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地兒說理�！鄙衅嫒チ耸锌谇灰院笠苍u上副主任了，兩個公立醫(yī)院的副主任醫(yī)師，活兒干得比人多，那點工資在人面前忽略不計了。
“咱不一樣，你們有情懷，不是一回事兒，嘿嘿�！睂幙险f。
何樂知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說話，吃完在那兒喝湯。
尚大夫跟他解釋：“方馳他老師一周就出兩天診，號也貴，手術(shù)也貴，掛方馳的號他解決不了的就找他老師了，一樣的。”
“我老師問我是不是在網(wǎng)上做賬號了，怎么經(jīng)常有疑難病例專門過來掛我號，讓我別整這些，想當網(wǎng)紅��？”韓方馳跟何樂知說。
何樂知一下笑出了聲。
韓方馳他老師是個傳統(tǒng)又刻板的教授，韓方馳長得標致，上學那會兒老師就怕他心浮，不踏實，不好好當大夫，網(wǎng)絡是絕對不讓碰的。
“你都得感謝我，要不你這么年輕就技術(shù)硬呢，都我?guī)湍闵想y度練出來的�！睂幙险f。
“我謝謝你�！表n方馳說，“去年冬天上班快給我上抑郁了�！�
“我記得�！焙螛分粗n方馳，“那段時間誰叫你也不出來�！�
韓方馳“嗯”了聲，說：“就那段時間�！�
尚奇眼睛里有一種過來人的眼神，笑了下說：“方馳還是年輕，心軟�！�
韓方馳運動時穿的速干衣已經(jīng)換了，這會兒穿著寬松的T恤短褲，放松地坐著，胳膊搭著桌沿，兩只手隨意地玩著濕巾，說話時仍朝向何樂知。
“去年患者進來一說是寧院長讓來的，我都不想問怎么了，我怕他不說牙。”
“馳你想想，牙的事兒我大差不差都能整。”寧肯說。
“不看牙看什么？”何樂知問。
韓方馳說：“潰瘍，腫物，出血，只要不是看牙的，他讓過來的都不好。”
何樂知眨了下眼睛，輕聲問：“腫瘤？”
韓方馳說：“口腔癌、牙齦癌、頜面部腫瘤這些，口腔里這點難題他遇著的都往我這兒送。”
“那沒招兒，誰讓你在頜面部了，干的時間越長看得越多。”寧肯從醫(yī)院出去之前是種植科的，口腔雖然分得細，不過除了疑難案例以外基本都能看，以前也什么患者都有。
韓方馳自嘲地笑笑，坦誠地說：“去年沒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崩了。”
韓方馳平時不怎么和人說自己的事，幾乎不聊，因此何樂知也沒聽他說過工作上的事。今天因為另外兩個朋友都是同行，何樂知似乎不經(jīng)意間撞開了韓方馳生活里的另一道門。
“正常�！鄙衅婧蛯幙隙急人�，尤其寧肯都四十五了，看得比他多，尚奇說，“大夫么，總想能治一個是一個，但有些一看就是來晚了，預后效果可以想見的差。你心還沒磨硬，都有這個階段，只能自己調(diào)整�！�
薄薄的濕巾包裝被韓方馳在手指間折來折去，他的肩膀沒有挺得很直，稍微有點弓著背。
他說話時下巴微側(cè)向何樂知，聲音平淡卻帶點低沉：“這人坐你面前，能走能行，肉眼看不到病狀，非常健康。但你知道他的生命可能已經(jīng)進了倒計時，口腔里那一處菜花狀的腫塊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韓方馳垂著眼睛，聲音平淡卻低沉：“很多時候無能為力。拖到這么晚才來，本來做個手術(shù)就行，現(xiàn)在做了手術(shù)也得靠奇跡……哪來那么多奇跡。但是認知不到，這也沒辦法。”
寧肯雖然自己單干了，但審視行業(yè)現(xiàn)狀還總是從醫(yī)院的角度，“那還是從我這兒過去的呢，都這樣了去的還是外頭醫(yī)院，說好聽了都是口腔醫(yī)院，不好聽就是診所，遍地都是，不知道有幾家靠譜兒的。”
