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
翌日，翊寧宮。
一道清淺的身影款款邁入殿內(nèi)，來到皇后跟前淡笑行禮。由窗格投進來的光亮盛在她臉上，將小姑娘的容顏映得愈發(fā)嬌俏。
“翦兒來了�！被屎蠓揭灰娭銧科鹬齑�，命人將菜布上，待她落座后又溫和地問道：“昨夜在宮里休息得可好？”
薛翦穩(wěn)了穩(wěn)身子，抬頭粲然一笑：“只要是姑姑安排的自然都是好的，方才若不是紫云姐姐來喊我，我可能還在睡呢�！�
她在皇后面前向來嘴甜，惹得皇后眉眼一彎，盡是欣喜慈愛，“那你可要多進宮陪陪姑姑呀，這些都是你平時愛吃的菜，多吃些�！�
薛翦頷首，正執(zhí)起銀箸，突然聽見對面未置一詞的少年開口道：“不知表妹昨夜離席去了哪里？”
高成淮直身坐在她對面，一頭墨發(fā)由金絲編制的發(fā)冠束起，衣袍上繡著龍形暗花，腰間瑜玉垂落，面容尚顯稚氣，眼底卻蓄有一絲探究。
昨夜她貿(mào)然離席，雖然并非一次兩次了，到底還是沒有規(guī)矩。
聞言，薛翦微一愣，想起落水一事，眼角眉梢都浮上了明晃晃的不悅，順帶著語氣也生出幾分惡劣：“太子無需知道�！�
話音剛落，皇后眉心微折，目露安撫地看了眼太子，又自眼神示意他不要提昨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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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夜見到薛翦時，小丫頭渾身濕漉，裹著一件比她身形大了許多的外袍瑟瑟發(fā)抖，問什么都抿唇不答。
如此驕傲的一個孩子，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難堪之事，遂不愿啟齒。
高成淮幾不可見地抬了下眉，斜斜遞去一縷視線落在薛翦身上，沉凝片刻才轉(zhuǎn)了開來。
薛翦對他倒真是一如既往的無禮，也就母后總向著她。
一輛灰褐色的馬車自城東一路向皇宮行駛，車門邊上系的鈴鐺一陣一陣響著，如同一曲婉動清詞。
不多時，便停在了東側(cè)門前。
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鉆出馬車，安安靜靜立在車旁，時不時朝門內(nèi)張望，翹首盼著自家小姐的身影。
江公公彎身跟在薛翦身后，不時抬頭打量了幾眼這位深受皇后寵愛的小祖宗。
國舅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長子薛植羨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頗有國舅當年的風范。
幼女薛翦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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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驕縱跋扈，桀驁不馴，也就在皇上皇后面前有所收斂，對宮里的皇子公主一概不放在眼里。
偏偏皇后對她疼愛珍視，有什么好東西都少不了給薛府送上一份，當真是比公主還要尊貴。
眼瞧快走至東側(cè)門時，薛翦忽然停了下來，半側(cè)過身。
衣襟袍角都鑲著金色的滾邊，長發(fā)垂落至腰間，額前幾縷在微風中輕蕩，雙眉輕蹙，神情怪異。
“喚作成吉的公公是誰的人？”
她問得突然，江公公遲了片刻方生才反應過來，“哦，是嘉陽公主身邊的小太監(jiān)吧�？墒撬噶耸裁词聝海俊�
話落，但聞薛翦輕哧一聲，繼續(xù)往前走。
薛翦的貼身侍女小竹遠遠便瞧見了她，連忙跑到門前去迎。
“薛姑娘，奴才就送您到這了�！苯允┮欢Y，遂退到了一旁，目送她離去后才回翊寧宮復命。
小竹一上馬車就把裘皮大氅披在薛翦身上，復將暖爐遞入她手中，“小姐，表少爺差人來說，你昨夜可能受了涼。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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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翦將大氅抖落，靠在車壁上懶洋洋道：“啟珧盡知道瞎操心�！�
話雖這么說，心底卻燎起一抹暖意。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隱去眼尾的笑，話色難辨：“我昨日倒是結(jié)識了一位朋友，令我一見如故，不若給他送上一份禮物好了�！�
小竹見此，一雙杏眸中透出幾許興奮，“是哪家小姐呀？長得好看嗎？”
除了魏家兩位公子，也沒什么能令薛翦上心的朋友了。是以，聽見她這般說時，小竹心底難免泛起陣陣好奇。
薛翦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了兩下手中的暖爐，語氣輕慢：“李家小姐，挺好看的�！�
僅憑這幾個字，小竹已然對這位“李小姐”生出無數(shù)美好的幻想，直到薛翦吩咐她去準備禮物，她才知道——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姐的朋友”。
李府，知寒院。
淡淡梅香在院子里漂浮著，梅樹下一少年屈腿而坐，雙手枕在腦后闔眼假寐。夕陽灑在院中宛如鍍上一層朦朧蜜金，美得像是入了畫，令人不忍心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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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衡走來時，見得便是此番情景。
故站在院首處，擰著眉尖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跟公子說一聲？
他默默搓著雙手，指縫里生生磨出一片泅濕，剛欲抬腿邁入時又倏然一滯，暗暗搖著頭。
算了。
雖然不知道公子何時認識了薛府的小姐，但她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難對付。如今給公子送禮，恐怕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待晚些時候再報與公子好了。
陸衡剛一轉(zhuǎn)身，身后便傳來一道閑散低沉的聲音：“有事就說，別老是躊躇不定的�！�
聞言，陸衡足下頓了頓，思忖片刻后，走到李聿身旁站定垂首。
