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新婚
……
……
??
程安反應(yīng)過來,立即嫌棄地隨手將蓋頭丟在一邊。
沒了遮擋物,視線一片干凈。
繡雙鴛鴦大紅被堆疊在喜紅紗帳邊上,被褥上面鋪著不少桂圓紅棗一類的干果。衣柜、墻上都貼著紅色剪紙,陳設(shè)華麗雍容,掐有金絲,放眼望去,均是富家人才能有的寢具。
面前半截喜蠟緩緩燃燒,流下一層蠟淚,溫黃燈光熏得整個屋內(nèi)盤桓纏綿悱惻。
肚子突兀地叫了聲,她不自禁皺眉,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同樣一身紅艷繁雜,做工針腳又極其細(xì)密的……嫁衣。
“……”
這一幕有些眼熟,可是程安記不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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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那個心情深思究竟眼熟在哪里,因為眼下,她發(fā)現(xiàn)一件讓自己更讓人不安的事情。
自己苦苦修了幾百年,離鬼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遙的修為,沒了。
那是沒得一干二凈,仿佛她做了場大夢一樣。
不僅一滴靈力沒剩下,她還重新?lián)碛辛巳馍怼?br />
……一副又虛又瘦,羸弱不堪,且特別饑餓的,實體。
咋了雷劫還能把人劈活了不成?
程安大腦宕機好一陣子,才回過神。
她皺著眉起身,拖著如火嫁衣,小步跑到窗下那臺貼著囍字梳妝鏡前,待看清鏡中熟悉倒映,又是一陣久久沉默。
這具肉身,還挺眼熟。
頸下鎖骨上皮膚白皙,五官端正清秀,頭發(fā)烏黑順滑,甚至額間象征玄陰體的水滴狀印記也還在,然而模樣實在稚嫩,全然沒日后盛氣凌人的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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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十六歲的模樣。
發(fā)現(xiàn)這點,程安使勁揉了揉額角,心里一個抽搐,直呼一聲好家伙。
莫非鬼死了,負(fù)負(fù)得正,就等同活過來?
等等,活……過來?
程安忽的想起什么,又豁然起身,嘩啦一把推開面前緊緊闔上的漆紅木窗。
她迎著寒風(fēng)朝窗外一望,只見雕花窗子外銀裝素裹,素銀下,千家燈光恢弘,映在雪上,格外華美,這座城池,她再熟悉不過。
她神色定定,瞧著這座平和古城,竟然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這城,是谷平城。
那個給她扣了一盆幾百年黑鍋的谷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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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多年前,谷平城不知何故,一夜之間突然成了死地,仙界之人都認(rèn)為是她因怨屠城,因此喊打喊殺,這才逼得她最后入了鬼窟。
許是她開窗動作太大,屋外竟傳來細(xì)弱聲音:“程姑娘,您開窗子干什么啊,快關(guān)上,您身子虛,受不得寒�!�
幾朵雪花飄進(jìn)屋內(nèi),落在臉頰,微涼,寒風(fēng)散了全身熱氣,程安聽到稚嫩的聲音,試探性道:
“是……紅玉嗎?”
五百年前,謝家大夫人指給她的貼身丫鬟,正名為紅玉。
程安帶著試探出口,誰料,對方還真就接了她的話。
“怎么了,程姑娘?”門口的紅玉見程安的語氣不對,問道。
程安還沒回過神來,并沒給她回答。
紅玉見狀,心中微微狐疑,還是勸道,“快別說了,關(guān)上窗吧�!�
“……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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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沉默后,程安深吸一口氣:“屋內(nèi)悶得慌�!�
開著窗,剛好讓她冷靜一會兒。
紅玉見她這樣,聯(lián)想謝湛不見蹤跡一事,眼眶不由得一紅:“程姑娘您……您別難過。大公子一會兒…一會兒一定會過來的�!�
程姑娘多好啊。
誰家新娘子新婚燕爾郎君不入洞房還這么平靜的啊。
程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捉了她話中的關(guān)鍵三個字。
‘大公子’
謝湛當(dāng)年下凡歷情劫,司命仙君給他寫的身份,正是鎮(zhèn)南將軍府大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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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剛剛說……誰?”
程安半天才憋出這個問題,只希望得到個否定的回答。
“自然是謝大公子啊。”
紅玉見她越發(fā)奇怪,雖有些懷疑,還是是她傷心下昏了頭,不由得道,“程姑娘,您……沒事吧�!�
“…沒事�!�
程安近乎是咬著銀牙,從牙縫里蹦出這兩字。
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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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悟了自己這身繁雜嫁衣怎么來的了。
她和謝湛,還真是造化弄人孽緣不淺,活回哪天不好,竟回到成婚那夜。
姻緣已成,完全不給她留早日斷緣的機會。
不能將她和謝湛的這條姻緣線斷了,她豈不是又要臨門一腳被打回原形?
屋外的紅玉不知道程安心中想法,見寒風(fēng)吹起,她連忙繼續(xù)勸:“還是快些關(guān)上吧,現(xiàn)在風(fēng)大雪大,若是涼著了,大公子會心疼的�!�
“謝湛才不會心疼�!�
怨氣沒消,程安才涼涼回了一句,“我若死了,他大抵還巴不得�!�
鬼界少了一個同鬼王同等級的人物,不知道仙界能省多大麻煩。
“呸呸呸,您這說得什么話,大喜日子,可別亂說這些�!奔t玉嫌晦氣般呸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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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安嗤笑:“你瞧這屋內(nèi)喜蠟都燃了一半,他也不曾來過,今夜當(dāng)不會來了�!�
記憶里,謝湛就是這樣。
不僅洞房花燭夜沒來,接連之后幾天,她也沒見過對方。
片刻后,竟傳來紅玉哽咽聲音:“明兒…明兒定讓大夫人叫他好看!”
