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盛焦蹙眉。
因「窺天機」,讓塵從來都是對未來之事三緘其口,雙耳不聞天下事,這幾年來單獨尋盛焦更是寥寥無幾,更何況是直接找到獬豸宗的。
盛焦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藥宗生門,拇指將玉令按滅,身形宛如一道雷電,倏地消失在原地。
只有一把傘孤零零放在門口,雨滴簌簌而落。
奚將闌不情不愿地被樂正鴆拖進藥宗:“哥,哥哥,外面還下著雨呢。”
“你管他死活?”樂正鴆咬牙切齒地從唇縫飄出幾個字,“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倆之間的貓膩,有其他人在我給你留著情面呢,別得寸進尺,當心我罵你�!�
奚將闌蔫了。
酆聿和柳長行兩個沒心沒肺地一進到藥宗就高高興興四處溜達,全然不拿自己當外人,嚷嚷道:“婉夫人,我們又來叨擾啦!”
下雨天婉夫人也在藥圃,聽到聲音趕忙過來,瞧見眾人平安無事,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奚將闌渾身被雨水淋透,像是落湯雞似的狼狽極了。
婉夫人看得心疼不已,趕緊拉著他進房間,讓樂正鴆去拿衣裳給他換。
酆聿胡亂給奚將闌擦干頭發(fā),笑嘻嘻地對婉夫人道:“夫人啊,咱藥宗有什么靈丹妙藥嗎,吃了就能竄高的?”
奚將闌:“……”
奚將闌滿頭長發(fā)被酆聿搓得亂糟糟的,從烏黑頭發(fā)縫隙里陰惻惻盯著酆聿,大概想要暗殺他。
婉夫人笑個不停:“太可惜了,沒有哦�!�
酆聿不知死期將至,還拍了拍奚將闌的腦袋:“那夫人,阿絕這不長個算不算什么病啊?我記得奚家的人各個都人高馬大,怎么就他這么矮呢?”
奚將闌心中已經(jīng)開始高高興興地想在哪里拋尸了。
婉夫人認真想了想,道:“絕兒應(yīng)該是結(jié)嬰太早了。”
正在抽條兒的時候突然結(jié)嬰,就算吃再多靈丹妙藥也沒法子揠苗助長,身量基本定型。
“哈哈哈但盛焦也和他同年齡結(jié)嬰啊�!臂喉补笮�,“都是十七歲,這相差也太大了�!�
話音剛落,婉夫人一直盈著笑的眼眸一凝,似乎閃過一抹悲傷哀戚,她伸手撫摸著奚將闌的側(cè)臉,笑著呢喃道:“……是結(jié)嬰太早了。”
只是這句話卻和方才那句的語調(diào)全然不同。
奚將闌按住婉夫人的手在她溫熱掌心一蹭,笑嘻嘻地說:“夫人您還聽不出來呀,酆聿是在嫉妒我天資好結(jié)嬰早呢。嘖嘖,就算你眼都綠了,也照樣是二十歲結(jié)嬰,比我晚了好多年呢�!�
酆聿聞言頓時炸毛:“我的天級相紋!天級!二十歲結(jié)嬰已是天賦異稟逸群之才!你打聽打聽去,整個十三州哪有人比得上我?!”
“和那些蠢材相比有什么得意的?”奚將闌嬉皮笑臉,“酆二十,你和我奚十七比啊�!�
酆二十氣得追著他打。
奚將闌哈哈大笑。
哪里都能輸,就是嘴不能輸。
沒一會,樂正鴆將自己年少時做的未來得及穿就躥個兒的新法衣拿來,隨手丟給奚將闌:“來,奚十七,我小時候的衣服,你穿上應(yīng)該正好。”
奚十七:“……”
奚將闌臉色綠油油地捧著衣服去內(nèi)室換了。
等到了無人地方,黑貓猛地從他后頸鉆出來,急急道:“你拿到「引畫繞」了?!”
奚將闌將濕噠噠的衣物脫下來,隨口道:“嗯�!�
黑貓急得打轉(zhuǎn):“婉夫人真的能將我‘解’了?她是不是要殺了我啊?!「引畫繞」是做什么的,為什么要用它入藥?”
奚將闌認認真真穿衣服,不搭理它。
黑貓都要哭出來了:“奚將闌!將闌你可不能不管我啊,當年我沒想吃你相紋,是你自己主動和我做交易讓我毀的。這幾年可從未想過要害你,還救了你好幾次性命呢,你不能如此無情!”
聽黑貓喋喋不休地哭訴,奚將闌莫名有種自己是欺騙感情的負心漢的錯覺。
“你不是喜歡聽貓叫嗎?”黑貓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忍辱負重地說,“喵喵,喵喵喵!”
奚將闌:“……”
奚將闌沒忍住笑出來,伸手將黑貓抱在懷里揉了揉,笑瞇瞇道:“我都說了喜歡貓,怎么會讓你死呢?”
黑貓抽了抽鼻子,哽咽道:“真的?”