尚大夫脾氣看起來要溫和一些，說：“看病難么，大家對上醫(yī)院掛號有畏難情緒了，去趟醫(yī)院確實麻煩，在外面至少方便�！�
“難個錘子，專家號難，普通號都掛不滿。你們市口腔難嗎？我看你們隨時去隨時有號。牙齦癌有多少是做牙做出來的，都是圖的一時方便一時便宜，何況還未必便宜�！睂幙习欀颊f。
“快行了，別說這個了，方馳好容易調(diào)整好了�！鄙写蠓蛐α寺�，“等會兒又沉默了，呵護一下我們年輕大夫�！�
“不至于�！表n方馳笑了下說，“過勁兒了�！�
何樂知看著他。韓方馳在同齡人里始終相對成熟，在大家都愛玩愛鬧的年紀他也更像一個陪伴者，直到現(xiàn)在。今天他在兩個比他年齡大的同行面前，是更年輕的那個，心態(tài)更稚嫩。
這會兒垂眼沉默地坐著，因為聊了一個無力的話題而情緒有些下沉，這跟何樂知平時看的他稍有偏差。
可又莫名地不違和，與何樂知對他的認知是對應的。
何樂知抬起手，在韓方馳后背上拍了拍。
韓方馳沒轉(zhuǎn)過來，只微側(cè)了側(cè)頭看了一眼。
何樂知上下?lián)崃藘上�，收回手，跟寧肯說：“上次給我拔牙就用六分鐘，我說這么厲害呢，原來是你給練的�！�
“你阻生齒吧？”寧肯問。
何樂知說是。
寧肯跟韓方馳不同門，語氣還故意弄得酸酸的，說：“不是阻生齒都用不上六分鐘，他規(guī)培的時候他老師就把他練出來了�！�
“厲害�！焙螛分嫘膶嵰獾乜涞�。
韓方馳這會兒再旁邊一接：“比不了——”
“住口。”何樂知馬上打斷他，笑著說，“別提王主任�！�
“啊，樂知還認識王主任呢？”寧肯問。
何樂知擺擺手，示意快別問了。
韓方馳橫他一眼，哼笑了聲，“比跟我熟�！�
對面?zhèn)z人都意外了，“還有這一層呢？王主任外地人啊，樂知怎么認識的？”
何樂知被三雙眼睛看著，一時間只后悔當初犯下的錯。
“……掛號認識的。”何樂知哭笑不得地回答。
為了防止韓方馳下次還拿這事出來說，何樂知想用一頓飯封他的口。
回家路上，何樂知在車里問：“明天有空嗎，咱倆再吃個飯？你吃了我的飯，以后就不能再提王主任的事了，同意嗎？說同意�！�
第14章
“同意�！�
韓方馳先答應了，轉(zhuǎn)而又說：“明天不行�！�
“有事兒？那改天�！焙螛分f。
這天是何樂知開車，韓方馳坐在副駕，靠著椅背，腿隨意地屈著。何樂知開車很穩(wěn)，車里有很淡的香氛味道。
韓方馳沉默了片刻，開口說：“方桐訂婚了，定的明天吃飯�！�
何樂知有點意外地側(cè)過頭來：“方桐訂婚？不是訂過了嗎？”
“沒，上次不是他�！表n方馳說。
“那我記錯了，那段時間加班加得稀里糊涂的�！焙螛分f，“那你們吃，咱倆回頭另約�！�
韓方馳“嗯”了聲。
車里陷入短暫的安靜，只有路燈不刺眼的光罩進來，忽明忽暗的。
“怕你尷尬�！表n方馳先打破沉默，說，“他們知道你不想去�！�
何樂知點點頭，路燈的光映進他的眼睛，“我確實不去�！�
方桐是他們的朋友之一，何樂知跟他私下來往不多，但也認識挺多年了。以前周沐堯在北京沒回來的時候，該露面的場合何樂知基本都去了。
盡管他現(xiàn)在不可能和周沐堯一同出現(xiàn)在人群里，可客觀地講，也的確挺久沒人找他了，除了韓方馳。
似乎隨著一段長久的戀情結(jié)束，那些共同的朋友也都被何樂知一起切斷了。這或許是終結(jié)一段戀情的必然連帶結(jié)果，他們確實跟周沐堯關(guān)系更近一些。
韓方馳家馬上到了，再拐過一個路口就是。
何樂知笑了聲，沒頭沒尾的。
韓方馳看向他。
“你不怕我尷尬啊？你還找我玩�！焙螛分獋�(cè)過頭跟他對視一眼，笑著說。
