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阿遙提劍
須臾后,那張瑩薄微卷的紙片,被李延璽揉入掌心,凌厲得幾乎要將它化作碎片。
熏有暖香,華貴綺靡的車廂里,響起低而沉的聲音,似繾綣,又似鋒利,阿姮,你這樣,叫孤如何能放心……
她成親那夜,千金臺傾酒千杯,一場酩酊大醉。
李延璽說服自已放手。
是他欠了她的。
權當彌補。
得知她所有苦楚磨難都是因自已而起,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所愿,也只不過她好好的。
哪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哪怕在別的男人身邊。
他留下了朱弦,天翎衛(wèi)里排行前十中唯一的女暗衛(wèi),想著總能保她安危無虞。
自然,也有私心。
將朱弦留在她身邊,總能透過只言片語,知她近況。
朱弦的消息里,盡書她與陸亭遙是如何……恩愛。
他知她婚后琴瑟和鳴,知她想為陸亭遙懷個孩子,也知她子嗣艱難。
他并不是個大度的人,看見這樣的消息,也會深深嫉妒。
但又舍不得棄之一旁,就這么自虐般的翻看著那些字句。
李延璽想,其實這樣真是蠢透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已嫁人,又那般恨他怨他,這情已入窮巷,就該及時抽刀斬斷才是,又何必自苦
不蠢么
他是太子,將來坐擁天下,后宮粉黛三千,何必執(zhí)著于一個不愛自已的女人
可,就是割不斷,難舍下。
所以,回京后,為她殿前參永安侯,免她母親繼續(xù)受苦楚。
也不全然為她。
這樣做,落得一絲心安的,其實反倒是他自已。
瞧吧,他就是這般自私、卑劣的人,永遠也做不到像陸亭遙那般風光霽月,心下無塵。
可,阿姮,你愛的陸亭遙雖好,卻沒能護好你。
當然,朱弦也是。
擅離職守,害你身陷險境,……該殺。
李延璽墨眸狹長掠過一抹狠辣,又斂了抹流光。
密信上,朱弦說,陸亭遙氣怒攻心,不似長久之相。
阿姮,他會死。
就算這次僥幸不死,陸家大廈將傾,他也必被牽連。
生死面前,就算你愿意相殉以隨,那么他呢
阿姮,那便賭一賭吧。
孤賭他會放手。
就跟孤當初一般。
那么——
孤就等陸亭遙死后。
反正再多的時間,都過來了,不是么。
只是,這一次,除非孤死,否則……
李延璽淡薄的想道,眼尾卻透出攝魄之色。
對你,孤絕不再放手。
哪怕你恨我。
那聲低嘆消彌過后,剩下的便只剩下迫切的,想要見到她的心。
她還尚未平安,他卻已經(jīng)這般思念。
太子倏然撩開車簾,翻身越上馬,銀紫衣袍在半空里劃過優(yōu)美而凌厲的弧度,然后在馬背落下。
殿下——
這隊墨羽黑騎的重甲禁軍,一是保護儲君安危,二是震懾沿途魑魅,只是畢竟重甲鐵騎,還有輜重糧草以及太子鑾駕,速度不比一人一輕騎快。
但,一路上日夜行軍,也并不慢,還有三五日就可抵達金陵了。
誰知,殿下卻突然棄了馬車,一騎當先。
就好像……
金陵有誰在等著他一般。
黑騎首領也只得下達命令,全速前進,跟上殿下,三日內(nèi)必須抵達金陵!
是!