這小騙子的話它一句都不敢信。
奚將闌溫柔地說:“當然是騙你的�!�
黑貓:“……”
黑貓頓時炸毛,張牙舞爪地伸爪子撓他:“我殺了你!”
奚將闌哈哈大笑。
樂正鴆不耐煩地敲了敲門:“好了嗎?”
黑貓嚇得立刻鉆回奚將闌后頸,不敢冒頭。
奚將闌將衣服穿好后走出來,樂正鴆上下打量著他,嫌棄地一抬手將奚將闌的耳飾摘下來。
“你那耳飾不顯墜得慌嗎,而且和我衣裳也不搭�!�
奚將闌嚇了一跳,趕忙就要撲過來搶:“給我!”
“你著什么急?”樂正鴆將手高抬,看這小矮子蹦著去夠,沒忍住笑出來,挑眉道,“這難道是什么重要物件,你離了就不能活啊?”
奚將闌滿腦門冷汗:“哥、哥哥,還給我吧,這是……”
兩人正爭搶著,門口正在啃靈丹吃的酆聿優(yōu)哉游哉接口道:“……那可是盛宗主送他的定情信物,他哪舍得摘�。俊�
酆聿是在拿奚將闌之前的謊話故意嗆他,沒想到小騙子像是沒聽到他說話一般,背對著他還在踮著腳尖夠樂正鴆手中的耳飾。
奚將闌眼圈微紅,難過得真情實意,連唇都在微微發(fā)抖:“哥哥,求求你了,這是我娘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
說盛焦送他的生辰禮物,樂正鴆肯定更不會還他。
還是打感情牌好了。
只是沒想到這話說出口,樂正鴆卻愣住了。
奚將闌還在努力去奪耳飾:“哥!哥哥!”
樂正鴆神色莫名沉了下來,直勾勾盯著奚將闌的眼睛,好半天才低聲道:“絕兒……”
奚將闌茫然:“��?”
樂正鴆眸子陰沉,幾乎咬著牙道:“你的耳朵……”
奚將闌眼眸倏地睜大。
他這話哪里露出破綻了?
還是說樂正鴆也和盛焦一樣,已經(jīng)能熟練甄別他的謊言了?
就在奚將闌滿心凌亂時,余光一掃終于看到站在門口滿臉愕然的酆聿,猛地一呆。
——酆聿看起來在那站了挺久。
酆聿手中松子嘩啦啦撒了一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呢喃道:“你聽不到?”
奚將闌:“……”
完了。
***
讓家所居之地名喚姑射幽谷,鐘靈毓秀,三方背靠青山,只有一條河流蜿蜒蔓延至入口。
盛焦并未坐船,踩在一塊被雷劈毀的榕木上順流而下,黑袍獵獵。
片刻便至。
還未進谷,河岸邊的一處水榭亭臺中已有一人等候許久。
盛焦足尖一點,悄無聲息上岸,緩步走向亭臺中。
水榭邊萬壑爭流,清凌凌穿過長滿苔蘚的鵝卵石,雪白瀑布于山間懸掛,落水處好似織成一道雪白衣袍,悄無聲息同端坐亭臺中的白衣男人交纏。
讓塵長發(fā)半束,一襲素色白衣孤身坐于亭臺,微微垂眸用炎熱火石烹茶。
盛焦來得正好,水剛燒開,雪白煙靄蒸騰而上,讓塵神清骨秀的面容半遮半掩。
瀑布帶來的水霧從他周身而過,好似驟然慢下來,世間萬物皆會為他停留。
盛焦面無表情走到讓塵對面坐下。
讓塵微微抬眸,俊秀臉龐露出個淡笑。
“聽玉度說,你剛從南境回來?”
和橫玉度的溫潤不同,讓塵宛如去修了佛,渾身皆是看破紅塵的蕭然塵外。
他六塵不染,眸光溫柔卻空泛,世間萬物對他而言不過一眼春秋拂眼過。
盛焦垂眸看茶,漫不經(jīng)心“嗯”了一聲。
在天衍學宮時兩人一個修了閉口禪、一個是鋸嘴葫蘆,單獨相處時,能好幾天都不發(fā)出絲毫聲音,詭異得要命。
除了小奚絕能和他們倆聊到一起去,其他人都不愛同他們單獨相處。
讓塵閉口禪破后也不再繼續(xù)修煉,撩著雪白寬袖為盛焦斟茶,淡淡道:“奚家之事,可尋到罪魁禍首了?”
盛焦并不回答,催動靈力發(fā)出冰冷聲音。
“六年前,你同奚絕說了什么?”
讓塵笑了起來,毫不避諱地道:“說了天機�!�
盛焦冷冷看他。
讓塵像是沒注意到他全是殺意的眼神,輕輕道:“無灼,你記得不述的鬼刀嗎?”
