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忽然間,最后一顆「灼」字天衍珠倏地散發(fā)出絲絲雷紋。
在那道雷劫即將再次摧毀盛焦身體時,珠子猛地旋轉出扭曲的漩渦,以一種餓虎撲食之勢,勢如破竹將那道天雷直直吞噬。
靈力凝出一道嶄新黑袍裹在盛焦身體上,他眸子微微睜開,露出一雙冷漠無情的黑沉眼眸。
雷劫不甘愿地醞釀出森戾咆哮,卻已無法再奈何盛焦半分。
盛焦已徹底進入大乘期,再往上便是得道飛升,不再受十三州天道禁錮。
在盛焦內府變化的瞬息之間,天衍祠的香終于徹底燃盡,最后一點香灰被風一吹,悠然落在香爐中。
「棄仙骨」終于全然催動,無數天衍靈脈凝著天衍本源齊齊涌入奚家天衍祠的上空,宛如一道星光高高掛在天邊。
十三州全部天衍已被抽去,晏將闌臉色一肅,飛快朝著奚家的地脈而去。
身體經脈叫囂著在沸騰,近乎將他的身體摧毀,但晏將闌此時已全然顧不得了,他踉踉蹌蹌地踩著臺階拾級而下。
宛如十三歲那年初遇奚絕時。
空蕩蕩的天衍地脈處沒有半分靈力,只有玉頹山的身影依然坐在那,他此時穿著縱夫人做的那身及冠衣袍,這些年他長高不少,袍子有些小,寬袖只到小臂。
他望著面前的虛空,長發(fā)極地像是藤蔓似的四散而開。
晏將闌腳步一頓,低聲道:“哥?”
玉頹山四肢已無法動彈,用力地呼吸一口帶著灰塵的空氣,嗆了一下后突然悶悶笑了出來。
晏將闌緩步上前,繞到玉頹山面前緩緩半跪。
玉頹山手腕腳腕的傷痕全部都是他在天衍地脈的那八年里日復一日地掙扎而留下的,哪怕天衍也無法全部治愈,他好似不知道疼,臉上帶著笑意,像是平日里隨意打招呼一樣:“不是讓你別過來嗎?就這么愛湊熱鬧��?”
晏將闌微微垂著頭,似乎不想應他。
玉頹山像是在閑侃似的,瞇著眼睛笑吟吟道:“聆兒啊,你的合籍禮,我怕是喝不到喜酒了�!�
晏將闌默不作聲。
“怎么還在生氣��?”玉頹山嘖嘖道,“氣性這么大,不知道是被誰寵的�!�
晏將闌突然一言不發(fā)撲上前,張開手將玉頹山緊緊抱在懷里——但他太瘦弱,即使是常年不出天衍地脈的玉頹山也很難被他完全抱住。
玉頹山一愣。
晏將闌微微直起身子,手輕柔地環(huán)住玉頹山的后背,身體的溫暖緩緩貼著玉頹山一點點傳遞過去。
玉頹山眼眸緩緩睜大。
抱一抱我吧。
等我出來,晏聆抱抱我吧。
晏將闌當時雖然拒絕了,但此時卻給了他一個溫柔至極的擁抱。
“暖嗎?”他像是在安撫一個終于尋到家的孩子,輕聲呢喃地問。
玉頹山無法回抱他,呆怔許久后才將額頭在晏將闌肩上輕輕貼了帖,小聲說:“很暖�!�
自從十二歲那年,玉頹山再也沒有被人這么溫柔地抱過。
一時間,這十幾年的苦難好似都不那么重要,萬物都如流水從他身上潺潺流過,帶走他的痛苦、怨恨和癲狂。
玉頹山又說:“我很累�!�
晏將闌:“我知道。”
“我想……”
玉頹山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剛說兩個字就愣住了,他眉頭緊皺,冥思苦想半晌竟然思考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玉頹山微微閉上眼睛,“也不想下輩子了�!�
晏將闌笑了出來:“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玉頹山和晏將闌什么都說過,更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從天衍里出來后要做些什么,無一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親口吃秦般般做的桂花糕、去九霄城吃一桌子松鼠鱖魚。
反正都是吃,特別沒出息。
“其實……”玉頹山猶豫好一會,低聲細語道,“分神吃東西,從來都感覺不到味道啊�!�
晏將闌一愣,茫然看著他。
玉頹山只是從自己僅有的十二年的經歷,知曉糕點肯定是甜的吃了會心情好、酒肯定是辣的抿一口就會嗆到,九霄城的松鼠鱖魚他沒吃過,只好天天去吃,努力從其他人的反應得知這個東西大概是什么味道,而做出相對應的反應。
他將自己偽裝成很會吃喝玩樂的正常人,但終究吃喝沒有味覺,玩鬧也并不快樂。
這世間都是索然無味的。
晏將闌呆呆看著玉頹山的臉。
從開始知道玉頹山會選擇和天衍一起赴死時,晏將闌都沒有為他落過一滴淚,但不知道為什么在玉頹山說分神沒有味覺時,心中那積攢多年的悲傷瞬間像是決堤了一般。
“為……”晏將闌眸中全是淚水,像是不理解地呢喃著道,“為什么這樣啊?”
