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暖床婢

    深秋時節(jié)，戌時一刻。

    朔風(fēng)強勁，吹打著庭院中的梧桐，在空曠的長廊中發(fā)出尖銳回響，四周一片寂寥。

    窈煙回到下房時，暮色已深，絳河清淺，天邊孤零零一輪冷月高懸，下房里卻是一反常態(tài)的熱鬧。

    今年買進來的丫環(huán)們兩兩三三站在一起低聲交談著，滿面期待地往院門口望去。

    與窈煙一個屋的瓶兒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朝她招手，示意她快些過去。

    窈煙這才注意到，不僅是新來的，還有往日在姑娘院里守夜的幾個大丫環(huán)也都回來了，站在最前面的地方，十分引人注目。

    她不解，出聲問瓶兒，“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多人都來了？”

    瓶兒也是剛回來沒多久，猜道：“估摸著是幾位夫人的院子里要挑丫鬟，大家都想多賺點銀子呢！”

    話說完，院內(nèi)忽然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只見王管事殷勤地領(lǐng)著一位約莫五十上下的婦人進院，隨后魚涌而入十來個提著燈籠的丫環(huán)小廝，將一方小院照得明亮。

    那婦人生得很清瘦，發(fā)一絲不茍地盤起，一雙眼不著痕跡間便將院里的人全掃入眸中。

    王管事彎著腰，笑道：“吳媽媽，今年新來的丫環(huán)都在此處了，您看可有入眼的？”

    吳媽媽頷首打量了一圈，面上不顯，心里不太滿意，就這樣的貨色，她都看不上，更何況大公子呢？

    想著，吳媽媽正要離開，目光忽然在角落的地方停住。

    那兒正站著一位穿著尋常二等丫鬟服飾的女子，分明已至深秋，衣裳還是夏日的款式，兩只肩有些瑟縮著，垂了眼不敢朝前望。

    吳媽媽往前走一步，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與身段，不由得點頭，心里有了滿意的人選。

    王管事觀察著她的動作，也跟著移了眼過去，只見落眼處那女子身姿窈窕，兩只手正交握垂在身前，明眸皓齒，很是明艷的長相。

    與之相比，周圍目光熠熠、得了風(fēng)聲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一群人一下子就被襯的上不了臺面了。

    吳媽媽停的時間并不長，窈煙只感覺自己站了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腳步聲便遠(yuǎn)去，院里也隨之昏暗了下來。

    守夜的幾個大丫鬟結(jié)伴走了，臨走前轉(zhuǎn)身多看了幾眼，確認(rèn)沒人比得過她們，然后才放心離開。

    瓶兒拍了拍胸前，頗有些心有余悸，“沒想到竟然是老夫人院里來挑人，要是能把咱倆挑走就好了�！�

    院里其他幾個丫鬟也或多或少說著這樣的話，窈煙卻一言不發(fā)，端著自己的盆打水洗漱去了。

    瓶兒追上來，有些不解，“窈煙你不想走么？在老夫人院里伺候可比咱們現(xiàn)在做的活輕松多了。”

    窈煙抿了抿唇，關(guān)房門時順道答她，“我又不是那種好命的人，再說了，我才進府沒多久，老夫人要挑也是挑年紀(jì)大一些的丫鬟，怎么可能輪到我？”

    她自從被親人賣掉后，就對人生沒了期盼，只想著多攢些銀子，老了也不至于太落魄凄慘。

    更何況她現(xiàn)在伺候的三姑娘雖然癡傻卻十分良善，從不會打罵她。

    瓶兒幫她收起臟衣，心里可憐她，又不知說些什么好，她們這些人雖說都是被賣進來的，可大多是家里有難處，沒法子了，不然誰會愿意賣兒賣女來活命？

    只有窈煙可憐，家里父母都沒了，從揚州過來投奔舅舅，誰成想被舅母轉(zhuǎn)手簽死契賣給了人牙子。

    思及此，瓶兒忍不住咬牙，在心里罵那一家人都喪良心，連親外甥女都賣。

    不知曉瓶兒在想什么，窈煙擦洗好后換上干凈的衣裳，將臟衣端去門口洗，對她道：“你在屋里洗，我去外面給你守著。”

