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與天斗
江南的雨,還在下著。
自姑蘇城坐船,沿著運河順流而上,一兩日時間便可到達揚州城。
被大夫正兒八經(jīng)包扎好傷口的柳亂,和陸聽風(fēng)老爺子一同坐上了前往揚州城的商船。
依舊是大鵬商號的商船,船很大,很牢固,在風(fēng)雨中,行駛得很是穩(wěn)當。
夜晚,房間內(nèi)。
陸聽風(fēng)正閉目調(diào)息著,那柄落云,正放在他的手邊。
“嗒嗒�!�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陸聽風(fēng)沒有動作。
房門被敲響了。
陸聽風(fēng)還是沒有動作。
門外那人有些苦惱地咂了咂嘴巴,隨后伸手,推開了房門。
“噌——”
落云劍光一閃,下一刻便出現(xiàn)在來人身前。
那是一個賊眉鼠眼的邋遢老頭,他嘿嘿一笑,只是一個矮身,便躲過了那道凌厲的劍光。
來人正是祁盜圣,
他笑呵呵地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手里,還提著一袋醬牛肉和一壺酒。
“老陸啊,忙啥呢?”
祁萬化絲毫不客氣地拉開凳子,一屁股坐在了桌前,攤開袋子,拽出酒塞。
頓時,醬牛肉的香味與濃厚的酒香瞬間在房間中彌漫開來。
陸聽風(fēng)鼻子極為輕細地抽了兩下,隨后無奈地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那酒壺。
“嘿嘿,就知道你好這一口。
饞了吧,還是我那山里的猴兒酒,是當年那群猴子的孫兒們釀的,味道和咱年輕時那會沒啥變化,
嘗嘗?”
祁萬化笑呵呵地拿出兩個杯子,一人倒了一杯。
陸聽風(fēng)點了點頭,站起身子,坐了過來。
他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回味良久,陸聽風(fēng)開口問道:
“你這老家伙,怎么想著從山上下來了?”
祁萬化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嘆息道:
“我那大徒弟,韓資,你見過的那個。大半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我就想著下山找找他,別讓人弄死了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這不,剛一下山就摻合到這事里了,從莫無風(fēng)手里,把那十三衙門姓柳的小子救了下來。
這一打聽才知道,我那大徒弟,被二殿下拐到十三衙門當差去了�!�
聞言,陸聽風(fēng)皺了皺眉頭,脫口而出問道:“你家小子也被他拐走了?”
祁萬化愣了下,好笑地抖了抖胡子:
“差點忘了,你家的小子也是。”
“唉……”
陸聽風(fēng)沉沉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接受了。
“行了老陸,你就知足吧,咱們當年那些老家伙們,像你這樣瀟瀟灑灑一輩子,到現(xiàn)在子孫滿堂的,可不多啊。
你看我,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連個媳婦都沒有,下邊就三個不成器的徒弟,還早晚都會離開山門。
你倒好,兒子是知府,孫子是狀元,孫女都快當上王妃了,徒弟徒孫們也一大堆,
忙活了一輩子,該歇的就歇歇吧,兒孫自有兒孫福,用不著咱們操心。”
陸聽風(fēng)點了點頭,伸手夾起一片醬牛肉塞進嘴里,心里……思索著自家孫女的事。
若是這次自家孫女真跟著那小子走了,莊子……該怎么辦?
“哎,老陸,你這些年……有沒有再見過……那個人?”
祁萬化抿了口酒,咂巴著嘴,問道。
“那個人?”
陸聽風(fēng)愣了下。
祁萬化伸手,指了指落云,道:
“就是,你鑄的那把九天的主人�!�
“他啊……”
陸聽風(fēng)了然,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眼神中,卻盡是懷念。
“你笑什么,說話啊�!�
祁萬化急切道。
陸聽風(fēng)搖了搖頭,道:
“十年了,距上次見到他�!�
“你知不知道他到底去哪了,整整十年,江湖上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就好像整個人完全消失了一樣。
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老實下來?
