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谷嵩
掌生六歲被谷嵩從濟(jì)慈館中領(lǐng)回,讀書教養(yǎng)到如今,兩人名為主仆,情同父子。
“先生年紀(jì)大了,一入冬容易寒邪入體,早年有些舊疾,病去如抽絲,恐怕有些時日開不了堂了�!�
“不打緊的,先生顧好身子要緊。”
蕭泉把食盒遞到他手上,他打開看了看,里面是熬得精致的藥粥,他微笑道謝:“蕭姑娘有心了。”
“無妨,師兄和先生一樣,叫我蕭泉便好,”她見廚房里還熬著藥,走過去瞧了瞧:“這可是一會兒先生要喝的藥?”
李樓風(fēng)隨她過去,被撲面而來的藥味熏得踉蹌兩步,面帶苦色。
掌生見她拿起蒲扇,從門后拎了兩張矮凳,“一會兒藥好了我去叫先生,勞你們先幫我看著藥,我去把前院的雪掃上一掃�!�
“好的掌生師兄,”她用胳膊肘拐了拐旁邊苦皺了一張臉的李樓風(fēng),“你也去,給師兄打打下手。”
掌生獨來獨往慣了,聞言愣道:“不必,我……”
李樓風(fēng)一撐膝蓋站起身,“走吧師兄,我掃雪功夫了得,你我二人出手,事半功倍!”
掌生無奈笑道:“那好吧,有勞二位�!�
自打小半月前那場初雪,斷斷續(xù)續(xù)下到現(xiàn)在,時疾時緩,掌生一人分身乏術(shù),也就是午后給先生用完第二帖藥,舍些讀書的時間來掃掃雪。
他取了大掃帚來,又拿了一個小鏟,好把凍在地面上的結(jié)塊鏟除,尤其是大門外有人車馬來往,地上的雪被踩得牢固。
李樓風(fēng)大致掃了一眼,估摸著小半個時辰能完事,沒等掌生給他安排,他就拿了小鏟往門外躥:“師兄,院子里的雪好掃些,我把外面的凍雪除了再跟你換�!�
“喀喀”
“咔嚓咔嚓”
大門外傳來碎冰的動靜,然后是一連串地“嚓嚓嚓嚓嚓嚓”。
身后的門猛地被拉開,蕭泉朝他歉然一笑,手拿著蒲扇往門外沖,一扇子敲在推雪推得激情滿滿的少年頭上,壓低聲音訓(xùn)斥了幾句,那推雪聲便斯斯文文起來。
帶著莫名的小委屈。
掌生搖頭笑嘆,揮著掃帚開始清理院中積雪。
……
谷嵩半夢半醒間,隱隱聽到窗外唰唰的掃雪聲,一下一下,將他掃入更深一層的夢中。
他不再是鶴發(fā)雞皮德高望重的先生,而是和掌生那般大的少年小子,甚至不如掌生穩(wěn)重,讀書習(xí)文也總是鉆空子。
早年求學(xué)時,他背著個簍筐,晃晃悠悠地隨老師訪遍名山大川,也在無名村落歇腳。有些地方不通教化,老師便會暫留幾年,開堂講文,當(dāng)?shù)氐拇迕駛儫o論老幼,農(nóng)閑后都會跑來聽,屋中坐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睦嫌祝巴庖舱玖嗽S多。
老師常說“有教無類”,直到他親眼看到抱著襁褓的婦人艱難識字,和連剛才吃了什么都記不住的老人在誦書,方明白手中書卷有多重。
春去秋來,夏蟬冬雪,他們遇上過土匪搶劫,險些被豺狼撕咬,一次次逃出險境,老師說這是天命在身,不可半途而廢。
老師一生都在不同的地方教化百姓,未曾留下半卷詩文,只有案頭一本手札。因此寂寂無名。
那是一個月光清亮的雪夜,他捧著搖曳燭火跪在老師床前,老師問他,讀書識字是為了什么?功名加身,還是家財萬貫?
他握住老師枯枝般的手指,把頭磕在地上,哽咽道:“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xué)——”
“為萬世——開太平�!�
老師滿意地閉上眼,溘然長逝了。
那之后,他發(fā)表了一系列國計民生的策論,繼續(xù)在大晉的土地上輾轉(zhuǎn),以文投名,與各地的大儒相交,漸漸有了“谷嵩先生”的名氣。
青山夕陽看遍,他帶著已然長大的掌生,來到京城這個漩渦之地,辟出自己的一方學(xué)堂。
“吱呀”一聲,推門聲響起,他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朝他走來,那人的眉眼緩緩暈開,落成了掌生的模樣。
“先生,起來吃點東西吧�!闭粕娝裆秀�,坐在床邊,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掌生又喚了他兩聲,“先生,起來吃點吧,一直睡著不進(jìn)食,也不容易見好�!�
“……好�!�
“慢點。”掌生將他扶起,靠在枕上,端過熬得晶瑩剔透的蜜棗薏仁粥,一口一口喂與他。
待得一碗粥見了底,先生瞧著也精神了幾分,他方道:“先生,有兩個學(xué)生來探望你,我把他們叫進(jìn)來?”
谷嵩疑惑一聲,點點頭朝門口望去。
掌生端著食盤走出去,打了個手勢,示意杵在門口的兩人進(jìn)去。
門縫也不敢推得太大,李樓風(fēng)先探出個腦袋,恰好與怔怔的谷嵩對視,憨厚一笑,趕快讓出位置,蕭泉緊跟了進(jìn)來。
“先生……”
李樓風(fēng)拽住她,指了指面前的火盆:“我倆在外面站了有一會兒,先烘一烘。”
蕭泉依言頓足,神色擔(dān)憂道:“先生,你好了些不曾,可需要大夫?”
谷嵩臉上漾起些笑意,嗓音尚且干澀,很快兩人小跑過來,圍著他打轉(zhuǎn)。
“沒事,為師沒事。”他擺了擺手,指了指床邊的高腳凳,兩人一坐一立,總算沒有那么晃眼睛了。
“你們……怎么來了?”他說話還是有些費勁,但用膳之后,確實有了精神頭。
“幾日前我看先生便不時咳嗽,天愈來愈冷,昨日先生又早早散了堂,我們猜測先生是病了,帶了些藥材來,也不知先生能不能用上。”
平日里先生再怎么蒼髯華發(fā),都是精神矍鑠傲然而立,如今一病真是憔悴不少。
他語氣倦怠,揮了揮手:“有心了,好孩子,坐得遠(yuǎn)些,恐怕我這病氣不小,莫過給你們。”
“不要緊的先生,”李樓風(fēng)見他這番怏怏,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您還是快些好起來吧,我想聽您中氣十足地點我大名呢。”
老先生冷哼一聲,又笑開了:“就數(shù)你小子最會貧!今日你兩個怎么一起來了?他知道你是女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