“公子，薛府小姐派人送來了一禮箱，稱是自己有幸與您結(jié)識，心中喜悅。特奉此薄禮，聊表心意，讓您務必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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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聿一聽嗤笑了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她送給我的？”
繼而略微挑眉，目光停在陸衡身上一瞬，接著撐地起身，拍了拍掌心塵土，徑自朝院外走。
陸衡連忙快步跟上，心有不安地碎碎提醒：“公子，聽聞此人性格古怪且目中無人。這禮，多半”
“所以我才得去看看她耍的什么把戲不是？”他語氣中隱約摻著幾縷欣色，腳下疾步很快便走到了后院。
一只朱紅色的木箱被隨意地放在倉房前，上面的漆皮已經(jīng)有些脫落了，光看這箱子就知道——
送禮不過是個由頭。
李聿漫不經(jīng)心地踱步到禮箱旁，凝神打量了一會兒，頗為不屑道：“這赫赫有名的薛大小姐就送這么一個破箱子來數(shù)落我？”
忒沒新意。
但見他眸色一黯，興致全無，又恢復了之前慵懶的模樣，抖抖衣袖便準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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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及他邁出步，箱子里就傳出了“咚咚”的聲響，散亂無章又尤為蠱惑，讓他不自主地被其牽引。
當他反應過來時，箱子已經(jīng)開了。
他的手里正抓著一俏麗的袋子，一動一動地，似是裝著活物。
“公子，還是我來吧�！�
李聿擺擺手，制止了陸衡，三兩下便將袋口的繩結(jié)解開了。
霎時間，十幾只如灰色絨球一般的碩鼠從麻袋中一涌而出，四下逃竄。只覺手心拂過一陣陣絨濕的觸感，令他登時嚇出一身冷汗。
李聿目光飄忽地看著自己的掌心，目光所及之處皆扭曲作一塊兒，教人頭暈目眩。
他竭力地眨著眼，腳步一晃一晃的，終是直直栽了下去。
京城難得地下了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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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驚雷劈下，天地頃刻間變得昏暗無比。
城內(nèi)剛盛開的紅梅經(jīng)風雨一摧，散落了半地，只余暗暗幽香繚繞。
饒是如此，茗品樓的熱鬧依舊不減。
四五個少年圍坐在二樓雅間，坐在中間的男子聲音很低，頗有幾分神秘。
“昨日夜里，李家的人拿著名帖著急忙慌地來請我爹去給李聿那小子看病，聽說是被薛家那位小魔王給嚇倒了�！�
李聿和薛翦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囂張跋扈，但他們倆素來沒有交集。如今一起提到這二人，大家臉上都布滿了疑惑。
“李家那紈绔竟得罪了她？”一位年紀尚小的少年先開了口，調(diào)子扯得老高，半信半疑。
男子悠悠地點了點頭，“薛翦雖然驕縱，但你若不主動招惹她，倒也能相安無事。”
在座的少年里多少都與薛翦有過來往，她確實是讓人難以招架了些，可也很少無緣無故尋人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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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窗的少年并不在意他們?nèi)绾谓Y(jié)識，只嬉笑地搭腔道：“這下李聿的臉面算是丟盡了吧？”
此話一出，眾人哄笑作一團。
被一個姑娘嚇得臥病在床，的確算不得光彩。
沒過多久，這件事便傳遍了整個京城。
獨獨沒能傳到薛翦的耳朵里。
銀絲般的雨水鋪天蓋地而來，順著屋檐落下，如同一排排水晶珠簾。寒風隨著飛濺的雨點吹打在臉上，帶來陣陣刺痛。
碧痕院內(nèi)。
小竹眉眼低垂，視線糾結(jié)地落在掌心，到底忍不住停了手中正在收拾的衣物，抬眸望向了站在窗邊的人影。
“小姐，真的要今日出發(fā)嗎？還是等老爺回來跟老爺商量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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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翦聽了，閑閑回過身，倚在墻上冷冷道：“跟爹爹商量我還走得了嗎？你若是不想跟著我，我不帶你去便是�！�
她想去瓊危山拜師的事已經(jīng)和薛暉說了不下十次，薛暉每回都拿“女孩子文靜點好”之類的話來搪塞她，還稱讓她去魏府學武已是讓步。
后日便是瓊危山收徒的最后一日了，她若現(xiàn)下出發(fā)，快馬加鞭尚且來得及。
小竹聞言面色一驚，生怕薛翦丟下她一個人走了，連忙跑過去拉住她的手，語氣多少狹了分委屈：“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見薛翦眼底旋即溢出滿意的笑，輕輕將她推開，走到了書案旁。
“你放心吧，我給爹爹留了封信，等我們到了以后，啟珧就會把信交給爹爹�！�
入夜，搖曳的燭火將屋子照得通明，李聿側(cè)臥在榻，燈影里的側(cè)臉冷白專凝，一手支著下頜，漆黑的眸子泛著沉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門扉上。
不多時，門外響起了兩下叩門聲。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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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衡推開房門疾步走到他身旁，神情急切，“公子，薛翦跑了！”
“你說什么？”李聿聞言登時從床上坐了起來，略顯病態(tài)的臉龐沁滿慍火，嗓音卻低得瘆人。
“公子，我去薛府的時候，薛府的下人說薛翦早就出門了。我一路打聽才得知，她未時左右從南門離京了�！�
話聲一落，李聿隱在錦衾下的雙拳越攥越緊，泛白的指節(jié)幾欲從皮下錚出。
他被薛翦嚇病一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令他顏面盡失。本想先把薛翦抓來關她個天，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如今倒好，她竟然跑了！
這個委屈他要是受下了，他京城第一紈绔的名頭真得拱手讓人了。
一股如有實質(zhì)的寒意在屋內(nèi)蔓延，彌漫不散，只聽李聿話音清冷，猙著火星一字一頓道：“給、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