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流云
第二卷·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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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濟(jì)十五年春,蕭程永憑著一間布鋪,在徐州永安縣連開了自己的三家鋪號,在當(dāng)?shù)匾矎氖捈夷切∽幼兂闪耸捓蠣敗?br />
許多人眼紅著蕭程永這窮小子成了商老爺,家中但凡有適齡的女娃,都上趕著往蕭家門口塞去。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蕭程永獨獨看上了賣蓮女流云。
流云是被劉家阿婆從道觀門口撿回去的孤嬰,劉家不同意養(yǎng)個沒來由的嘴,阿婆不忍,將她悄悄養(yǎng)在劉家的采蓮船上,由船夫船嫂們輪流守著。
就這么春一程秋一程的,流云長大了,阿婆也在某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日,撒手人寰。
那日流云被劉家趕出來,手里還挎著本該賣出去的蓮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蓄了滿眼的淚,可沒人準(zhǔn)她流淚。
蕭程永家中略有薄地,怎么也要湊個仨瓜倆棗送他去上學(xué)堂,他少時頑劣,和著一幫狐朋狗友,在路邊打鬧。
一把撞翻了流云的挎籃,和她滿眶的淚意。
“對不住啊對不住……”
他隨意道歉轉(zhuǎn)身欲走,卻發(fā)現(xiàn)這女孩不緊不慢地跪在地上撿蓮子。
那年他九歲,她六歲。
他蹲下身來,用手?jǐn)n著散了一地的蓮子,攏到她面前,手背一涼,以為是下雨了,可天邊日光晴好,哪來的烏云細(xì)雨?
原是流云在不聲不響地流淚。
蕭程永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這女孩的悲傷太洶涌,他似乎說什么都沒用。
“屬實抱歉,這幾個銅板你拿著,莫要哭了�!�
他施舍般掏出幾個銅板,想要止住她沒完沒了的委屈。
流云不曾分給他任何眼神,重新把籃子挎在臂彎,貼著墻根走了。
他盯了那蕭瑟背影許久,被朋友們拽著走了,卻不住回望,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個背影。
那之后,他只要學(xué)堂下得早,便會沿著鎮(zhèn)上的路去找賣蓮女。
有時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帶著一種莫名的好奇,有時他身上有閑錢,也會走去她面前,買上一些蓮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不知道這是何種情愫,只是想看看她。
流云一天天長大,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娉婷,來買蓮子的人心思各異,流云裝作聽不懂,迎來送往。
她流麗的眉眼望向街角,似乎很久……都沒有見到那個少年來買蓮了,他還會來嗎?
開始漸漸地,有人大把大把地買走她的蓮子,要她嫁作人婦,引起了劉家的注意。
他們要流云以身報恩,嫁給縣太爺?shù)男鹤幼鲦�,好為劉家掙點彩禮錢。
“你以為你聊以為生的蓮子從何處來?還不是我們劉家的地!你嫁過去,縣太爺家還能短你吃喝不成?你也是好命,才能入大人青眼!”
他們?nèi)詢烧Z,將她這些年的孤苦與貧寒盡數(shù)抹去,因為他們的貪欲,她成了“好命”。
流云被按在堂上,氣憤又驚惶。
“我不……”
我不嫁,我不要!
“寄人籬下的東西!你以為你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小姐嗎?!”
劉夫人啐了她一口,將她的手拔出來,摁了紅印。
流云使勁了渾身解數(shù),依舊掙不過命運的唾棄,她眼神發(fā)暗,呆若木雞地坐在堂上。
她這一生第一次穿上綢緞,是因她被發(fā)賣做妾,享了別人的榮華,做了別人的富貴。
大婚之日,她紅袍加身,轎外吹拉彈唱好不熱鬧,流云想,沒有比這更盛大的葬禮了。
她從腰間掏出一把短刀,刀光森寒,映出她紅妝艷麗的眉眼。
就在刀尖對著頸間的那一刻,轎外傳來呵斥聲,她手一抖松了刀,淚如雨下。
原來她還是想活的,她不想死,不想被逼至死!
