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被安排到和金毛一輛車,這輛車屬于打頭陣的,車里就我們兩個人,后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器材和設(shè)備。這輛車是大越野車,挺新的,車里一直有一種皮革的味道,聞得我有點惡心。
金毛開車也不太穩(wěn)當,那么大片草原上什么都沒有,他硬能走出市中心三步一紅燈的感覺來。一會加速一會減速的,直接給我晃得早上吃的東西往喉嚨里泛。
“你能不能開穩(wěn)當點�!�
他又一次減速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口說了。
“我是在看路,”金毛哼著歌,他離我遠的那邊耳朵戴著耳機,“你想我把車開進坑里去?”
“那你也不用這…”
我話還沒說完,金毛一腳剎車,我直接就要嘔出來了,拍著車門叫他打開,然后扒著門一頓吐。
吐完了,喘氣的時候他給我遞了包紙巾,我狠狠地抽了幾張來擦。
“你暈車早說嘛,”他在那里裝無辜,“我這種人呢,探路的時候是比較有責任感的,開的時候要保證這一片都沒有會陷車的地方,那怎么看有沒有陷車的地方呢,那肯定是要用輪子壓一壓…”
我擦完嘴,把紙巾扔掛在那的垃圾袋里,砰的一下甩上車門。
我本來是有點生氣的,因為他百分百就是用這件事逗我玩。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和這樣的人相處,你覺得他沒有邊界的時候他邊界感刷的一下子就立了起來,你覺得他有邊界了,他又總是做這種你們倆看似很熟才會做的事情。
但是我沒想到甩車門的聲音那么大,給我都嚇了一跳,抖了一下。金毛看著我,笑瞇瞇的,倒是沒有什么額外的反應(yīng)。
“生氣了?”
過了幾秒,他慢悠悠地說。
“沒有,”我語氣很硬,“繼續(xù)開車�!�
金毛幽幽嘆了口氣,他伸出一只手,半個身子擠在換檔的那個地方去后座翻東西。我有點心虛,被他擠得緊貼著車門,心想他不會要搞什么事吧,那邊就見到他提著一把開山斧側(cè)回身來了。
“你干嘛!”
那斧頭是直接插在一個包里的,一提過來寒光閃閃的斧頭刃就晃到了我眼前。我嚇了一跳,眼前閃過不知道多少他被人控制了我腦袋開花的血腥畫面。我馬上就往后退,他似笑非笑地往我這里靠,在我退無可退的時候把斧頭把手塞到我懷里。
“幫我拿一下,”他說,“找個東西給你�!�
我真的好想踹他,但是我忍住了,我怕矛盾升級,造成什么血光之災(zāi)。
他把一個很大的背包提到了前面,估計是他自己的包,這個斧頭卡在一邊的時候確實不好拿。
但是他是故意的,我就是知道。
他在那里翻了半天,竟然掏出來的是一副頭戴式耳機。
“里面有歌,聽會歌就睡著了,也沒那么暈�!�
他把我手上的斧頭拿走了,作勢要給我戴耳機,被我躲開了。
我抱著耳機,他哼著歌開車。我的負面情緒在不斷翻滾,像一灘黑水一樣咕嚕咕嚕冒泡,想要從腦子里涌出來淹死所有人。最終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周先生,我知道帶著我是你們迫不得已的選擇,”我說,“但是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定要跟著你們,是你們一定要我跟上來。你現(xiàn)在可以去和教授說,只要你們都同意,那你們完全可以把我送回去…”
金毛側(cè)過頭來看我一眼,表情很放松,跟開玩笑一樣。
“你生氣了,我哄哄你嘛,”他說,“不要想那么多�!�
我一腳踹到車放腿的那個地方,非常用力,哐當?shù)囊宦暰揄�,金毛這才感覺像是被驚訝到了,他的潛意識讓他點了一下剎車,臉上的笑收了一點,反應(yīng)過來之后才假裝沒事一樣繼續(xù)開。
“周先生,”我說,“你看過我的背景資料,我是精神病人,有的時候太生氣,是容易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行為來的�!�
他勻出了兩分注意力開車,剩下的八分都在審視我,我感覺得到。
“我就是喜歡這樣開玩笑,你不要太在意�!彼f。
“笑得出來才叫玩笑,”我說,“你真的是很不會察言觀色,這是文化差異嗎�!边是你根本就有病。
他聽出了我的意思,因為我簡直把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澳阏娴摹彼f,“怎么說好呢…挺有意思的?”