    “誒，好�！�

    夜風(fēng)冰涼，清輝灑滿屋檐。

    出了屋子，窈煙坐在小杌子上不禁揉了揉酸痛的肩，一整日的辛勞都好似被風(fēng)吹散。

    隔壁幾個房里的燈都點著，時不時還能聽見交談聲，她歇了一會兒后便想著快些將衣裳洗干凈，待會兒能早些休息。

    原先與她睡一個屋的白鷺也端了衣物出來，見到她，似乎很是意外地‘喲’了一聲，“許久不見你，我以為你已經(jīng)被表公子收了，怎么？也知道今日有好事兒，特意回來住一晚？”

    二人雖說住在一個院里，卻并不對付，而窈煙在三姑娘那兒又早出晚歸的，許久下來兩人也碰不到一次。

    窈煙將洗好的衣服擰干，并不想理她。

    但白鷺卻是喋喋不休，仿佛吃定了窈煙這個傻子院里的二等丫環(huán)拿她沒法子，才敢這么囂張。

    “怎么了？窈煙你走什么啊，難道是我說表公子喜歡你，你害羞了？我沒有表公子不如府里幾個公子的意思，只是說你有福氣……��！”

    話未落，一盆污水直直澆到了她的頭上，在窗縫里張望的其他丫環(huán)也都嚇得往后縮了一下，皆是目瞪口呆，難道白鷺說的都是真的？

    她們心里又隱約期待兩人最好還能打起來，這夜才顯得沒那么無聊。

    窈煙端著空木盆，冷睨了白鷺一眼，“我不知曉你說的那好事是何事，但猜想你應(yīng)當(dāng)是不想錯過的，左右我沒那福氣，你若想將事情鬧大，不怕掌事嬤嬤罰，那我也奉陪！”

    她平日里都是一副不爭不搶的性子，誰都未料到她還有這幅脾性。

    瓶兒洗漱完出來也嚇了一跳，忙將人給拉了進來，屋外謾罵聲不休。

    窈煙沉默著將衣裳晾好，默默鉆進被里，她原不想理白鷺，可此人偏生提了表公子。

    一聽見這三個字，她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男子仿佛勢在必得的神色，和在舅舅家時表兄說的話來。

    “你父母都沒了，從了我，家里還能給你一口飯吃，你可不要給臉不要臉！”

    “裝模作樣的小娼婦，和你爹娘一樣的短命窮鬼！”

    兩人的面龐重疊，被表兄觸碰過的手背也霎時宛如被燙了一般忽然發(fā)疼，窈煙在床板上狠擦著，一直到手背都泛紅有了疼意，才止住。

    院里的吵鬧已經(jīng)靜了下來，直到王管事的聲音又響起，她被雙眼發(fā)亮的瓶兒喊了起來。

    “窈煙快起來，老夫人點名了要見你。”

    瓶兒見窈煙眸中還藏著淚，知曉她半宿沒睡，全心在慪著氣，快速替她拿外衣，心疼地說道：“從前的事過去了便過去了，若是心中當(dāng)真咽不下這口氣，就在老夫人跟前長個臉，日后咱們當(dāng)了大丫鬟，多得是揚眉吐氣的時候！”

    王管事來的動靜并不算小，其他屋里的人也都紛紛披了衣裳起來看。

    窈煙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份福氣當(dāng)真落到自己頭上了，她胡亂地抹了把淚，冰涼的指尖握住瓶兒的，定定地點點頭。

    去老夫人院里的路并不近，窈煙自然沒有主子的待遇能坐轎子，她跟在王管事的身后亦步亦趨走著。

    深秋風(fēng)寒，她又衣衫單薄，走了一會兒便凍得面色蒼白。

    王管事看了看她，似乎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于是問道：“你的冬衣呢？”

    窈煙不知該如何答話，她在三姑娘院里伺候，而三姑娘癡傻，院里的份例早就被克扣到差不多，就算有漏的，也漏不到她這個二等丫環(huán)身上。

    過了會兒，見她不答，王管事恍然大悟般說道：“哦對，你是三姑娘院子里的，難怪、難怪�！�

    三姑娘是被休回來的女子，未出嫁前還得寵，后來被休，名聲不好，生她的陸姨娘也染病走了，主母又強勢，三姑娘便在府里無人問津，二老爺前兩年偶爾還過問，后來二房旁的主子漸漸也年歲漸大，便再沒有多的心思分出來照顧這個癡傻的女兒。

    王管事嘆道：“可憐。”

