(zhǔn)備,被擊得往旁邊一歪。
一旁正是冰冷池塘。
奚絕:“……”
此處空無一人,盛焦又是塊木頭,就算自己掉到水中淹死,他恐怕看也不看一眼。
奚絕十指胡亂一抓,想要穩(wěn)住身體,卻四周空無一物直接抓了個空。
完了。
他心想。
恰在這時,盛焦眉頭緊皺,渾身顫抖,猛然不受控制溢出一道靈力。
——并非是天衍珠的森寒冷酷,而是宛如春風(fēng)溫煦,輕輕在岸邊結(jié)了霜的草上一掃。
凍得蔫噠噠的草倏地一晃。
深秋寒霜下,竟顫顫巍巍開出一朵小黃花。
花開的剎那,被冰封的七情六欲三魂七魄像是掙扎著回魂,盛焦虛無枯槁的眸瞳輕輕一縮,突然神使鬼差地往前伸手。
做出這個動作后,他自己也愣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奚絕下意識薅住盛焦伸來的手,用盡全力死死拽住。
但他往下摔下去的沖勢太大,將猝不及防的盛焦帶得往前一踉蹌。
“噗通”!
兩人一齊摔入冰冷水中,咕嘟嘟沉了底。
第27章
今昔之感
夜半三更。
奚絕被一只纖細(xì)卻有力的手從冰冷的池塘水中硬生生拖出來,渾身濕淋淋地伏在岸邊捂著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
肺腑像是被重物壓碎一般,呼吸間全是針扎似的刺痛。
“盛……咳咳!你……”
一天之內(nèi)接連掉水兩回,奚絕從沒有遭過這么大的罪,咳得滿臉?biāo)郏恢浅厮是熱淚,看起來可憐又脆弱。
同樣濕透的盛焦跪坐在一旁,長發(fā)墨衣不住往下滴水,視線空落落盯著岸邊盛開的黃花。
奚絕一把扒住他的肩,似乎想罵他幾句,但一開口就被水給嗆住,狼狽地半個身子掛在盛焦身上咳了個死去活來。
“你……咳咳我殺了你!咳咳嗚……”
盛焦仍舊無動于衷,被奚絕咳得帶動身體來回晃了兩下,無情無感的眼眸低垂,旁若無人地看著花。
終于,奚絕緩過來,胡亂一抹臉上的水,聲音沙啞地罵道:“悶葫蘆,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又沒有像白日那樣揮鞭子抽人,怎么還會挨劈?
有沒有天理啦?
盛焦拿他當(dāng)空氣,任由他怎么叨叨都沒有反應(yīng)。
就好像剛才他伸手的回應(yīng)只是個幻覺。
神使鬼差的,盛焦突然往前伸手。
奚絕嚇得蹬著腿連連后退,唯恐他又抽自己。
……卻見盛焦用冰冷發(fā)抖的指尖,去嘗試著碰那朵盛開的小野花,但還未靠近動作便僵住。
像是在畏懼什么。
奚絕愣了一下,抬手擦了擦進(jìn)水的耳朵,茫然看他。
指尖同花朵只有半寸。
盛焦僵硬著身體,保持著手往前探的姿勢好久,久到指尖的水珠都結(jié)了白霜,他猛地一哆嗦,才將手緩緩收回。
好似怕身上的寒意會讓這朵明艷漂亮的花凋零。
突然,一只冰涼的手從旁邊伸來,死死扣住盛焦的手腕。
盛焦一愣,怔然抬頭。
奚絕屈膝爬了過來,長發(fā)半濕披散著垂至地面,漂亮干凈的小少爺狼狽不堪。
他本該憤怒暴躁,但不知為何卻意外的安靜,眸子低垂看起來溫和極了——好像白日里的驕縱倨傲全是假面。
他一言不發(fā)地緊握盛焦的手,強(qiáng)行地帶著他的五指一點點往前探。
盛焦瞳孔劇縮,下意識就要縮回手。
奚絕卻道:“看�!�
盛焦木然。
奚絕比同齡人要纖瘦許多,此時卻使盡全力拉著盛焦好似鐵棍的手,死死往下一壓。
指腹傳來一股柔軟溫暖的感覺。
盛焦怔怔看去。
奚絕帶著他的手,觸碰到那朵花。
他輕輕地說:“……看,花開了。”
盛焦無論何時都是一副無情無欲的冰雕模樣,但此時明顯能看出他竟然呆愣住了。
晚秋的花開得寂寥蕭瑟,被風(fēng)一吹輕輕在盛焦指腹輕動。
花似乎生在冰天雪地,奮力用嫩芽一點點頂開堅硬的冰層,哪怕根系寸斷卻艱難用著最后一絲生機(jī)迎著光綻放無人欣賞的花簇。
整個冰封世間,像是被這朵花擊碎。
以溫暖如日光的花為中心,冰鋪天蓋地龜裂四散,本來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驟然因那抹燦爛黃色有了色彩。
晚秋深夜,寒霜冷冰。
周遭卻已花團(tuán)錦簇。
沒來由的,盛焦心想:“我回來了�!�
醉死紅塵,心終有一隅花開。
奚絕終于松開手,懨懨摸了摸耳朵,一語不發(fā)地爬起來,抱著雙臂往住處走。
他連生氣的力道都沒了,只想回去將濕透衣衫換下來。
走了兩步,奚絕像是察覺到什么,微微回頭。
盛焦正在看他。
那雙枯槁似的眼眸好似有了一絲生機(jī),直勾勾的盯著他,就像白日里他見桂花的神光。
“看什么呢,這事兒沒完我和你說�!鞭山^有氣無力,卻不忘張牙舞爪,“我明天再找你算賬,趕緊回去睡覺。”
盛焦緩緩起身,還在看他。
“回去,回那兒睡覺去�!鞭山^抬手一指那桂花小院,蹙眉道,“天衍在上,我怎么覺得你不是五感缺失,而是腦子缺了一根弦呢?聽不懂我說話嗎?”
