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是我害死了我爹娘�!�
如果他沒有相紋,晏寒鵲和朝夫人就不必因為他而遭難,死在冰冷大雨中。
或者說……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他沒有存在于這世間門,就不會給爹娘帶來災(zāi)難。
晏將闌悄無聲息地將額頭埋在積水中,眼神空茫卻哭也哭不出來。
他的眼淚好似早已流干,只有一顆心臟還在違背他意愿地跳動著。
盛焦看著跪在地上恨不得將溺死在那小小積水中的晏聆,渾身不住地發(fā)抖,踉蹌上前跪在晏聆身邊,手指顫抖著扶住他的肩膀。
晏聆滿臉麻木地被他扶起,眸光呆滯許久,才“哦”了一聲,無情無感地道:“哥哥……”
他的潛意識認不出這人到底是真正的盛焦,還是從小像是個影子一樣每次都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伴著他的“哥哥”,只覺得渾身疲憊,想要抱住他。
盛焦抱緊他,心中縱使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喉中卻像是被什么堵住,無法發(fā)出聲音。
他掙扎許久,才呢喃啟唇,一字一頓道:“不是你的錯�!�
但害死爹娘這個罪名太重了,重到年少的晏聆完全無法獨自背負,他疲倦地靠在盛焦懷中:“我不要這個相紋了,爹娘能不能回來?”
他甚至連命都能不要。
可逝去的終究無法挽回。
少年只覺得疲憊,眼底那點微弱的光芒好似要散去。
盛焦正要說話,晏聆的「墮夢」像是受到?jīng)_擊,周遭虛空轟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將盛焦震得幾欲吐血。
盛焦霍然抬頭。
晏聆的心神瀕臨崩潰,「墮夢」即將要崩塌。
樂正鴆曾叮囑過盛焦,一旦晏將闌幻境中有徹底崩潰的跡象就要立刻離開,否則神魂極其容易受到重創(chuàng),甚至可能還會永遠停留在晏聆的暴亂心魔中,永世無法逃離。
盛焦死死咬著牙,看著唯一的一處生路正在緩緩閉合。
整個幻境都在隨著晏將闌的崩潰而在不住坍塌,奚家的府宅崩塌著朝著地面的無盡深淵一寸寸掉落。
四周開始往中間門包圍著往下坍陷。
晏聆依然跪坐在那,眸光空洞失神。
盛焦知道,在奚家這最后的恐懼,便是壓垮晏聆的最后一絲力。
如果沒有縱夫人的話,也許晏聆還有精力好好活著。
可如今,他卻連自己想活下去的目標都不知如何尋到。
盛焦單膝跪在晏聆面前,不畏懼不斷朝他攏來的黑暗,也不管那即將徹底關(guān)閉的生門,在一陣天塌地陷的紛雜聲中,他的聲音清冽,好似能穿破喧囂,傳到渾渾噩噩的晏聆耳中。
“活著,會讓你覺得痛苦嗎?”
晏聆眸子輕動,怔然抬頭看他。
盛焦將他臉上的水痕抹去,輕聲道:“你想解脫嗎?”
“想�!标恬鲟卣f,但眉頭又一皺,似乎不懂自己到底在說什么,只是順著本能,茫然極了,“但又不想�!�
世間門他仍舊有牽掛。
對晏月的牽掛,卻只會讓他想起當年那渾身是刺的少年是如何因為自己錯誤的判斷而被奚擇殺死;
對諸行齋的牽掛,也讓他覺得那無憂無慮的四年就像是被他偷過來的一般。
而盛焦……
晏聆呆呆看著他:“我想為盛焦活著�!�
盛焦卻搖頭:“不要為我活著�!�
晏聆又道:“那我為爹娘活著。”
晏寒鵲朝夫人不惜犧牲性命也要將他護住,他要珍惜爹娘給的這條命。
盛焦卻又說:“也不要為爹娘�!�
晏聆愣住了,一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什么。
“那我……那我怎么辦?”
