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嫻意從不知道,王家這座平平無奇的四進(jìn)院子還有如此陰森的地方。
被掌摑的臉頰在痛,撞到桌角的側(cè)腰在痛。她稍一側(cè)頭,便瞧見一列牌位,高高地立在供桌上俯視著她。嫻意低呼一聲,下意識一翻身摔在地上——原是她躺在幾個排成一列的蒲團(tuán)上。
她扶著地面爬起來,試圖去推窗。月光灑在嫻意眼中,她毫不意外地透過狹窄的窗縫看到一把鎖。再收回手,觸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灰印。
“果然。”嫻意喃喃道,卻也不見有如何失落。
側(cè)腰的傷讓她有些吃不住力,索性不再管那勞什子儀態(tài)規(guī)矩,就這樣靠在窗欞上,扒著窗縫看月亮。
如今天兒也和暖了,倒還不算遭罪。嫻意苦中作樂地想,若是京中的數(shù)九寒冬來這一遭,往那冰似的磚上一跪,只怕不等被押著出門,人就得先病逝出殯了。
又想起今夜的鬧劇,現(xiàn)下在這祠堂里清清靜靜的,倒也教她慢慢咂摸出些味兒來。
既然長樂與她如此相像……那么紀(jì)琢,究竟說了多少謊呢?
陽春宴上,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卻說是因為央他母親打聽了相貌;他總是急切地想要更進(jìn)一步,說是因為鐘慕于她,情不自禁;在奉賢居門外偶遇他的同僚,那人一直盯著她瞧;還有他的慌張、他三不五時的支吾、他總是有意無意躲避游離的眼神……
大約鐘慕不是鐘慕,情意不是情意,他那同僚也不見得是同僚——他一個尚未襲爵入仕的伯府世子,哪里的同僚來哉?一同眠花宿柳的狐朋狗友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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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xì)細(xì)想來,竟有如此多的紕漏被她略過。
嫻意一下一下將額頭磕在窗欞上,自嘲道:“王嫻意啊王嫻意,虧你平素自詡研精靜慮……一旦身處其中時,也不過是個輕易便被情愛沖昏頭腦的庸俗女子,活該被算計�!�
如此輕易地沉醉進(jìn)那一抔瀲滟春水里,真是沒出息。
祠堂外有小蟲發(fā)出細(xì)微的鳴叫,伴著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更夫走過的報時聲、窗上掛著的鎖鏈被她撥弄的當(dāng)啷聲,令嫻意心底覺出一絲難得的靜謐。她望著月亮,忽然覺得就這樣待著也不錯似的。
可這人一閑下來,就愛瞎琢磨點什么。
當(dāng)嫻意完全拋開情感、心平氣和之后,就又對紀(jì)琢好奇起來。她是知道自己的,出于幼時經(jīng)歷,她一向?qū)θ说桦x,本不該如此輕易地落入圈套。難道真的只是因為紀(jì)琢演得太過真情實感,教她深信不疑么?
她仔細(xì)思量事情始末,幾經(jīng)推測,終于念出一個名字:“秦鐘行……”
初見時,她就覺得紀(jì)琢像秦鐘行,曾與她有過婚約的秦鐘行。嫻意抬手捂住臉,又無奈、又悵然,只好勉強(qiáng)自己笑了一笑:“唉……”
秦鐘行。
那是個頂端正的君子,與她打小就玩在一處,再了解不過的人。是以她一見紀(jì)琢,就好似見著那姓秦的木頭一夜之間放得開了一般,既有些熟悉,又有些教人心生歡喜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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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是秦鐘行的一個替身。說來好笑,在她眼中是個替身的紀(jì)琢,到頭來也將她作了另一人的替身。
“還能怎么辦呢?便算是扯平了罷。左右都是一路貨色,沒一個是心中干凈的�!彼氲猛笍亓�,心境也輕松不少,好似將一塊巨石從心口挪了開來,“他只怕也不得不同那長樂生離死別了,也不知是得罪了誰,被這樣算計,丟了臉面在地上踩。”
回想他那時迷醉神態(tài)和出奇亢奮的精神頭兒,必是被下了虎狼藥的。
“救我一命倒是真的……也不知是破相了不曾�!眿挂鈸嵋粨嶙约旱囊粋�(cè)面頰,火辣辣的痛,約莫已腫成個豬頭樣式。
“如今看來,恐怕是破相了更清靜,只尋個庵啊廟啊的出家就成。”可巧在祠堂,不若去求一求母親,請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庇佑,教那人盤算落空——她已然連一聲父親都不愿喊了。
就著那一縷微薄的月光一個個找過去,嫻意輕松的神情便隨之逐漸凝沉。仔細(xì)看過了最后一個牌位后,她將那牌位重又仔細(xì)擺好,靠著供桌腿滑坐在地上。
祠堂里一十三個牌位,沒有一個屬于她的母親鄧氏。嫻意盯著地面上那一條淡淡的光斑,怔怔地想。
“母親是他的元配啊……”淚一滴滴落下來,打在她折騰得不成樣子的衣襟上。那上頭幾個時辰前還繡了一整枝盛放的迎春花,如今也不知在哪處磨了攆了的,整副花樣子都被糟踐得起毛斷絲。分明是朝氣蓬勃的景兒,打眼一瞧卻莫名顯得頹敗。
“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如此不敬亡妻,怎么敢如此視禮法如無物?