為什么從沒對他說過?
小奚絕好似永遠停留在了被父母拋棄那日,晏聆是他未來的救贖,卻無法重回時間將他從記憶的深淵挽救出來。
晏將闌話都說不出來,只知緊緊抱住他。
玉頹山感受著晏將闌傳遞給他的溫暖,又重復地呢喃一句:“聆兒,好暖啊�!�
“我不想�!标虒㈥@將臉埋在玉頹山頸窩,終于哽咽著說出這些年他一直想說的話,“我不想你走�!�
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理解玉頹山的做法,知道他根本毫無求生的意志,就算到了那一日自己肯定也能笑嘻嘻地送他走。
畢竟唯有死才是玉頹山畢生追求。
可臨到最后,晏將闌后悔了。
兩人相依為命這么多年,根本不是理解選擇、做足準備就能一時半會割舍得下的。
他死死抓住玉頹山的袖子,近乎乞求地道:“不要走……”
玉頹山哈哈笑起來:“就算我對你千依百順,這個過分的要求也實在無法答應�!�
晏將闌猛地抬頭,眼淚在眼眶搖搖欲墜:“你!”
“怎么辦?”玉頹山笑嘻嘻地說,“你要不然去找盛宗主來抓我去獬豸宗吧?”
晏將闌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薄唇都在哆嗦。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道劇烈的光芒。
玉頹山笑著說:“聆兒,看�!�
晏將闌通紅的眼睛微微抬頭,透過地脈坍塌一半的洞口朝上空看去。
風卷殘雪白絮翻飛,所有天衍凝成一點,集中在玉頹山上空。
他像是和晏將闌玩過許多次的游戲一樣,眸中閃現(xiàn)一抹狡黠光芒,孩子似的輕輕啟唇。
“叭�!�
剎那間,那點金光瞬間在天空中炸開。
最先看到的是大到無法想象的金色焰火,好久后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幽幽響徹耳畔。
天衍本源之力在天空炸開一道璀璨的光芒。
盛焦從雷云散去的天空中落下,面如沉水看著那黑壓壓朝著方圓數百里散落的天衍碎片。
一旦那天衍散去的余波落到地面上,許是會將整個中州乃至十三州給夷為平地。
所有生靈都無法幸免。
盛焦沉著臉握住冬融劍,正要強行用靈力阻止時,讓塵突然道:“不必�!�
盛焦蹙眉回頭。
讓塵仰頭看著那巨大的璀璨“焰火”,輕輕道:“不必阻攔�!�
話音剛落,密密麻麻即將墜落到地面的碎片再次像是真正的焰火般,噼里啪啦炸開五彩斑斕的光芒。
——那是一道由天衍炸開的盛大煙火。
根本不是什么余波。
無數靈力宛如和風細雨,混合著大雪飄落到十三州各個角落。
深受「棄仙骨」劇毒影響的散修嗅到那股濃郁的靈力氣息,經脈中的余毒竟然緩緩消散,所有靈力落地之處,長出生機勃勃的靈草。
萬物在大雪中復蘇。
自此,十三州再無天衍。
「棄仙骨」的余波就像是一場玉頹山惡趣味發(fā)作的玩笑。
以為是死期將至,實則是一場漂亮而短暫的焰火。
盛焦怔然看著被夷為平地的奚家靈草靈力生生不息,沉默許久才緩步走向天衍地脈。
晏將闌看著漫天焰火,感受身體經脈中「棄仙骨」的余毒被緩緩消除,伸手抓住玉頹山的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故作冷冷地道:“走吧你�!�
玉頹山笑了:“這才對�!�
因天衍的潰散、陣法的消失,玉頹山的身體也在微微散發(fā)著金光,像是分神似的逐漸變得透明。
晏將闌死死咬著牙,面上強忍著不露出任何不舍,但一雙手卻抓著玉頹山的衣服死也不肯松手。
玉頹山靠在晏將闌臂彎間,感受最后的溫度,突然說:“對不起。”
晏將闌拼命忍著,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什么?”
“對不起,毀了你的人生�!庇耦j山輕輕地說。
如果他沒有存在過就好了。
晏將闌眼淚盈在羽睫要掉不掉,冷冷道:“誰說的,我現(xiàn)在還活著、想活著,人生就不會被毀�!�
在兩人擺脫奚家后,玉頹山就曾對晏將闌道歉過。
當時晏將闌只覺得這廝腦子是不是被什么狗東西給踹壞了,怎么說出這等胡話?
晏聆悲慘的源頭一大堆,陰差陽錯、天道不公、世家貪婪人心叵測。
他能恨任何人,卻無法怨恨和他相依為伴的玉頹山。
晏將闌狠狠罵過玉頹山之后,他就表面上裝得嘻嘻哈哈好像將此事掀過,但沒想到這么多年他內心卻仍舊無法釋懷。
“不是你的錯。”晏將闌緊緊抱著他,“我說過很多遍,真的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你到底能不能信一信我?”