盛焦渾身不在意已經(jīng)崩塌到他三步之外的黑暗,語調(diào)又輕又柔:“你不是盛焦的道侶、爹娘的兒子、同伴的好友,你是晏聆,晏將闌,只有你才能賦予自己活下去的資格�!�
少年晏聆呢喃重復(fù)著盛焦的話:“我自己……”
“對。”
“可我太久……”晏聆想到這個近乎是膽怯了,“我太久沒有了,我害怕�!�
“不怕�!�
幻境中,晏聆遇到再恐懼的事,盛焦始終都在他身邊,對著他輕柔地說出這句“不怕”。
這兩個字像是已條件反射地賦予晏聆那微弱卻還存在的勇氣,眼眸好似也有了一絲光芒。
“不怕。”晏聆仰著頭注視著盛焦,喃喃道,“我不怕�!�
盛焦和他對視許久,突然笑了。
晏聆怔然張大眼睛。
下一瞬,黑暗席卷而來,徹底將兩人所在的地方塌陷,往下墜入深不可見地的深淵。
“砰“的一聲微弱聲響。
……兩人破開黑暗,摔入花團錦簇中。
第109章
待客之道
朝陽初升。
樂正鴆匆匆從行舫上一躍而下,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山間白霧煙煴,黑衣獵獵好似落入一片雪云中。
樂正鴆第一次來晏溫山,看到深秋中漫山遍野卻萬物復(fù)蘇參天大樹郁郁蔥蔥,眉頭輕皺。
他剛要落下去,半空中突然像是撞到一層結(jié)界似的,差點砰的一聲被彈飛出去。
樂正鴆:“……”
樂正鴆艱難穩(wěn)住身形,沒有丟了那高深莫測的形象,他沉著臉落到晏溫山入口,對著那層熟悉的大乘期結(jié)界猛地踹了一腳。
“讓我進去�!�
大乘期以本命靈力所布下的結(jié)界和他的內(nèi)丹相連,若想強行破開結(jié)界,只能殺掉盛焦這個人。
樂正鴆臉色臭得要命。
雖然知道晏將闌已然無事,但不見到他人卻仍舊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很快,結(jié)界入口的虛空微微閃現(xiàn)一個龍飛鳳舞的灼字雷紋,靈力察覺到是樂正鴆,才悄無聲息打開一條縫隙,示意樂正鴆鉆進來。
樂正鴆:“……”
樂正鴆皮笑肉不笑:“我想盛宗主應(yīng)該還沒明白,如果你真的要和將闌合籍,須得我藥宗同意才成�!�
就算不顧藥宗意愿如何,起碼面子上必須得要過得去,畢竟婉夫人對晏將闌來說并非尋常人。
結(jié)界安靜一瞬,而后那條縫隙緩慢地往外擴散,硬生生將結(jié)界入口變成偌大又氣派的虛幻大門。
樂正鴆眉頭一皺。
這個做派……
不怎么像盛焦會做出來的事兒。
樂正鴆也沒多想,冷笑一聲,抬步走進晏溫山。
盛焦進入晏將闌的噩夢后,樂正鴆就馬不停蹄地往晏溫山趕,日夜兼程終于趕到。
晏將闌和盛焦應(yīng)該回到晏溫山?jīng)]多久,樂正鴆本以為山上太久沒住人,會是一片雜亂廢墟,但是越往上走,周遭靈力就越來越濃郁。
一夜之間,晏溫山不再是當年那沉沉似水似的廢墟,而是一座充裕著濃郁靈力的絕佳洞府。
盛焦那敗家子……竟然用自己的本源靈力在偌大晏溫山做了個聚靈陣。
樂正鴆嘖嘖稱奇,覺得盛宗主還真是下了血本了。
山階上遍地都是苔蘚,因靈力翠綠欲滴,平白增添幾分古韻,不再像之前那樣落敗蕭瑟。
樂正鴆踩著千層臺階終于上了晏溫山。
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晏溫山之上已重新修葺,幽雅洞府靈力肆意,細看下竟然并非靈芥,而是將靈器中的建筑撕破禁制,直接坐落于地基。
銀屏金屋,玉砌雕闌。
——盛宗主大概將半輩子的積蓄都用在給晏將闌筑這座桂殿蘭宮。
樂正鴆詫異打量著,若不是知道晏溫山之前遭遇過什么,他都要以為這是一處和藥宗差不多年代的古樸洞府了。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水聲。
樂正鴆循聲望去,就見盛焦身著黑色錦衣,長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氣勢依然冷峻寂然,面如沉水好像在斷定旁人生死抉擇的大事。
骨節(jié)分明的五指寬大有力,似乎萬物皆被他掌控在手心。
盛焦姿態(tài)冷然,一舉一動像是畫一樣,伸出手像是握劍般拿住水瓢,將一瓢水灑到剛栽下的桂樹下。
——盛宗主在澆水。
樂正鴆翻了個白眼,這么多年仍舊覺得盛焦愛裝高深莫測,也就晏將闌被他這幅高嶺之花的皮囊欺騙得團團轉(zhuǎn)。
“將闌呢?”樂正鴆都不想和盛焦寒暄,開門見山道。
盛焦將水瓢放下,冷然眼眸淡淡看他:“他已無大礙�!�
樂正鴆蹙眉:“你膽子還真是大,就不怕將闌真的幻境崩塌,讓你永遠困在里面嗎?”
盛焦并不怕。
在他問晏將闌那句“活著會讓你覺得痛苦嗎”“你想解脫嗎”時,一旦晏將闌不假思索地給他肯定答案,那盛焦會一言不發(fā)隨他一起永世在黑暗中徘徊。
樂正鴆冷冷看他一眼,心想真是有夠瘋。
但好在有盛焦的瘋,晏將闌才能被他從深淵中強行拖回來。
樂正鴆順著盛焦所指的方向朝著那處重重結(jié)界禁制的更闌榭走去,微微側(cè)身一看,盛宗主又在那捏著小水瓢嚴肅認真地給小桂樹澆水。
樂正鴆沒來由地心中浮現(xiàn)一種感慨。
這么多年,兩人終究還是走到一起了。
樂正鴆轉(zhuǎn)身推開門大步走進去。
更闌榭的院子里開出一片藥圃,因不確定要種什么靈草,盛焦并沒有多干涉,等著晏將闌什么時候有心情了自己去種。
一棵桂樹下,晏將闌身上披著黑色鶴氅躺在搖椅上,嗅著周圍的桂花香沉入夢鄉(xiāng)。
深秋山中更涼,朝陽照在身上多出一絲暖意,晏將闌大概睡了有一會,身上的黑色鶴氅已經(jīng)落了一小層敗落的桂花。
一旁有個竹編,用來接樹枝掉落的桂花。
樂正鴆看著晏將闌眉目間的安寧和放松,一直緊提著的一口氣終于悄無聲息放了下來。
“將闌?”