我沒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車里,過了一會,金毛主動開口了。
“對不起,”他說,流暢自然,一氣呵成,“我是想逗逗你,但是沒想到你真生氣了,我道歉,下次我會注意的�!�
你經(jīng)常這樣道歉嗎,我目視前方,完全不理他。感覺一點誠意也沒有,全是套路。
他看我根本沒說話,也轉(zhuǎn)過去認真開車。開了沒有三分鐘,他又開始講話。
“你知道嗎…”
他說。
他在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他這種人其實應(yīng)該很會察言觀色的,幾天時間就能跟他想要混熟的人混得很熟。他這么不會對我察言觀色,我只能理解為他覺得我不配,這讓我的憤怒跟油里倒水一樣,攪拌一下就炸人一臉。
我沒有應(yīng)聲,他繼續(xù)說下去。
“老陳說的那個故人,其實是他前妻�!�
我有點驚訝,轉(zhuǎn)過頭看他一眼,才發(fā)現(xiàn)被他的眼神抓了個正著。我僵硬地把腦袋轉(zhuǎn)回去,假裝沒聽見。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說,“他那樣的人就是給人感覺結(jié)婚了以后老婆出軌都會忍讓一輩子的人,因為覺得離婚丟人什么的…”
“你很好奇的話,”他手指敲著方向盤,“我可以和你講哦,你想不想聽?”
媽的,這個氣氛,我還能跟你說想聽八卦嗎,有沒有腦子。
我咬死不說話,他看我這個樣子也不是很抵觸,就有點得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教授確實有個結(jié)過婚的前妻,按照他說的,對方是個大美女,很有氣勢,長得像張柏芝。
“他們當時的情況有點復(fù)雜,就是,老陳身不由己嘛,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就結(jié)婚扯證了。后來離婚兩個人也根本沒有見過面,直到近幾年才真正的在任務(wù)里遇到過�!�
“這不是包辦婚姻嗎�!蔽艺f。
我雖然臉很臭,語氣也不怎么樣,但是我感覺我還是釋放出了要和好的信號的,金毛聽見我愿意說話,語氣都更輕松了。
“差不多,”他說,“被包辦了,后來也離了。老陳最開始聽說過骨頭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是她,后來發(fā)現(xiàn)是她的骨頭也還算挺照顧她的�?赡苓是對別人不太一樣,你知道,畢竟是前妻,還是有點那個的。”
我其實并不覺得教授會因為對方是前妻就怎么樣,因為他給我感覺就是喜歡照顧新人。初初聽見他說前妻這件事的時候有點震驚,也是因為完全不能想象教授和別人以夫妻名義一起生活,他看上去很性冷淡,不像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金毛大概是看出來我有點不自覺地透露出對于教授的崇拜,就來胡說八道,非常缺德。
“那骨頭是怎么回事,”我問,“她現(xiàn)在還活著,骨頭哪里來的?”
“沒人知道,”金毛悠閑地開車,“她現(xiàn)在不僅活著,還活得好好的,也在自己帶隊伍,和老陳來說的話不相上下吧,很多人都在猜他們以后會不會復(fù)合…”
“那個骨頭,”我說,“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是她的?”
“DNA,本來是想看看是哪個人失蹤的人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活著的人的,”金毛說,“她估計也嚇了一跳,但是后來骨頭珠子發(fā)現(xiàn)得越來越多…按照重量來算的話,幾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人類一具骨骸四分之三的重量了�!�
“針對這件事有人提出假設(shè),當她的骨頭珠子找齊了的那一天,就是她踏入那個世界再也回不來的那一天。”
我感到一種非常悲哀的宿命感。如果有一個人告訴我,我最終有一天會變成裝在盒子里的骨頭珠子的話,我可能真的會食不下咽,更別提有精神去繼續(xù)探索了。
你走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更加接近你的死亡,這種精神壓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雖然我沒有見過她的面,但因為這件事,我有點佩服她。
“那為什么是骨頭珠子?”我說,這個問題感覺有點殘忍,“是怎么…出事的,才會變成珠子?”