可他就是這么做了,枉讀圣賢書,枉為廟堂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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嫻意回想自己的生母。她生下她只一年余便去世了,她關(guān)于生母所有的記憶都源于長姐妙意的回憶,以及祖父祖母的只言片語。
那是個慈愛、賢良、聰慧、極具卓識遠(yuǎn)見的女子,一個再稱職不過的當(dāng)家主母。祖父祖母說,她將公婆伺候得細(xì)致周到,沒一處不是的地方;她將整個王家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帶來的嫁妝和王家的產(chǎn)業(yè)一年比一年更昌盛。
長姐說母親做什么都帶著她,給她梳頭發(fā),哄她入睡,她生病時總有母親親手燒的飯菜吃,總有母親的懷抱可依偎。
即便已到彌留之際,她對年幼女兒說的也只是:“娘親總是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覺得有些累了,要睡一睡才好……妙兒需得乖些,顧著妹妹些,待娘親睡好了,就去帶你吃松子糖,好不好?”
長姐那時高高興興地應(yīng)了。但到嫻意迷戀甜食的年紀(jì)時,就再沒見她吃過松子糖了。
她的母親鄧氏,亡于為夫家日夜操勞,亡于產(chǎn)后元氣大傷,到死為著的都是一句“王家婦”。可是到頭來,她的夫君在她尸骨未寒時便迎娶新婦,而她連一個祠堂牌位都沒有,她的夫君只肯在算計她女兒的時候,屈尊喚上一聲“從柔”。
王鄧氏不值得,鄧從柔也不值得,全都不值得。
到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縫照在嫻意眼皮上時,她掙扎著醒過來。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額頭鼻尖兒也都是冷汗,嫻意支著頭昏昏沉沉地想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這是發(fā)熱了。
這地……涼得緊。
她在地上摸索幾下,拖過一個蒲團(tuán)墊在屁股下邊,復(fù)又靠著供桌迷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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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是被偷溜過來的晴姐兒搖醒的。
晴姐兒漂亮的瑞鳳眼中含著兩包眼淚,拉著她臟成土黃的衣袖不住地?fù)u。她一面搖一面小聲喚她:“姐姐,三姐姐……你怎么樣了?”
“我無事,你怎的跑進(jìn)來了?乖,快回去罷。”嫻意本想勉強(qiáng)笑笑敷衍她一番,可是一扯嘴角就痛得很。她如今并不耐煩看見和鄔氏有關(guān)的人,索性冷了臉,希望她能有些眼色趕緊消失。
但這顯然有些難為晴姐兒了。她高高興興地從衣袖里掏出一包點心,遞到她的三姐姐眼前兒邀功:“姐姐快吃,我特意從房里偷出來給你的!”說完還頗驕傲地挺著胸脯,滿臉寫著想被夸獎。
嫻意一愣,后知后覺地接過打開。那點心拿帕子裹得亂七八糟,足打了四五個死結(jié);好容易解開了,卻見精心挑選的各色點心一式一個混在一塊兒,碎得不成樣子。
晴姐兒見此慘象,霎時呆住了。嫻意反倒笑起來,拈起一塊慢慢地嚼:“謝謝晴姐兒,我可餓慘了�!�
那孩子立時便抿嘴笑瞇了眼,要靠到嫻意身邊去:“姐姐可把我嚇壞了!娘說你惹了爹爹生氣,被罰關(guān)在祠堂里思過,還不準(zhǔn)吃飯。我一聽,立馬就帶著吃的來救你了!”
她說著想去摸摸嫻意的面頰:“姐姐一邊臉腫得嚇人呢,是不是非常痛?都怪我,我該帶藥來的�!鼻缃銉菏莻風(fēng)火性子,說著就要折回去給嫻意取傷藥來,被無奈地攔住了。
“好姑娘,快歇歇罷,你以為這是什么隨來隨去的地方兒不成?還帶這般再來一趟的�!彼f著,語氣又軟下來,“你若想教我好受些,撿個蒲團(tuán)坐,陪我說說話就是。”
“好!”晴姐兒笑得沒心沒肺,拎了蒲團(tuán)就要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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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這地上盡是灰,可仔細(xì)著你的衣裳!”
……
“所以,你的名為何是初晴?咱們家這輩兒的嫡女取名都是女部字,后頭還要填一個意字�!眿挂庥钟悬c暈沉沉了,便扳著指頭給她數(shù),“我長姐是妙意,馬姨娘生的庶姐是華意,我是嫻意,你后頭還有個如意,獨你不一樣�!�
晴姐兒抱著裙子坐在蒲團(tuán)上,歪頭想了片刻才說:“我娘說我原也該取個這樣的名兒的,好像喚作姝意?但是姝字跟我外祖母的名諱沖撞了,爹爹又覺得其他都不如這個好,直拖到我滿月都沒定下�!�
“后來還是我外祖父說,鄔家這一輩沒有女兒,我又生在一個雪后初霽的早上,便隨了那邊行初,喚作初晴罷。爹爹覺得這樣也不錯,就給我定了名�!�
“竟是如此……”嫻意想想祠堂中缺的那一塊牌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人為了往上爬,當(dāng)真什么都做得出來!
她氣急攻心,本就昏沉沉的抬不起頭,如今更是人都看不清了,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臨昏前心中還想著:若死在這兒能惡心那人,倒也還劃算。
研精靜慮:研究精微,冷靜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