    薄刃似的風(fēng)刮著草木作響，窈煙搓了搓已經(jīng)凍僵的雙臂，小聲問道：“王管事，您可知道老夫人喚我是為何事？”

    “是好事就對了，”王管事點點頭，意有所指地說道：“姑娘莫要驚慌，你的前程在后頭呢�！�

    蕭府很大，老夫人的院子離下房也遠(yuǎn)，窈煙始終垂首跟在領(lǐng)路人衣擺之后，就連余光也不曾漏出。

    直到有屋門被推開的極小聲音傳入耳中，然后便是夾雜著檀香的暖意涌出，貼到她的衣襟。

    窈煙只感覺到有幾道若有若無的目光打量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方玄色衣角從屋內(nèi)走出，目光不同于其他人，落在她身上時仿佛帶著山一般的重量，壓得她頓時頭更低了些。

    那方衣角料子很是金貴，她在三姑娘的舊衣上都未曾見過，而衣角的主人似乎是一名年輕男子。

    正在她思考之時，老夫人的聲音傳出來，“淮哥兒，夜里風(fēng)寒，早些回去吧�！�

    然后是男子清冷的、如山泉般泠泠的聲音響起，“那孫兒告退，明日再來問祖母安�！�

    隨著男子的腳步聲遠(yuǎn)去，窈煙也覺得壓在身上的重量好似輕了些，松下一口氣來。

    她想起來之前聽那些婆子說的話，據(jù)說大房的大公子前不久方歸京，難道那個男子就是長房長子蕭淮？

    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中所想，老夫人的聲音又響起，“抬起頭轉(zhuǎn)身看看吧。”

    王管事輕輕推了她一下，窈煙這才知曉說的是自己，于是抬頭轉(zhuǎn)身望去，恰好見到男子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寬肩窄腰，身量頗高，一襲玄衣勁裝，燈影綽綽間可窺見其勁瘦的身姿，男子側(cè)顏英挺，舉止間帶著不屬于文人雅士的凌厲。

    似乎察覺到窈煙的目光，男子微微側(cè)首，窈煙恰好與那雙黑而沉的眸子遙遙相撞，連忙又垂下頭。

    緊接著，吳媽媽的聲音響起，“老夫人，這便是奴婢與您說的那丫鬟，家世背景都干凈，身子也還是干凈的�！�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窈煙抬首，心中隱隱約約有了些猜測，藏在袖間的手臂因為害怕而輕輕發(fā)顫，所以，老夫人挑人不是為了找來屋里伺候的丫鬟，而是要給大公子找暖床婢？

    老夫人年歲已高，看著很精神，雖面容很仁慈，但眸光卻十分銳利，看得出是一個不容小覷的角色，此時正打量著自己。

    窈煙心中忽然斥滿無力感，她明白，自己無論怎么掙扎，都是蕭府里的丫鬟，只要老夫人發(fā)話，由不得自己愿不愿意，都只能如魚肉般任人宰割，從被賣進來起，她就不屬于她自己了。

    良久，老夫人收回目光，仿佛挑到了滿意的貨品，抬手揮退屋內(nèi)眾人。

    吳媽媽扶著窈煙坐到椅子上，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別怕，老夫人是有話對你說。”

    老夫人年紀(jì)大了畏寒，屋里早就燒了上好的金絲炭，窈煙額上卻開始滲出細(xì)細(xì)的冷汗，仍舊如履薄冰般全神貫注等著老夫人接下來的話。

    “我打聽過你的家世背景，知曉你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老夫人晚年信佛，屋里常年燒著檀香，受了這么久熏陶，也多了些慈悲氣，于是想讓她心甘情愿地去做自己吩咐的事情，此時語氣不急不緩，“我喊你來，的確是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方才那人是咱們府上長房長孫，年歲已經(jīng)不小，身邊卻沒有一個伺候的人�！�

    窈煙霎時如墜深淵，指甲掐進掌心軟肉之中。

    老夫人從吳媽媽手里的木盒中撿出一張半舊不新的契紙來，在昏暗暗的燭光中像是招魂的白幡。

    待到她逐漸面色蒼白之后，老夫人才繼續(xù)說道：“但我也從不與人為難，你只要能教淮哥兒識人事，我便放你自由，還贈你一筆紋銀安身�！�

    話落，窈煙猛地抬頭，便見著老夫人手里拿的，正是她的賣身契，契上還有舅母賣她時摁下的鮮紅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