盛焦不想和他說酆不述,只想說奚將闌。
讓塵卻自顧自地道:“當時不述剛得到那把兇刃,歡天喜地拿到九思苑給我們看。”
酆聿是個所有心思都寫在臉上的直性子,第一次得到自己的本命兵刃,高興得那幾日直接抱著鬼刀睡覺。
好不容易等到天衍學宮開學,半大少年藏不住虛榮心,當即抱著鬼刀顛顛向其他人炫耀。
“看!我爹給我尋的,說是十三州最兇的兇刃呢……阿絕!別瞎摸,摸壞了你賠得起嗎?”
幾個少年都沒有本命兵刃,全都涌上來驚奇地轉(zhuǎn)著圈地看。
柳長行羨慕不已:“真是一把好刀啊,這里面是有厲鬼嗎?”
酆聿眉頭都揚起來了:“是啊,據(jù)說兇悍無比,哈!我之后肯定能徹底降服它,讓它為我所用!”
奚絕也眼巴巴地看,聽到酆聿在那吹,笑嘻嘻地說:“我以后也要找一把很兇的劍,到時候咱們對砍,看誰的兇!”
酆聿哼道:“那必然是我的!”
少年們嘰嘰喳喳,高興得暢享未來。
讓塵本來也在旁邊看,但視線剛一落在酆聿身上,突然愣了一下。
在未拿到這把鬼刀之前,酆聿身上皆是幽藍鬼火似的氣息,但此時高高興興抱著鬼刀眉飛色舞的酆聿……
竟然渾身皆是象征不詳?shù)难t。
那股灼眼的紅色還在從鬼刀上不斷往酆聿經(jīng)脈中鉆,酆聿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難看,在一陣歡笑聲中,竟然瞬間化為滿臉慘白七竅流血,被厲鬼反噬的猙獰死狀。
讓塵驚得連連后退。
再次定睛看去,酆聿依然高高興興地抱著鬼刀,臉色并無任何變化。
讓塵心口狂跳,轉(zhuǎn)瞬出了一身冷汗——他眸中天衍金紋微轉(zhuǎn),是「窺天機」不受他控制在本能運轉(zhuǎn)。
酆聿還在和柳長行勾肩搭背,設(shè)想徹底降服鬼刀后的美夢。
讓塵當時才剛修煉閉口禪沒多久,輕輕啟唇似乎想說什么,卻噎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窺天機」的奇妙,卻渾身冷汗失魂蕩魄。
正在開開心心和酆聿說話的小奚絕突然偏頭看了一眼讓塵,手胡亂摸了摸耳朵,滿臉迷茫。
“……什么?”
讓塵額頭全是汗水,「窺天機」第一次運轉(zhuǎn)讓他經(jīng)脈靈力悉數(shù)抽干,勉強穩(wěn)住一會卻再也忍不住,猛地跌倒。
眾人急忙圍上去扶他。
“讓塵?!”
等到讓塵再次醒來時,已是三天后。
他下意識要去找酆聿,卻聽橫玉度笑得眸子都彎了,和他說熱鬧。
“酆聿正在追殺奚絕呢�!�
讓塵疑惑,打了個手勢:「什么?」
“前幾日你昏睡著,奚絕手欠,說是要拿酆聿的鬼刀瞻仰瞻仰,不知道怎么弄的突然就把那兇刀給折斷了,里面厲鬼當場魂飛魄散�!�
橫玉度干咳一聲,卻還是忍不住笑:“現(xiàn)在酆聿正在四處追殺奚絕呢�!�
讓塵一愣。
鬼刀……
斷了?
這時,酆聿拎著那柄斷刀氣勢洶洶破門而入,咆哮道:“奚絕呢?!那狗東西在不在這里?!”
橫玉度笑著說:“不在。”
酆聿轉(zhuǎn)身氣勢洶洶地走了,邊跑邊罵罵咧咧道:“肯定在盛焦那!啊啊啊我殺了你!嗚嗚還我鬼刀——!”
嗚嗚嗷嗷地遠走了。
讓塵做夢般注視酆聿離去的背影。
——三日前他在酆聿身上看到的猙獰血紅已然消失不見,再次變回幽藍鬼火。
“你想說什么?”盛焦冷聲道。
讓塵抿了一口茶,垂著濃密羽睫,輕言細語地問:“無灼,你覺得阿絕的相紋到底是什么?”
盛焦蹙眉:“他只道很雞肋。”
讓塵卻笑了:“靈級相紋,何來雞肋之說?”
盛焦沒有回答,這是奚將闌為數(shù)不多的真話。
“當年我看到奚絕結(jié)局�!弊寜m見盛焦不想多談,索性回答他一直想要知道的問題,“……他會因奚家之事,死在你手中�!�
盛焦瞳孔劇縮。
這和奚將闌說的一模一樣。
盛焦沉聲道:“你在那次天機看到了什么?”
“不多�!弊寜m搖頭。
盛焦將茶盞一放,滾燙的水落在他的手指上:“你……”
讓塵看著溫和,但他閉口禪一修就是八年,耐性定力可見一般,但凡他不想說的,就算盛焦拿冬融架在他脖子上,也得不到半句話。
盛焦沉著臉起身,連一口茶都沒喝,轉(zhuǎn)身便走。
讓塵叫住他:“無灼,今日的確有要事要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