他總不可能……死了吧。”
祁萬化瞪著眼睛道。
陸聽風(fēng)笑了笑,舉起酒杯,道:
“他怎么可能會死,世上根本沒人能殺的了他,任何人都不可能。
以他的性子,就算是死,那也是他活夠了、想死了。他一定會選擇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法,讓全天下都知道�!�
“所以……他現(xiàn)在是玩膩了,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了歇著了?”
祁萬化不可置信道。
陸聽風(fēng)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眼神……有些恍惚,輕聲喃喃道:
“你還記得……他叫什么嗎?”
祁萬化撇了撇嘴,道:
“老子當然記得,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忘了,那天他逮著老子的時候,說的什么�!�
那一年,大周皇后病重,大周末代皇帝舉國之力為其搜尋天下靈丹妙藥,大興土木,為其修建祈天樓,耗費人力財力無數(shù)。
中原赤地千里,江南水患不斷,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那一年,大周天下將傾,群雄并起,江湖大亂。
那一年,北蠻鐵騎南下,大周皇帝下旨,命鎮(zhèn)北大都督死守定北關(guān),一兵一卒不得回援。
周可亡,北蠻,不得南下。
那一年,有一名年輕劍客橫空出世,一人一劍,挑翻江湖八大門派掌門,隨后孤身北去。
定北關(guān)下,年輕劍客單劍鑿陣,深入戰(zhàn)陣八十里,先破陷陣營,再破鐵浮屠,于百萬軍中一劍挑下北蠻征南大帥首級,嚇得北蠻國師倉皇北逃,二十年再不敢南下。
那年之后的某一天,有一名盜賊下山,紛亂的世道,在他看來是最好的時代。
然后,他便遇到了那位名號已然響徹天下的年輕劍客,沒有絲毫意外的,被其一劍挑翻在地。
他依稀記得,那一劍,名為摘日。
當時,那年輕的劍客滿臉笑容地蹲下身子,看著躺在地上的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臉,咧開嘴角,
臉上,帶著肆意的笑容,說道:
“我叫陳一,天下第一的一。”
……
遼地,
天鎖山。
據(jù)聞,前朝有歌者游至此山,曾言“此乃世間第一山”。
天鎖山很高,高之入云,
云之上,似乎仍有數(shù)千米。
一架馬車緩緩?fù)T谔戽i山的山腳。
有男子身著蟒袍,從馬車上走下。
“王爺,您當真執(zhí)意如此?”
馬夫走到王爺身邊,皺著眉頭問道。
王爺迎著山風(fēng),抻了抻胳膊,抻了抻腿,又長長伸了個懶腰。
來到這座山下,王爺?shù)男那樗坪醪诲e,難得地笑了笑,道:
“孤若不自己爬上去,怎能請的動這位?”
“這……”
馬夫嘆了口氣。
王爺搖了搖頭,開始爬山。
暗處的護衛(wèi)們也都紛紛顯露蹤跡,想要跟上去。
王爺擺了擺手,道:“孤自己去�!�
護衛(wèi)們領(lǐng)命退下。
王爺一步步走在坎坷的山路上,愈是往上,愈是艱難。
可他似乎有武者修為傍身,爬如此高如此險的山,臉上并未有什么疲態(tài)。
只不過,精致的蟒袍確實被樹杈嶙石劃爛了好幾處地方。
終于,山間的綠意徹底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茫茫的白雪。
萬物冰封。
王爺沒有停步,只是繼續(xù)向上爬去。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
抬頭看向太陽,只剩下模糊的一團。
“呼……”
王爺呼出一口氣,在天地間成了白霧,飄然而去。
過了雪線,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艱難,腳步一深一淺,不過王爺還好有真氣護體,起碼不會凍死,也不至于滑下去。
王爺似乎是認識路的,他的目標始終很明確,直奔那高處的一座山坡。
時間在慢慢流逝著,王爺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覺得自己發(fā)間和眉毛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再抬起頭時,王爺已經(jīng)隱約看到了那座平緩的山坡,看到了那道……山坡邊緣獨坐于風(fēng)雪中的身影。
王爺邁步慢慢走了過去,
“李哲,見過陳老前輩�!�
王爺,是祁王。
他此時站在這盤膝而坐的老人身后,看著漫天的大雪落下緩緩落下,卻又自然而然地繞開了他。
而這老人身下,雪花卻又顯得如此新鮮。
老人輕輕抬起了頭,睜開眼睛,看向了祁王。
祁王蹲下了身子,又上前挪了挪,來到他身邊。
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笑意,道:
“瞧你這樣子,裝可憐給誰看呢?”