晏將闌微微蹙眉,在搖椅上側(cè)了個身,嘴里嘟嘟囔囔道:“吵,起開。”
“別睡了。”樂正鴆日夜兼程趕過來,可不是為了看晏將闌睡覺的,他伸手捏住晏將闌的鼻子,道,“一早上就睡,那你晚上還能睡得著嗎?”
捏人鼻子把人憋醒這事兒,除了樂正鴆也沒其他人能做得出來。
晏將闌像是貓一樣胡亂把樂正鴆的手打掉,意識微微清醒了,但眼睛卻不想睜,含糊道:“哥哥,我不想動�!�
“怎么還不想動呢?”樂正鴆拽他,“這就是你們晏溫山的待客之道?”
晏將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終于睜開眼睛,眸底的空茫已然消失不見,好似又重回到之前沒心沒肺的張揚明艷。
晏將闌在搖椅上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笑:“那怎么辦,我還想讓‘客人’下廚做個藥膳給我吃呢�!�
樂正鴆瞪他:“你也好意思?”
晏將闌還在那笑。
見他臉上的陰霾全部散去,并沒有那時匆匆一瞥看到的瘋癲和絕望,樂正鴆略顯寬慰,勉強“客隨主便”,為他下廚去做藥膳。
晏將闌笑得差點被搖椅給晃下去,要睡個回籠覺的心思也徹底散了。
他從搖椅上起身,將收集好的桂花用一層層糖鋪好,做了一壺的糖桂花。
樂正鴆隨身帶著一堆藥材,連鍋碗瓢盆都有,他也沒客氣,強行征用了空蕩蕩的一間房當廚房,熱火朝天地給病秧子做藥膳。
晏將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那指著下頜看樂正鴆忙來忙去:“哥哥?”
“有話就說,別婆婆媽媽。”
“你就先別走了唄,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十�!标虒㈥@懶洋洋地晃著腳,“我和盛焦會宴請諸行齋的好友一同前來吃個飯,哦對!我還在我爹娘院子的樹底下挖到了我出生那年他們埋的好酒�!�
樂正鴆的手一頓,幽幽看他。
晏將闌朝他賣乖一笑。
“晏小聆�!睒氛c冷冷道,“你拿我當傻子嗎?”
晏將闌滿臉無辜,不知道他的好哥哥為何要咒罵自己。
樂正鴆冷笑。
說什么和諸行齋的人吃個飯,那根本就是想辦個合籍禮;
還有埋的好酒,那八成是晏寒鵲夫婦等著晏將闌成婚合籍那日打算挖出來喝的好酒。
說了這么多,字里行間就是拐彎抹角地要合籍。
“不是說不辦了嗎?”樂正鴆不耐煩地將刀一扔,“怎么又變了?”
晏將闌熟練地一垂眉梢,臉上顯出一絲拼命掩飾也還是露出來的傷心和難堪:“我之前神志昏沉,連自己說什么做什么都記不得,對不起哥哥,是我太善變太沒用了,哥哥你罰我吧,我保證受著絕對不喊一聲�!�
樂正鴆:“……”
樂正鴆從來不吃晏將闌這一套,聞言面無表情地握住刀:“好,把爪子伸過來�!�
晏將闌臉上故作出來的難受瞬間一僵,他干笑道:“哥、哥哥,你怎么也開始說胡話了?”
樂正鴆獰笑地伸手要抓他的爪子剁下來入藥,晏將闌一蹦而起,嗚嗚嗷嗷地沖出小廚房,一溜煙跑沒影了。
樂正鴆瞪了那撒了歡的小狗似的背影一眼,罵罵咧咧地繼續(xù)去熬藥膳。
哪怕過去十二年,晏將闌對晏溫山的每一寸土地仍舊很熟悉,他幾個跳躍像是少年時那般從半空中飛過,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棵桂樹上。
那棵剛種下的桂樹很小,差點被他給撞歪。
“盛宗主�!标虒㈥@在小樹杈上努力穩(wěn)住身形,拖長了音對著下面還在澆水的盛焦言笑晏晏,“你好賢惠啊�!�
上能修葺洞府,下能種樹澆水,晏將闌啥都沒干,偌大晏溫山都是盛焦一手包攬。
盛焦沒理他,繼續(xù)用小水瓢澆水。
晏將闌姿態(tài)輕盈地從樹上躍下來,身上的黑色鶴氅和緋衣翻飛交織,擋在盛焦要潑水的前方。
盛焦終于抬眸,淡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