韓方馳撇開視線，不咸不淡地說：“尷尬你忍著吧�！�
小區(qū)到了，何樂知把車停在路邊。
韓方馳開門正要下車，聽見何樂知說：“謝謝方馳。”
韓方馳轉(zhuǎn)過身掃他一眼，沒搭理，推門下了車，“走了�！�
想來很有意思，韓方馳明明是和周沐堯關(guān)系最近的，可也是唯一一個還會聯(lián)系何樂知的朋友。
這或許和韓方馳的性格有關(guān)，在何樂知的印象里他其實是個心挺細的人，會不明顯地照顧人，可能因為他有兩個妹妹，當哥哥當慣了，身上總有一種哥哥的質(zhì)感。
這兩次他叫何樂知出來，見的都是對何樂知來說完全陌生的朋友，不和周沐堯相關(guān)，這讓何樂知在面對他的時候不再時時想起他和周沐堯的關(guān)系。
而韓方馳總是坦蕩放松的狀態(tài)，又讓何樂知有一種“自己人”的感覺。
周日的聚會，韓方馳又是最晚到。進來的時候正好聽見肖遙的一句：“你能不能別整這活不起的一出！”
“誰活不起了？”韓方馳順著一接。
別人紛紛跟他打招呼，韓方馳說：“頭疼睡了會兒，來晚了�！�
“你弟。”肖遙站起來，朝韓方馳招手，“你來你來，你挨著你baby弟弟坐，我看他心難受�！闭f完上對面擠了個空兒坐下了。
韓方馳坐過來，周沐堯趴在桌邊，叫了聲“哥”。
“潰瘍了？”韓方馳看著他嘴角，示意他，“起來我看看�！�
周沐堯乖順地坐起來，張開嘴讓他看。
韓方馳捏著他下巴，讓他朝著光，問：“多久了？”
“兩三天，”周沐堯張著嘴說得口齒不清，“沒事兒�！�
“今天別喝酒了�！表n方馳放開他說。
周沐堯又趴了回去，默不作聲。
自從何樂知從周沐堯的生活里消失，周沐堯一直是這樣的狀態(tài)。委頓、疲憊，眼神暗淡，再也不是從前總是亮晶晶的眼睛。
周沐堯是離不開何樂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像一棵失去了陽光的即將枯萎的植物，沒有了旺盛的生命力。
韓方馳不讓喝酒，可周沐堯還是喝多了。
別人知道他難受，勸他往前看。周沐堯趴在那里不停地搖頭。
“我只要樂知。”周沐堯聲音悶悶的，像是快要透不過氣了。
“這要不知道的還以為樂知咋了呢，把你辜負了�！睂γ嫘みb嗤笑一聲，本來說話就沖，喝了點酒語氣更沖，“你想當渣男你就別煽情�！�
平常他倆就總吵，見面耍嘴皮子，但關(guān)系也是真好，他倆玩什么總能玩到一起去。近來他們見面不多，但只要打了照面肖遙就嗆他。周沐堯不回嘴，他似乎對任何事都失去了興致，整個人顯得非�？斩�。
周沐堯一直趴在那兒，肖遙又說：“樂知拿你當孩子哄，你也真拿自己當小baby呢，你七歲還是八歲請問�！�
旁邊人碰碰他膝蓋，讓他別說了。
肖遙從旁邊人煙盒里拿了根煙，咬著說：“說你跟他傻兒子似的，你還真當你是他兒子了？除了你爹沒人總能給你兜底兒，何況連你爹也沒給你兜。”
酒勁兒上來的肖遙不管不顧，旁邊有人“嘶”了聲，感嘆道：“你這嘴……”
當初周沐堯為了跟何樂知好好在一起，沖動之下跟家里出了柜，他爸那么多年沒搭理他，要跟他斷絕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周沐堯連何樂知也沒有了。
肖遙話里帶著尖刺，往周沐堯心上扎。
周沐堯一句不還，只沉默地聽。
隨著人漸長大，似乎連“有話直說”都變成了一件奢侈事。一起長大的朋友玩了這么多年，表面上年復一年，關(guān)系一如從前，實際也只剩下偶爾吃頓飯了。話里越來越體面，交往越來越客套，上學時那些偶爾的沖撞和矛盾早就沒有了。
因此肖遙一番話倒顯得有點真心實意，不管是對誰，總也算真性情了。