祁王也笑了,伸手撥了撥頭發(fā)和臉上的冰霜。
“老前輩,您不能換個地方嗎,每次來見您都得爬那么高。”
老人搖了搖頭,抬眼向上看去,
嘴角似乎現(xiàn)出一道似有似無的笑意。
“這里,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祁王抬頭看去,
也笑了笑。
“晚輩今日前來,是請您下山去的�!�
老人輕哦一聲,問道:
“下山去作甚?”
“去江南一趟。”
“可老夫,已經(jīng)十年沒下過山了�!�
“是啊,人間,已經(jīng)十年不聞您老人家大名了�!�
聞言,老人又笑了。
他伸手,指了指上邊,道:
“我若離開這一陣,它怎么辦?”
祁王躬身一禮:
“它可以暫時不用管,一時半會,它鬧不起來的。
可您若是不管山下,山下,可就要鬧翻了。
您,歸根到底,還是世間人,是江湖人�!�
“可這世間、這江湖,太無趣了�!�
老人嘆息著道。
祁王勾起嘴角,道:
“那在您看來,什么有樂趣?”
老人慢慢站起了身子。
在祁王眼中,風(fēng),似乎停住了。蟒袍停止了搖擺,貼合在他的身上。
雪,也停住了,
就那般凝滯在了天地間,
世間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
在萬物停止的這一刻,
老人慢慢抬起手,再次指了指上方,
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與天斗,其樂無窮�!�
……
“當真是挺想他的,
這些年,沒有他的江湖,可真無趣啊�!�
船上,祁萬化似乎已經(jīng)喝醉了,搖頭晃腦著道。
屋外,風(fēng)似乎變大了。
陸聽風(fēng)端著酒杯,酒水隨著船只輕輕搖晃著。
“別想那家伙了,等他什么時候想回來,自然就回來了�!�
“是啊,他閑不住的�!�
祁萬化咂了咂嘴道:
“這破船,怎么那么慢�!�
“怎么,你就那么急著去給你徒弟的總督大人幫忙?”
陸聽風(fēng)問道。
祁萬化哼了聲,道:
“那日,莫無風(fēng)認出我來了,我從他手底下?lián)屪吡顺⒛敲粗匾木索,他心里絕對記恨著我呢。
不為我自己,也得為我手底下那三個小崽子著想啊,得盡早把那家伙干掉,省的他誅鼎樓日后再找我盜門報復(fù)�!�
陸聽風(fēng)點了點頭,剛想開口說什么,
一旁的落云卻突然輕輕顫抖了起來。
“怎么回事?”
祁萬化瞪了瞪眼睛。
陸聽風(fēng)皺起眉頭,一手瞬間握住落云,推門而出。
祁萬化連忙跟了上去。
甲板上,狂風(fēng)呼嘯著,大雨傾盆般降下。
天空烏黑一片,偶有雷光閃過,如至末日。
陸聽風(fēng)靜靜站在屋外,持劍站在欄桿前,
四溢的劍氣撕碎了周遭的大雨,未曾讓雨水沾到衣服上。
祁萬化緊皺著眉頭,看向與商船相向而來的那艘大船。
兩艘船慢慢交錯。
“轟——”
雷光再次閃過天際,
照亮了兩艘大船。
祁萬化赫然發(fā)現(xiàn),在對面交錯的那艘大船上的甲板上,也站著一道身影。
那人,身著黑袍,
右臂空蕩蕩,隨風(fēng)搖擺著。
那人就這般靜靜站在那里,目光緊盯著商船上的兩個老頭。
他只是站在那里,
氣勢,便壓過了狂風(fēng)驟雨與電閃雷鳴。
“董平?”
祁萬化挑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