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李嫂難過極了。
剛才他們夫妻倆吵得那么兇，她根本插不上嘴。她蹲下身，幫程素娥一起撿錢。撿著撿著，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程素娥爹手藝極好，尤其一手拿手的素菜，這在日子緊巴巴的農(nóng)村十分難得。而且他每次掌勺，都會替主家精打細(xì)算，能省則省。
李嫂至今都記得，當(dāng)年自己結(jié)婚時家里條件不好，她攢著零散的毛票，硬著頭皮去求素娥爹，求他幫忙操辦婚宴。本以為會被嫌棄，可她爹不像那些眼高于頂?shù)膹N子，笑呵呵地收下她的血汗錢。最終，她的婚宴菜燒得極其豐盛，至今婆家人提起仍然贊不絕口。
李嫂回想往事，猝不及防，一只冰涼粗糙的手，輕輕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她回過神，定睛一看，是程素娥。
她怔住了，這個從小被程老爹捧在手心，夸了一輩子的姑娘，當(dāng)年為了嫁給沈建國，寧愿跟親爹斷絕關(guān)系，也要踏進(jìn)沈家。可如今，男人漸漸有出息，把這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拋在腦后。
李嫂，別哭了，我不難過。程素娥語氣平靜，還神色淡然地安慰她。
等兩人默默收拾完錢后，程素娥拿著自己的東西，順利辦好出院手續(xù)。
她忽然有些感激，當(dāng)年她爹把她趕出家門時，雖揚(yáng)言要斷絕關(guān)系，甚至不許她披麻戴孝，可始終沒把她的戶口遷走。
她當(dāng)年匆忙嫁進(jìn)沈家，連酒席都沒擺，戶口仍在娘家。后來，伺候完癱瘓的公婆，她又忙著進(jìn)城干工活，根本沒時間去扯證。如今想來，她和沈建國，連一紙婚約都算不上。
走出醫(yī)院，李嫂正要幫她拿東西，忽然聽見程素娥輕聲道：李嫂，我不回去了。
李嫂大吃一驚，連忙問道：素娥，你要干什么不回去，你能去哪兒
程素娥抬頭望了望天空。
城里的天，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始終沒有老家那般湛藍(lán)，灰蒙蒙的，讓人透不過氣。她聲音有些沙�。何蚁胛业�......我想回去看看他，給他磕個頭，向他認(rèn)錯。
經(jīng)歷了一世，她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啊，素娥，你別想不開��！李嫂心頭一緊，連忙拽住她的手，生怕她做什么傻事。
程素娥微微一笑，眼底透著一絲釋然，安慰道：李嫂，您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就算是為了我爹，我也得好好活著。
哎，好！那我送你去車站吧。李嫂長舒了一口氣，連忙點(diǎn)頭。
程素娥推辭不了，只能跟著李嫂往火車站走。巧得很，沈建國砸來的那一疊錢，付完住院費(fèi)后，她手上還剩十幾塊，剛夠買一張回老家的車票。
等沈建國安撫好清醒過來的蘇玉玲，已是傍晚。他這才想起，錢都給了程素娥，心里一緊，急忙趕回家。
在他心里，程素娥一直是那個在他最潦倒、最困難的時候都不離不棄的女人。雖然這段時間為了蘇玉玲，兩人爭吵不斷。但在他看來，程素娥不過是太固執(zhí)，始終不肯接受蘇玉玲，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她總在外人面前不給自己面子，鬧得他顏面無存。
他想著，或許等工地食堂張羅起來，讓妻子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他們冷靜一陣子也好，反正每次吵架，最后低頭的總是她。
回到家，等沈建國匆匆拿了些錢，準(zhǔn)備趕去醫(yī)院時，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而朝工地臨時食堂走去。他想看看，程素娥有沒有把食堂搭起來。
可一路走去，聽到的卻是工人們連聲的抱怨，建國，這食堂到底什么時候開啊
你每天都說要開，每天都拖著。
就是，就是，城里吃飯貴，想吃點(diǎn)好的，買點(diǎn)肉啥的還要票，咱們這點(diǎn)工資全搭進(jìn)去，都沒法往家寄！
沈建國心里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等他走到臨時帳篷，眼前一片冷冷清清，連口灶臺都沒有搭起來。按理說程素娥手腳麻利，就算一百多號人的伙食，她也能迅速張羅好。
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跑向旁邊的臨時屋，推門一看，屋子里空蕩蕩的，別說人了，連一絲氣息都沒有。
素娥
沈建國喊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但很快在夜色中消散。
周圍寂靜無聲，沒人回應(yīng)。
程素娥
沈建國的耐性逐漸耗盡，他以為程素娥還在賭氣，扯著嗓子四處喊著她的名字。
建國，你媳婦都幾天沒回來了。
是啊，建國，你媳婦不是進(jìn)醫(yī)院了嗎幾個和李嫂關(guān)系較好的工人跑出來湊熱鬧。
沈建國正想解釋，迎面撞見回家的李嫂。他忙不迭地問：李嫂，素娥出院了，怎么不見她人
李嫂剛從車站送走程素娥，眼中噙著淚水，聽到沈建國的話，冷哼一聲，沒理他。
李嫂，人呢素娥到底去哪兒了沈建國焦急起來，一再追問。
李嫂擦了擦眼淚，冷冷道：現(xiàn)在才關(guān)心她，晚了！素娥被你傷透心，回老家去了！說完，她沒再看沈建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沈建國的腦袋轟一聲空了，他這才意識到，程素娥的老家已經(jīng)沒人了，那她為什么還要回去他心急如焚，飛快地朝火車站奔去，頭腦中還不斷盤旋著：程素娥到底為什么要回去
到了火車站，他被檢票員攔住，焦慮如焚，目光迅速掃過人群。
遠(yuǎn)遠(yuǎn)地，他終于發(fā)現(xiàn)程素娥的背影。
沈建國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素娥......回來......
程素娥！快回來！
可女人的身影只微微一頓，很快便跨進(jìn)車廂。
火車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
沈建國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火車漸行漸遠(yuǎn)。
最終變成一個小黑點(diǎn)，消失在鐵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