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三

    明「殺子不祥」；如今輪到了那個孽子，這些自詡耿介正直的御史卻反倒有了異議？饒是蕭琰為君多年、早已將朝中諸臣的丑惡嘴臉看得十分透徹，亦不免因此感到了幾分可笑和心寒。

    但不論如何，聽他提起蕭宸、回想起這位元后嫡子的死因，原先還在嚷嚷「殺子不祥」的御史終究沒敢再「直諫」下去。唯一稱得上波瀾的，也只有皇長子蕭宇臨死前滿懷不甘怨憤的一句質(zhì)問而已。

    他問：「這世上，難道只有二弟一人是父皇親生？」

    而須發(fā)皆白的蕭琰僅僅一聲冷笑，毫不掩飾自己心底對長子的厭憎和鄙夷。

    「就只許你殺人，不許人殺你？宸兒在生之時禮敬兄長、于你從來秋毫無犯，你卻設(shè)謀令他落入北雁之手……無論朕如何偏心，都絕非你有此作為的借口。」

    頓了頓，「你以兄殺弟，身為兄長是為不悌、身為人子是為不孝，如此不孝不悌、通敵叛國預(yù)謀顛覆朝野之人，自然死有余辜�！�

    說罷，他也懶得再看只曉得怨天尤人、卻臨死猶不知悔改的蕭宇一眼，竟是就這么拂袖揚(yáng)長而去、連長子的最后一程都吝于相送。

    蕭琰如此舉動或許稍顯無情，但考慮到蕭宇的種種作為，前者的決斷卻仍稱得上公允。但君王此前清洗朝堂的舉動早已讓他與那些被損及利益的朝臣離了心，這些日子來的干綱獨(dú)斷更讓這個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越發(fā)顯得冷厲孤寡；是故皇長子死前的這番小小波折傳出后，立時便給那些心懷不滿的朝臣當(dāng)成了君王為父不慈、行事偏頗、冷酷無情的明證，雖沒敢于朝會中直接批評，暗中的非議聲浪卻只增不減。

    ──或許是執(zhí)念過深的緣故，蕭宸自魂靈重聚、意識恢復(fù)以來，行動的范圍一直被局限在父皇身周五丈之內(nèi)，就連父皇偶爾入后g臨幸妃嬪，他也只能堪堪避于外室不聽不看而已……也正因著如此此局限，他這魂靈之身雖然看不見、

    >不著，所能察知的范圍卻與身為大活人的父皇相差無幾，故還是直到身為父皇耳目的潛龍衛(wèi)送上了消息，他才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竟被那些無恥小人潑了這樣多的臟水，生生將作為一代明君的父皇誣蔑成了專斷獨(dú)行、恣意妄為的酷厲君王。

    看著那些明顯歪曲了事實的議論和詆毀、以及父皇得知此事時面上冰冷卻猶帶澀然的笑意，蕭宸理當(dāng)無知無覺的魂靈幾乎被過于強(qiáng)烈的憤怒激得冒出火來，卻不論如何怒罵咒詛，都無法起到一星半點的作用。

    可讓他痛苦的，卻還不只于此。

    更讓他痛苦的是：因著君臣離心，那些自私自利、兩面三刀的朝臣于行事上多有陽奉y違之舉，以至于法制不張、政令不暢，迫使父皇不得不進(jìn)一步收攬權(quán)力、事必躬親，才能讓整個朝堂得以順利運(yùn)轉(zhuǎn)。

    而代價，便是方及不惑的父皇以顯而易見的速度日益蒼老的面龐，和被諸般政事一點一點消耗吞噬的生機(jī)。

    但他卻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皇為國殫j竭慮、鞠躬盡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因他的死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即使從魂靈重聚、意識復(fù)蘇至今，蕭宸已經(jīng)懊悔過了不下千百回，卻仍沒有一刻像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更沒有一刻如這般痛切入骨地憎惡著那冥冥中主導(dǎo)了一切的命數(shù)。

    ──對照起父皇眼下正禁受著的痛苦，他昔日自以為是的認(rèn)命和「解脫」又何其可笑？

    若非他以「認(rèn)命」二字畫地為牢自我設(shè)限、生生將自己變成了父皇的負(fù)累，一切，本不至于落到這種地步的。

    可不論如何痛悔不甘，他卻仍只能眼睜睜地父皇因思慮過重、疲勞過甚而逐漸衰弱，直至生機(jī)耗盡……力竭崩殂。

    蕭琰是在御書房里斷的氣。

    或許是隱隱預(yù)感到了什么，盡管帝王依舊未能見到愛兒在他身旁不斷哀哭的魂靈，卻仍舊在最后一刻放下了手中沾著朱砂的御筆，從領(lǐng)口取出了他近年來一直貼身戴著的錦囊。

    蕭宸知道，那個錦囊里放著的，是父皇將他的殘軀入殮下葬之前、親手由他的首級上截下的一縷斷發(fā)。

    看著眼瞳渙散的父皇牢牢握著錦囊將之扣于心口、氣息漸弱的唇間還猶自喃喃喚著「宸兒」，失卻了r體的蕭宸無法流淚，卻仍止不住發(fā)自魂靈的哀戚與慟哭。

    他好恨。

    恨自己軟弱可欺，明明肩負(fù)著父皇那樣深刻的期待和愛寵，卻不僅幫不上父皇分毫、還成了拖垮父皇身體的罪魁禍?zhǔn)祝缓拮约簾o能為力，明明魂靈不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態(tài)發(fā)展至此、而連慰藉、安撫父皇都做不到。他更恨自己魂靈未散，不僅什么也改變不了，就連父皇生機(jī)斷絕、力竭崩殂，也無法隨之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以這種狀態(tài)于世間茍延殘喘的目的是什么，更不曉得這種無法擺脫的折磨會延續(xù)到什么時候，卻依舊只能慟哭著虛伏在父皇膝頭，看著滿頭白發(fā)的君王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僵硬……

    直到天色微明，門外守候的內(nèi)侍才在入內(nèi)欲奉蕭琰梳洗時發(fā)現(xiàn)了帝王的崩逝。半個時辰后，g中余下的三名皇子已和幾名重臣齊聚御書房，神色看似哀痛，眼底帶著的卻是慶幸……和對于自身前程的籌謀與算計。

    這些人想著君王已死，便連戲都懶得認(rèn)真演，卻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被恨不得就此追隨父皇而去的蕭宸收入了眼底。

    父皇確實特別偏心于他，處事上卻從來公正嚴(yán)明，不論在用度抑或教養(yǎng)上，都不曾對其他幾位皇子有所苛待。至于這幾位重臣……能在那場清洗后留下來的，哪個不是受父皇賞識提拔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可這些人明明身負(fù)皇恩，卻連點真心實意的哀戚都吝于付出，卻教蕭宸如何不痛、如何不怨？

    看著父皇蒼白僵冷的尸身和至今仍緊扣于a前的右掌、回想起這近千個日夜里所見所聞的一切，少年魂靈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憤與不甘，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潰決──只覺一股熾烈的灼燙感驀然由魂靈深處擴(kuò)散蔓延，名為懊悔與怨憎的烈焰瞬間席卷，讓他甚至沒能夠回頭再看父皇一眼，虛無飄渺的身影便已被足以焚盡魂靈的黑紅色火焰徹底吞噬、再不存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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