有沒有人,有沒有誰能來救救她?
她的祈禱還來不及被上蒼聽見,下一刻,轎子狠狠震蕩摔在地上,達(dá)達(dá)的馬蹄由遠(yuǎn)及近。
“流云,你可愿跟我走?”
她看著蕭程永伸來的手,認(rèn)出他是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少年郎。
沒有任何猶豫,她攥住他的手,“哪里都好,帶我離開這里。”
蕭程永沒想到她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本來忐忑的心轟然落地,伸手抹掉她滿臉淚痕,一把將人拽上馬,攬在自己身前。
“好,我?guī)阕摺!?br />
后來流云方知,蕭程永本被家中安排了其他親事,可他今非昔比,早已是家中說話最重之人。
他將蕭家在永安縣的產(chǎn)業(yè)打理好,交給家中二弟,劉家來鬧時,他們咬死不認(rèn)便好。
“我生意愈好,身后虎視眈眈之人便愈多,我若要走,他們之中有些人更是求之不得。”蕭程永往火堆里扔了兩片柴,火光映在他年輕的面容上:“我早想離開,去闖一番自己的事業(yè)�!�
流云還穿著那身紅裝,怔怔地聽著,情不自禁道:“我……我也想�!�
蕭程永望向她,四目相對,他先敗下陣來,耳垂滴血地轉(zhuǎn)開臉,“你、你隨我走,不怕那縣太爺?shù)男鹤优扇藖碜�?�?br />
流云尚不知他的情愫,聞言淡淡道:“我一介孤女,他不過想要個好擺弄的戲耍,有的是人愿意往上湊,怎會為我大費周章?”
蕭程永嗯了一聲,用一根火棍撥弄著火堆。
流云眼里映著他的側(cè)臉,訥訥道:“我長到如今,除了阿婆,你是第二個愿意為我大費周章之人�!�
他手中的火棍滾到火中,燒得噼啪作響。
他想說,我會對你好的,你愿不愿做我的妻?
他想說,我悄悄慕戀你好多年。
蕭程永清了清嗓子,說:“不早了,你睡吧,我守著。”
后來蕭程永帶她輾轉(zhuǎn)到京城,一開始,兩人根本無法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站穩(wěn)腳跟,靠著在飯館當(dāng)算盤先生與店小二過活。
興許蕭程永真有幾分天生的商才,借由糧食轉(zhuǎn)運和絲綢出入的進(jìn)京口尚未被官方劃歸,與當(dāng)時新上任的京官一拍即合,又一次白手起家。
流云白日做工,晚上挑燈夜讀,將蕭程永授與她的那些經(jīng)世之驗融會貫通,同蕭程永借了些銀子,開起了自己的胭脂鋪號。
在他們雙雙逃出永安縣的第六年,一個是京商皆知的蕭老爺,一個是胭脂得名的云娘。這一年,流云已二十有二,是人人口中的老姑娘了。
那一日,蕭程才尋了京中最高的酒樓,欲將頂樓包下。
他今日約了流云一同來此。
誰知酒樓掌柜的面帶歉意,說是早已被包下,屬實騰不開日子。
蕭程永面帶黯然,正欲離開,好選定他地告知流云。
誰知一轉(zhuǎn)身,流云面帶笑意朝他款款而來,牽起他的手上了乘梯,與他一同立在早已布置好的地方。
仲夏晚風(fēng)還摻著幾分暑意,吹得他一顆心嗡嗡發(fā)燙。
流云始終沒放開他,兩人執(zhí)手而立,頭頂是星羅棋布,目下是萬家燈火,她眉目繾綣,望向他的一雙眼中不再怯怯,盈滿愛意。
“蕭程永�!�
“從永安到京城,山長水遠(yuǎn),我們就這么一直握著彼此,走下去吧。”
蕭程永頭暈?zāi)垦�,仿佛只有眼前人是真的�?br />
他聽到自己很沒出息地哽咽出聲——
“那……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