浩蕩之聲傳來。
…
金陵,陸府。
一夜過去。
沈驪珠雖然依舊沒有醒過來,但高熱已褪,呼吸也接近平穩(wěn),不似昨夜在密林雪地的樹洞里找到她時,虛弱得連呼吸都若有似無。
懷里抱著的身子重新變得柔軟,溫熱,不再僵硬,冰涼。
陸亭遙懸了一夜的心,終于可以稍稍放下。
怕吵醒了驪珠,陸亭遙強行壓下喉間癢意,連輕咳一聲也不曾。
蒼白微涼的唇瓣吻了吻她眉心,輕手溫柔地將沉睡中的驪珠放下,蓋好錦被后,陸亭遙拾起落在床榻邊的衣衫,一件件穿上。
打開門,走出去。
外面,風雪停了。
陸亭遙抬起頭,望著琉璃片瓦的屋檐下凝出的冰晶,那么美麗,脆弱,也……鋒利。
書硯看著這樣的公子,只見他微微抬起的下頜,精致而白皙,白得近似雪那般脆弱又漂亮,有種透明之感,好像……日光一出來就要融化掉了。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有些驚心和不安,公子……
卻聽見公子道:書硯,便是這樣一折即斷的冰晶,亦可傷人,甚至殺人,你說……是不是
聞言,書硯忽然想起一件極小的往事。
公子身體弱,冬日里總有幾個月是在鋪滿地龍和有溫泉的小雁莊休養(yǎng),江南極少下這樣的雪,卻有一年也如同今年這般,小雁莊下了雪,覆霜滿地。
公子坐在廊下,伸手去折那凝出的冰晶,卻被尖銳刺破掌心,流了滿手的鮮血。
他很是心疼地替公子包扎,公子卻唇邊浮起淺淺弧度,似絲毫不覺疼痛的,說了像今日一般的話,原來,這樣美麗脆弱之物,也可傷人啊……
公子……書硯不懂,卻有些顫聲地喚了句,就好像這般喚他就能阻止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一般。
陸亭遙卻淡淡吩咐道:書硯,去將那把‘碎雪’取來。
碎雪,是一把名劍。
公子年少時翻讀劍譜,一度對快意恩仇的江湖和鮮衣怒馬的俠客很是心向往之,便收藏了這把名叫碎雪的劍,懸掛在書房。
雖然后來一直未曾碰過它。
書硯不解,公子為何突然要讓他取碎雪來,公子體弱,從未習過劍術啊,而且少夫人才脫離危險,公子不應在風雪軒陪著少夫人,等她醒來才是嗎想必少夫人醒過來,第一眼想見到的也是公子……
陸亭遙薄裘淺白,墨色長發(fā)落在上面,黑與白交織映襯得他越發(fā)容顏如玉。
然,這個時候,他神色卻是極致淡漠的,淡漠得令人驚心,不必多問,去取吧。
書硯哪能不從。
很快碎雪被取來。
那是一柄通體銀白,纂刻繁紋的劍,藏鞘時君子之風,出鞘時劍光似白虹,鋒芒瀲滟,如漫天的雪——
是以,名曰碎雪。
陸亭遙握上碎雪,輕輕一拔,目光凝在劍鋒。
然后,提劍踏出風雪軒。
薄裘的末尾擺動,似有碎玉悲鳴之意。
望著那樣的背影,書硯有些心慌。
公子想做的事情,他不會阻止,但……
書硯咬牙,跟了上去。
…
沉淵閣。
生了一夜有難產(chǎn)之兆的衛(wèi)若嫻,在人參以及無數(shù)珍貴藥材熬制成的續(xù)命湯的護持之下,終于最后凄厲的慘叫一聲,胎兒混著鮮血從雙腿間滑落出來:啊……
產(chǎn)房外,陪著衛(wèi)若嫻熬了一夜的陸夫人,聽著里面不斷傳出來的慘叫聲,她面色焦急,嘴里不停地念著佛語,……求各路神仙保佑我兒媳婦衛(wèi)氏若嫻順利誕下麟兒,替我陸家綿延子嗣。
陸伯淵也微蹙起眉心。
就是不知到底他心里牽系誰,又在擔憂誰。
直到穩(wěn)婆抱著襁褓,拂簾出來,滿臉喜氣地道:恭喜夫人,恭喜大公子,大少夫人給您生了位小公子!
聽說是位小公子,陸夫人頓時大喜,就連眉眼都舒展開來了,放聲笑道:有賞!大家都有賞!
謝夫人!
恭喜大公子喜得麟兒!