盛焦:“……”
盛焦渾身濕透,唇線繃緊看了他好一會,轉(zhuǎn)身回去。
奚絕終于松了一口氣,罵罵咧咧地走了。
沒有道童伺候,嬌生慣養(yǎng)的小少爺依然能將自己捯飭得很好,他沐浴一番換了身衣裳,躺在床上拿著幾顆靈丹邊咳邊吃。
“花開了……”靈丹藥效發(fā)作,奚絕睡意漸濃,迷迷瞪瞪地想,“一朵花,也能破冬嗎?”
不知是不是那朵花的緣故,奚絕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一粒深埋地下的種子,憋足了勁想要破土而出,努力得腦袋都頂著生疼卻愣是沒發(fā)芽。
最后他把自己給氣醒了。
奚絕坐在床上抱著腦袋摸了半天,外面一陣重鐘聲響起。
辰時已至,該去九思苑上課。
奚絕一蹦而起胡亂梳洗一番,披了件鵝黃披風(fēng),脖子一圈雪白狐毛毛茸茸圍著,金玉錦繡堆著養(yǎng)出的矜貴小少爺行為舉止全是不食煙火的尊貴。
他打算去找酆聿一同去九思苑,剛跑出去瞧見池塘就本能發(fā)憷,足尖一轉(zhuǎn)換了條路走。
正溜達(dá)過去時,遠(yuǎn)遠(yuǎn)掃見池塘對岸,盛焦站在桂花小院外的屋檐之下,垂著眸看著一地細(xì)碎桂花,不知在想什么。
他應(yīng)該站了挺久,發(fā)間肩上已落了層桂花。
奚絕:“……”
奚絕心中有氣,不想和他說話,只能隔著老遠(yuǎn)瞪他一眼,鵝黃披風(fēng)裹在身上襯得他好似桂花成了精,踩著晚秋的寒風(fēng)一溜煙跑開。
盛焦循聲望去,只瞧見那抹好像昨晚小花似的黃色消散在密林中。
他輕輕垂下手,指間一枝桂花垂曳而下。
寒風(fēng)一吹,掉落幾粒金燦花朵。
九思苑雕欄玉砌,前臨泮池背靠青山,一條雪白瀑布好似從云霄而來,潺潺流水聲隱約回蕩山林間,宛如仙境。
奚絕過去時,除了他和盛焦,其他人已到了。
偌大學(xué)齋布置極其雅致,左右總共八張書案。
掌院還未來,已有六個小少年端正坐著,瞧見奚絕進(jìn)來,視線全都看向他。
奚絕不怯場、更沒有見陌生人的生疏尷尬,高高興興跑到酆聿面前,道:“你們怎么來的這么早?”
酆聿難得蔫頭耷腦,見狀勉強(qiáng)提起興致來:“是你起太晚了吧,還好今日掌院還未到,否則肯定罰你�!�
奚絕盤膝坐著,奇怪道:“你怎么啦?”
酆聿沒想到他這么敏銳,愣了一下,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
“這群人,難交談得很,往后咱們可有的鬧了�!�
酆聿本是個愛熱鬧的,第一日上學(xué)想和眾人打好關(guān)系,主動開口挑了個話頭等人接話。
“久仰諸位大名啊,不知道你們的相紋是什么,能讓我開開眼嗎?”
四周鴉雀無聲。
酆聿:“……”
酆聿保持著僵硬的笑容,唇角微微抽動。
之后無論說什么,其他五個人要么是虛假微笑、要么低頭看書,有的甚至全當(dāng)他在放屁,半個字都不給回應(yīng)。
饒是酆聿臉皮厚,一連挑了兩三個話頭沒有得到回應(yīng),也受不了死寂的尷尬,憋著氣不吭聲了。
他將書翻得嘩啦啦作響,悶悶不樂道:“我還沒吃過這么大的憋……”
正說著,奚絕“哦”了一聲,撐著桌子站起來,似乎要說話。
酆聿體驗了說話無人應(yīng)答的羞恥和尷尬,見狀忙拉住他。
“做什么,他們不會理你的!”
奚絕不聽,臉皮厚地到旁邊一個白鶴玉蘭袍的少年面前,脆生生道:“我是奚絕,你是誰�。俊�
酆聿慘不忍睹地偏過頭不忍再看。
此人最煩人,只會微笑、彎眼笑、勾唇笑,到處笑,花兒似的笑,就是不說話。
酆聿當(dāng)時還以為他就是讓塵,直到瞧見他的腿才認(rèn)出這人是橫玉度。
少年橫玉度偏頭看奚絕,水霧似的眼眸輕輕一彎。
拒絕交流。
奚絕卻不害怕,還鉆到書案下看了看橫玉度垂在一旁的腿,疑惑道:“你的腿不能動嗎?還能治好嗎?是先天不足還是受了傷呀?嗯?嗯嗯?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