這不是肖遙第一次罵他，去年冬天還有次更狠的。那次周沐堯喝醉之后非常痛苦，說他害怕失去何樂知。
肖遙剛開始以為他常規(guī)念經(jīng)，后來聽著聽著感覺不對，瞪著周沐堯問：“你跟我說真的呢？”
周沐堯看著他，眼睛紅了：“我不想瞞樂知了，遙哥我怎么辦��？”
肖遙愣了長達一分鐘的時間，睜著眼張著嘴，直勾勾地看著周沐堯。過后突然罵了句：“我操你大爺周沐堯！”
他拎了個酒瓶站在茶幾上，指著周沐堯，酒醉之下鼻音都出來了：“我操你大爺。”
那次何樂知來接周沐堯的時候肖遙已經(jīng)走了，沒打上照面。何樂知聽別人說他倆吵起來了，沒當回事，說：“正常，他倆哪次不吵�！�
等到肖遙不再罵了，周沐堯側(cè)過頭去，仍然趴在那里。
“哥�！�
韓方馳坐在旁邊，沒喝酒，也沒怎么出聲。他今天確實有點頭疼。
“樂知好嗎？”周沐堯輕聲問。
“我不知道�！表n方馳說。
“你倆有聯(lián)系嗎？”周沐堯問。
“有�！�
“他看著好嗎？”周沐堯又問，一顆眼淚從眼角直接滑進枕著的袖子，“我想他�！�
韓方馳沒再回答他。
何樂知到什么時候也不會看著不好，這問題沒有意義。
“哥我什么都沒有了�！敝茔鍒蚺吭谀抢镎f。
他說話聲音小，只有坐他旁邊的韓方馳能聽清，否則坐對面的肖遙肯定會說他該。
韓方馳說：“不至于�！�
周沐堯又說：“一無所有了�！�
韓方馳看他一眼，問：“何樂知是全部？”
“是的。”周沐堯說。
韓方馳沒有肖遙那么嘴毒，一直以來相對溫厚，不像肖遙那么犀利。周沐堯從會走路就追在他后面叫哥哥，小時候一個黑黑的胖小子，又活潑又淘，有什么好東西都留著方馳哥哥放學一起玩。
韓方馳是發(fā)小，是哥哥，是實打?qū)嵏茔鍒蛞黄痖L大的。
這會兒韓方馳微欠下身，離得近些，看著周沐堯，平靜地問：“那這些是怎么發(fā)生的？”
周沐堯視線空空地落在別處，回答不了，只有眼淚無聲地又滑了一滴。
“哥你幫幫我�！敝茔鍒蛟俅握f。
韓方馳因為頭疼，正靠在椅背上捏眉心，問：“我怎么幫？”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何樂知抓著一把衣服掛，準備把剛洗完的衣服一一掛起來晾干。
聽見手機響，他轉(zhuǎn)而去拿了手機。
看見“方馳”的電話，何樂知還有點意外。這么早就吃完了？
“方馳�！焙螛分悠饋恚_了免提放在一邊，“怎么了？”
“樂知。”周沐堯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何樂知手上動作一頓。
周沐堯帶著重重的鼻音，聲音里滿是哀求：“我想見你，我們和好吧……”
何樂知能聽見別人的說話聲，甚至聽見有人在隔著電話勸何樂知給小黑次機會。
他沉默地聽周沐堯一聲聲地喊他名字，他聲音里的難過和情感都不是裝的，句句都是真心，誰聽了都要心軟。
“你自己掛。”何樂知說。
“樂知。”周沐堯說，“我放不下�！�
何樂知能想象到一桌人都看著周沐堯，聽著他打電話。無論自己出不出席、斷不斷聯(lián)系，時至今日，他依然是酒桌上的談資。
電話仍然是被何樂知掛斷的，之后屏幕上再次閃起“方馳”，何樂知等它自己結(jié)束之后把號碼加進了黑名單。
第15章
電話有沒有再打過來何樂知不知道，他把手機靜音放去臥室充電，再沒管它。
喝了酒之后的周沐堯鬧成什么樣都有可能，何樂知暫時不打算看手機，桌上還有那么多手機，他總不能全拉黑了。
毫無防備地接了通周沐堯的電話，在心態(tài)輕松沒有任何戒備的時刻，那一聲熟悉的“樂知”像一支冷箭，徑直插進何樂知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