沉淵閣的丫鬟仆婢們聽說都有賞,無不滿臉笑容,撿著好聽的話似不要錢的往外說。
唯有陸伯淵,哪怕聽到衛(wèi)若嫻給自已生了個兒子,臉上卻依舊不見多少喜色。
房間內(nèi),貼身丫鬟給她拾掇了一番,將染滿鮮血、羊水、與淚汗的床褥全部換成干凈的之后才讓衛(wèi)若嫻躺上。
衛(wèi)若嫻鬢發(fā)凌亂濕透,還有幾絲貼在臉頰和頸邊,眉眼間透出幾許疲倦的清冷麗色,唇邊卻是含笑的。
丫鬟自然以為她是成功誕下孩子才高興,卻不知,這只是其一。
她更高興沈驪珠死了。
所以,在夫君陸伯淵也踏入房間后,衛(wèi)若嫻難得也朝他露出了絲笑來,孩子呢,給我抱抱。
那笑,是初為人母的笑,竟然也有了幾分薄薄的輕艷。
陸伯淵本有滿腔的話想要質(zhì)問她,此刻話到喉嚨間滾了滾,又給咽了下去。
丫鬟將孩子抱到衛(wèi)若嫻枕邊,就在衛(wèi)若嫻低頭逗弄著躺在臂彎里的孩子,陸夫人打笑說孩子跟陸伯淵剛出生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的時候……
忽然,有人提劍撩簾進來。
哦,是陸亭遙。
衛(wèi)若嫻抬起頭,唇邊別著一抹似笑非笑,目光落到那人身上,見他臉色比自已的竟然還要蒼白些,心下快意地想道:
是發(fā)現(xiàn)沈驪珠死了對嗎
也許,還找到了她的尸體。
那樣不體面的死法,她都羞于啟齒。
呵……
陸夫人卻見幼子手上提著劍,衣袂擺動,步步朝自已走來,心下大為震驚,阿遙啊,母親知道,我們丟下驪珠是不對,可母親也不是故意的��!
難道你竟然要為了一個女人,殺了你的親生母親不成!
陸夫人眉眼悲戚,字字沉痛。
這是她最疼愛,傾注心血最多的孩子�。�
她怎能不心痛!
母親多慮了。陸亭遙淡淡道了句,越過陸夫人,陸夫人心頭驚痛剛剛暫緩,卻見陸亭遙走向了……衛(wèi)若嫻。
那是才給她們陸家添了麟兒的好兒媳啊!
陸夫人再次又驚又急上了,阿遙,你這是要做什么啊你長嫂才給你大哥生了個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不小心動了胎氣,也不是故意不讓驪珠上馬車的,就算你要為驪珠出氣,也不該拿你大嫂撒氣!她是無辜的�。�
陸伯淵眉眼沉沉地叫了聲阿遙,卻衣袂未動,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母親說她無辜是么陸亭遙唇邊浮起薄薄的笑,那笑簪出了絲絕艷,卻未達眉梢眼底,就那般望向了衛(wèi)若嫻,那么還請長嫂替我解惑,為何我找到驪珠時,她手里緊握著這個
陸亭遙揚起手,漆黑玄鐵的令牌扔向了衛(wèi)若嫻,險些擦上她的額角,卻最終沉沉地墜落在她身上。
他是容顏如玉,青桂芝蘭般的公子,讀了很多的詩書典籍,教養(yǎng)和禮儀是刻在骨子里的,這還是第一次這般無禮。
書上說,長嫂如母。
從前,他待這位長嫂從來尊敬,卻不曾想,她包藏禍心,險些害了他妻子一條性命。
從陸亭遙知道是衛(wèi)若嫻害驪珠的那一刻起,什么長嫂如母——
她已不配!
衛(wèi)若嫻從綢面錦被上撿起那塊纂刻衛(wèi)字的令牌,她兩頰蒼白,卻笑得輕艷。
哦,被你知道了原來是因為這個,他們做事可真是不小心啊……
她竟也沒有抵賴的承認了!
當然,那上面衛(wèi)字,以及家族圖騰,是衛(wèi)若嫻想要賴也賴不掉的!
索性撕破臉皮。
陸夫人很是疑惑和慌亂,有些著急,阿遙,若嫻,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啊……
有些事,她不是懂。
或許——
只是不愿懂!
陸夫人心里已經(jīng)很明白了,恐怕驪珠出事,必定跟衛(wèi)若嫻有關,否則阿遙向來尊敬長嫂,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
衛(wèi)若嫻卻抬了抬眉,眼尾微微向上挑起,有恃無恐地道:是我策劃的一切又怎么樣,你要殺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