“哭什么�!�
程安沒料到這小姑娘比自己還來得上心,相當(dāng)冷靜地安慰她幾句,“不來便不來,正好,你我還能多說說話�!�
如今她還是好好想想,當(dāng)如何斬了自己和謝湛的這樁子緣分。
說白了,前世是她自個兒沒想明白。
什么神君劫難,什么古神情緣,他謝湛堂堂上古神祗,別說只是渡個情劫了,就是真哪天淪落入了輪回,又和她有個屁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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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喜歡他玉宸殿空空蕩蕩,安靜如雞,她就預(yù)祝戮神殿下永居神君之位,早日堪破大道,踏碎虛空。
同紅玉又絮叨幾句,程安轉(zhuǎn)身,本欲收拾好東西睡下。
養(yǎng)精蓄銳,明日才好尋大夫人趕緊結(jié)束這樁婚事,順道早些找個風(fēng)水寶地趕緊死。
誰料,沒幾步,她聽到門口的紅玉破涕為笑:“大公子!……新郎官到嘍!”
即刻的,程安腳下一頓。
“……?”
……
這是不是和說好的不太一樣?
程安茫然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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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片刻的怔愣中,不遠(yuǎn)處響起靴子踏地聲,伴隨翠玉珠簾嘩啦撥動,醇厚低沉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屋外風(fēng)寒。為何開窗?”
無言中,程安僵硬抬頭。
一只修長如玉般的手拉開簾子。
謝湛同樣一身大紅婚袍,他緩步走進(jìn)來,黑黢黢眸子里一片淡漠,古井無波,明明是大喜之日,卻沒見多少喜悅,只有時間沉淀下來的平和沉穩(wěn)。
——謝湛。
這眼神,完全沒差。
神君也好,凡人也罷。
從程安第一次見他起,他便是這么一副萬事不入心的冷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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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死過一次,再見臨終故人,程安心緒極度復(fù)雜。
盡管如此,她還是開了口,輕描淡寫客客氣氣回了句:“熱。”
謝湛沒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也沒在意丟到一邊的蓋頭。
聞言,他稍稍抿著唇角,似乎難得有些笑意,他吩咐紅玉幾句,走到程安面前替她合上窗,聲音低沉磁性,很是好聽。
“我讓人將地龍燒小些,身體不好,別開窗。”
……
……
他這點舉動讓程安更加困惑了。
不是這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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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神君?
寒風(fēng)止息,屋內(nèi)地龍即刻又燒出一片暖洋洋。
謝湛回身,卻正對上程安盯著他看的黑眸,她瞳眸素來黑白分明,此刻眼角微挑,似有探究之意。
又像是……在懷疑眼前人的真假。
謝湛的呼吸輕滯一瞬。
程安膚色天生白皙,本就適合穿紅裝,這身火紅嫁衣襯得她眼角微紅,添了幾分無意識的嫵媚。
四目相對,一陣無言。
謝湛未嘗讓他人這樣直視,他人見他,大抵都是低著頭,順從而又恭敬。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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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出任何偽裝的痕跡,程安收回視線,忽的笑了聲,一字一頓,別有深意道:“大公子,沒什么特別想和我說的話嗎?”
“……”
謝湛凝她片刻,心底繼續(xù)往下沉。
似乎,有些不對。
“夜深了。睡吧�!彼荛_話題,嗓音沉沉,帶著些許難以言述的喑啞。
聽得程安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謝湛這是傻了?
程安面色僵硬,又見他抬手,修長指尖朝著自己頭發(fā)伸來,似乎是要對自己動手動腳,忙向后退了一步躲開。
誰料到,她這一后退,正好“咣”一聲撞到身后的紅木柜上,當(dāng)下平衡驟失,碰倒了一邊銅鏡臺上擺著的個大紅瓷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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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瓶吧嗒一聲掉下來,摔了個粉碎。
程安本人也磕在身后椅子上,肉體疼痛傳來,讓她頗不適應(yīng)的悶哼了聲。
“……”
她仰頭瞧著謝湛,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她躲開的瞬間,謝湛眸色顫了一瞬。
其實謝湛真沒別的意思,他只是想順手摘掉壓在她頭上的鳳冠。
他視線轉(zhuǎn)開,落在地上碎片上,沉默。
是程安最喜歡的花瓶。
很久之前,他送的。
那時候,謝大夫人要求他送件東西給剛迎回府中的程安,他覺得無聊,便順手指了一樣?xùn)|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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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應(yīng)當(dāng)一直被保存得很好。
清脆響聲過后,氣氛一陣凝固。
“傷著了?”片刻,謝湛才將視線從那個花瓶上移開,打破這份寂靜。
一個花瓶而已,碎了換一個便是。
“�。磕銌栁�?自然沒有�!�
程安見他這么關(guān)切問自己,心下不僅沒有欣喜,反倒警鈴大振。
事出有妖,這人到底安了什么心?
“這些都是小事。”
她輕咳一聲,自己扶著墻起來,干笑兩聲,暫且緩解眼下的尷尬,“大公子啊,我跟你商量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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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湛堪堪收回想去扶她起來的手,表情看不出什么變化,啞著聲音道:“何事。”
程安臉色擺正。
謝湛出現(xiàn)在這里,是頂奇怪的一件事。
許是過得日子太久,她記得不清楚,又許是有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
但是,這些,通通不重要!
眼下最要緊的,是她得趕緊和謝湛神君這樁要命的姻緣緣了了,她可不想,再渡劫失敗一次。
于是她心平氣和坐回紅椅上,認(rèn)認(rèn)真真誠誠懇懇道:“您看和離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