“你真不怪我……”玉頹山說,“那我可就沒遺憾了�!�
晏將闌被他噎得說不出來。
玉頹山的身體已經半透明,似乎轉瞬之間就能消逝在天地間。
晏將闌只是安安靜靜陪著他。
兩人想說的話,早已說完。
玉頹山感受著晏將闌懷抱的溫暖,神智逐漸昏昏然。
晏將闌抓著玉頹山一只手,看著那骨節(jié)分明傷痕累累的手逐漸變得透明,死死繃著下頜忍住眼淚。
忽然,玉頹山像是神智徹底昏沉,黑色眼瞳渙散,回光返照似的,一時間不記得身處何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
“……”
他嘴唇輕動,似乎說了什么。
晏將闌忙將耳飾扣上,側耳傾聽。
“娘�!�
奚絕含糊地喊。
晏將闌一愣。
“娘。”奚絕渾渾噩噩,茫然地問,“……什么時候拿來糕點啊?”
最后一句話說完,單薄的身影便化為一綹煙霧緩緩消散,只留一身空蕩蕩的華麗衣袍,輕飄飄地落在晏將闌臂彎。
第102章
萎靡頹喪
天衍破碎的靈力好似一場恩澤,被「棄仙骨」破開的天塹緩緩合攏,山脈如初,深秋本是落葉滿山,靈力雨落下后卻郁郁蔥蔥。
好似春回大地。
只是幾步路,奚家地脈的臺階已長出嫩綠藤蔓,悄無聲息爬滿斑駁的墻。
盛焦走下石階,就見空蕩蕩的地脈深處,晏將闌抱著暖黃色衣袍跪坐在地,大雪紛紛揚揚落滿肩頭,怔然盯著虛空不知在想什么。
聽到腳步聲,晏將闌微微側身看去。
盛焦緩步走到他身邊,矮下身用手輕輕撫摸晏將闌臉上未干的淚痕。
因天衍本源的徹底消失,整個十三州所有帶有相紋的修士體內天衍也在緩緩消失,或者說是徹底和靈根相融合。
不出三日,十三州不會再有絲毫天衍。
晏將闌體內「棄仙骨」已解,一半「閑聽聲」緩緩融在經脈中,朦朦朧朧的聲音在耳畔聽不太真切,他不知做出什么神情,只是面無表情歪著頭在盛焦掌心輕輕一蹭。
盛焦之前很難感知情緒,只能從神情、反應得知別人的喜怒哀樂,但此時一股莫名的情緒席卷心間門,敏銳地察覺到晏將闌在悲傷。
“走吧�!笔⒔沟�,“回家�!�
晏將闌抱著玉頹山空蕩蕩的衣袍,怔然被盛焦扶著站起。
他垂眸看著那暖黃衣服上的紋路,微微閉眼,突然用靈力催動一股火焰,“嗤”的一聲將衣袍焚燒。
火舌順著衣物一寸寸燒上去,頃刻化為一小捧灰燼落在掌心,被晏將闌用小玉瓶收起。
做完這一切后,晏將闌后知后覺周遭破碎的天衍靈力,莫名悵然若失。
剎那間門,「棄仙骨」殘留的反噬、親友逝去的心力交瘁鋪天蓋地席卷全身,晏將闌像是再也支撐不住,突然踉蹌著一頭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間門盛焦似乎接住他,晏將闌啟唇想說什么,但渾身精疲力竭,連一個字都說不出意識便徹底消失。
「棄仙骨」的陣仗極大,最后卻只綻放一場盛大燦爛的焰火。
但天衍從地底直沖云霄的動靜還是讓無數山脈崩裂坍塌,獬豸宗和懲赦院足足花了三日才徹底收拾好殘局。
晏將闌始終昏昏沉沉,像是徒步奔波成千上萬里,終于尋到休憩之處,睡了個天昏地暗。
等到他的意識從黑暗深淵中一寸寸清醒時,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動,手腳像是被固定住似的,經脈都睡酥了。
外面已天晴,溫暖朝陽從半開的雕花窗照射進來,透過薄薄白紗削減刺眼的光芒,溫煦落在晏將闌臉上,將錦被曬得暖洋洋的。
看窗外桂樹應該是獬豸宗的清澂筑,但床榻錦被、外面的布置和熏香全然變了模樣,好在床頭小案上放了一枝桂花,氣息仍舊讓晏將闌安寧。
晏將闌渾身癱軟,動也不想動,也不介意盛焦什么時候把他的布置全都給換了——若是換了平時他肯定是要作天作地的。
他睜著眼睛看著床幔上懸掛的流蘇,腦海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
躺了沒一會,房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
身著獬豸宗黑袍的盛焦緩步走來,如常地撩開床幔,瞧見晏將闌睜眼明顯怔了一下�!靶蚜��!�
晏將闌含糊地“嗯”了一聲。
“天氣不錯�!笔⒔棺诖惭貙㈥虒㈥@散亂的長發(fā)理了理,道,“出去走走嗎?”
晏將闌打了個哈欠,賴嘰嘰地說:“累,不愛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