“沒有人知道�!�
金毛的笑也逐漸收斂了,這不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往好處想,大概是有人在她變成珠子之后把她撿起來放在了盒子里,等待后人的發(fā)現(xiàn)。但更有可能的其實是…有什么東西,把人變成珠子,再學(xué)人類的樣子,把珠子放在盒子里收藏�!�
“不過她自己看得很開,說自己即便是死了也能做個判定入口是否安全的引路人,算流芳千古了�!�
后來金毛又跟我聊了一些,比如說他們這次找到的文件里提到了那盒珠子,他們才會去找。還有這種事情在他們之間并不算罕見,比如說當時婚禮上的那個薩滿報的遺言其實并不是薩滿本人的,薩滿本人并不會漢語,更不會這套密語。
她說的其實是一個十五年前失蹤的人的遺言,信息破譯出來發(fā)現(xiàn)傳遞的是“黑山在此,我無法返回�!�
我聽到這些事情時的情感很復(fù)雜。他們的行為真的很英雄化,渺小的生命征服偉大的世界都是依靠著這樣不死不休的英雄氣概,如同螞蟻抱團滾入江水,依靠小部分的犧牲,換取大部分的勝利。
但同時我也體會到了一種悲傷與恐懼,我可以欣賞這種英雄,但我對我自己是否要走上這條路仍然心存懷疑。我知道自己的情況,我沒辦法這么簡單地看破死亡,即便這種犧牲是偉大的,是震撼人心的。別人歌頌它,被歌頌的對象卻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珠子,被歌頌的光榮在我看來是很難抵過未知的死亡的。
但是我也不準備去評價別人的做法,我不是什么偉人,他們才是,我只是誤入這場改變世界的聚會的普通人罷了。
因為這個話題我們之間的氣氛反而有些緩和。車開了五六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坐得我腰疼,后來我連聊天的力氣都不怎么有了,只是閉著眼在副駕駛休息。
中途我問過要不要換我來開,金毛說不用,怕我不會試探地面,真的把車開溝里。
不用最好,我也沒有強求,直接瞇到了終點。
金毛的體力真的是怪物級別的,他開了五六個小時人還神采奕奕。下車就開始招呼著扎營。
這個地方大概是草原中心的中心,不用說人氣了,連動物的氣息都幾乎沒有,周圍的景色幾乎都是重復(fù)的,小樹林,溝壑,小湖,草場,看得讓人眼暈。
我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段時間,其他的車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位。他們所有人都短暫休息了十幾分鐘之后開始干活,我又有點不好意思坐在那,就去找金毛和教授他們,看看他們有什么幫忙的。
金毛在指揮扎營,我過去幫忙搬了一些東西,越干活越覺得虛弱。大概是我的臉色一般,他把我趕去了教授那邊,讓我和教授一起休息。
結(jié)果教授也沒在休息,他在弄什么文件之類的,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和善地拒絕了,還問我要不要躺一會,他們先把他的床鋪搭好了,就是為了讓他休息。
我真的很累,就想直接躺下躺一會。教授繼續(xù)回過頭去,我注意到他的頸側(cè)的靜脈血管特別明顯地略微凸了起來,還在很緩慢地跳著,感覺不是很正常。
我跟他說了,他嘆氣,“是草葉,”他說,“到處亂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幾乎馬上讓我想起來金毛講的關(guān)于他前妻的那個故事。同樣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冒著這個危險去繼續(xù)深入的,早就回去住院了。他們這種讓人敬佩的執(zhí)著,無論怎么想,感覺我都沒辦法做到。
我?guī)е@種很復(fù)雜的心情在教授的帳篷里小瞇了一會。醒來的時候天已擦黑,教授還在背對著我,正在用電腦。
“教授,”我說,“你一直沒休息嗎?”
“看不見了�!�
他對著電腦屏幕這樣說。我還疑惑了一下什么看不見了,就發(fā)現(xiàn)面對他的三塊電腦屏幕都開始亂閃,跟被砸破了之后一樣,顯示器上出現(xiàn)的都是特別鮮明的紅黃藍綠色色塊,閃到整個帳篷里面都是這種詭異的顏色。
“什么看不見了?”
我手心都是冷汗,隱隱地,我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個情況的不對勁。
“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說。
突然之間,所有的屏幕都一下子熄滅了。整個帳篷里伸手不見五指,我睜大眼睛,卻一點點光線都捕捉不到。
“黑山近了�!�
在黑暗中,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到。
我強忍著才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那個聲音離我很近,又很明顯不是我自己發(fā)出來的,而是別人在你耳邊說話的那種感覺。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另一個自己,他靠在我的身側(cè),貼得很近,用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唇舌,講出這句話來。
“它越來越近了。”
他繼續(x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