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季嵐熙收到季盛從京中帶來的密信,已是半月以后。
她靜靜地就著燭光讀完,隨即就把信放置在燭火上,火舌貪婪,逐漸把這一件隱藏在流言中的歷史灼為灰燼。
季嵐熙寫的那本《貞女傳》引發(fā)出的陳閹風波,現(xiàn)在在京中已經(jīng)正式有了一個名字:“妖書案”。
妖書案一起,陳黨諸人大大受創(chuàng),在萬歲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陳昌黎老學士似是知道乞骸骨已經(jīng)沒有用了,只好告病回家,現(xiàn)在內(nèi)閣只有次輔還在苦苦支撐。
京中一亂,陳黨的眼線回防京都,遼東這點小小的動作已經(jīng)是納不了諸位貴人的眼,她在這邊的產(chǎn)業(yè)也好安心一些。
季嵐熙現(xiàn)在所想的是,該如何改變大鄭現(xiàn)有的銃。
火器的發(fā)展是跨時代性的,冷兵器和□□的威力完全不能在一個數(shù)量級評判�?梢哉f,誰首先擁有了火器,誰就能在戰(zhàn)局中占盡先機。
大鄭是有銃和炮的,只是還沒有進行全國的鋪開,各地方只有一些精英部隊可以使用銃。
京中有一營,名叫神機營,里面的兵士就是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的火槍手,用來拱衛(wèi)皇都,保衛(wèi)京畿。趙衍來遼東便從盛京帶了五十幾支來,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的路子。
大鄭的銃,多為鐵質(zhì)、銅制,甚至還有用竹子做的,這種材料做的銃管,不結(jié)實且容易炸膛,主要還是囿于現(xiàn)在冶煉技術(shù)的低下,無法制造出穩(wěn)定且品質(zhì)純凈的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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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在城防和海戰(zhàn)也有炮的出現(xiàn),且威力甚大,火炮架于城墻對下急攻,就算是神仙也打不進來。女真人對大鄭諸衛(wèi)城垂涎已久,卻遲遲不敢發(fā)難,未嘗沒有畏懼火炮的意思。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遼東的底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榨干了,外面看起來威風赫赫,實際早早地就已經(jīng)從根兒里爛起來,若真的兵臨城下,那些城墻上的巨炮能否開火恐怕連使用它們的炮手也不敢確定。
總兵官耿滿前幾年一直上書朝廷,希望遣人來修,就算萬歲爺不給人,給幾兩銀子也是好的,我們這兒的老火器師父總不能不吃飯吧,結(jié)果幾年來書了好幾次,也是三番五次地石沉大海,一點兒回音都沒有。
耿滿納悶,向朝廷里的同僚一打聽,好么,那五六年的折子根本沒被萬歲看到,司禮監(jiān)直接留中不發(fā)。他也是無奈,養(yǎng)著上上下下萬人的嘴巴都以不是易事,何況最為破費的火器呢。
季嵐熙打算著,農(nóng)事和冶煉幾件事稍稍暫定,接下來就要發(fā)展生產(chǎn)力,開始制作火器了,光是有生產(chǎn)技術(shù)還不行,首先得能保證每年的產(chǎn)出的物資不被人搶走。
季嵐熙此時便是在廣寧的火器局。在此之前她還遣人到遼陽、鐵嶺等各衛(wèi)所,收集各種火器的數(shù)量、使用年限,遼東衛(wèi)所自從奏折被留中后,對火器的記載是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火器局里到底是個什么形式,就連長官都說不清。
火器容易有炸膛的風險,因而火器局和火藥局一樣,多設(shè)在人跡罕至的郊外,與兵營待在一處。
那里像一個大倉,用來屯糧的大倉,用厚實的磚壘砌,只是大門要寬廣的多。
“咱們大鄭最大的炮名為大將軍炮,重達千斤哩。想當年咱們遼東的炮,那一開火,隆隆的,能炸到幾里遠,嚇得蠻子四散而逃,嘿嘿!好幾年沒敢再來!”帶著季嵐熙進入倉庫的是一名老師傅,能看出他年輕時也是典型的北方大漢,現(xiàn)在卻佝僂著身軀,有些驕傲地說。
老師傅名喚袁吉,祖上有蒙古血統(tǒng),在遼東火器局已經(jīng)干了半輩子了,專門配制火藥,研究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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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嵐熙看了看他的手,那雙手黧黑皸裂,且右手只剩下三指,斷口扭曲不齊,一看便是在被什么威力巨大的物什炸的。
“那現(xiàn)在呢?”她問。
“現(xiàn)在啊”袁吉混濁的眼睛猛地一亮,又暗淡下去,搖了搖頭道:“沒嘍,都沒嘍,火器局已經(jīng)三年沒開門嘍�!�
他一壓鑰匙,把門猛地推開,“小郎君既然想看看,那便看看吧,只是現(xiàn)在也沒有甚么好看的了�!�
龐大的木門吱呀作響,從內(nèi)涌出一股陳朽的氣息。
季嵐熙看著屋內(nèi)一片空蕩,沉默了一會,道:“咱們的炮呢?”
根據(jù)地上的壓痕來看和書卷記載來看,廣寧火器局的將軍炮至少有八門以上,均在平原野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顯慶年間有一門炮大破女真,為表其威力甚至還被封為武安將軍。
只是現(xiàn)在無論是那門將軍炮,還是其余的炮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光禿的木制車架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袁吉右手顫抖,緩緩地扶去木車上的灰塵,“小郎君,咱們的炮熔啦,都賣啦�!�
季嵐熙眉頭皺起:“是誰?耿滿將軍在此,怎能讓人隨意買賣這些國之重器,難不成是鎮(zhèn)守太監(jiān)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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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器這個東西,就算真有人敢拿命去賣,也未必有人敢來買。
袁吉的聲音嘶�。骸岸疾皇�,是我叫人熔的�!�
“那年遼東,真是好長的冬,好大的雪啊�!彼�,“二月里,大雪下的足足有半人多高,聽說有些人半夜里出了帳子撒尿,竟然在風雪里迷路,再也沒回來過�!�
“秋糧沒下來多少,外面的車隊進不來。很快整個廣寧都受了災(zāi),衛(wèi)所里還能有點吃的,百姓們受不了啊。雪太大了,連上山都上不得,剩下的人開始在雪里刨草根吃,那樣也不行,不知餓死了多少人。將軍早早就打算開太倉,結(jié)果等到倉里一看,那里面居然只剩下些稻殼麥皮了!這時候有商隊從海上來了,要咱們的參和皮貨�!�
“小郎君想想,”袁吉的目光幽深,似是回了那個大雪紛紛的日子,“尋常百姓家里為了過冬,便是早早地都把皮貨換了糧食,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那商人便說,除了銀子和皮貨以外,就是拿鐵器來換也行的。”
“這個時間,我們又哪來的鐵器呢?將軍沒有辦法,”袁吉像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嘟囔著,“我也沒有辦法不熔了炮,不知還要餓死多少人��!”
“只是我對不起大鄭,有愧于祖宗��!”他長嘆一聲,老淚縱橫道,“小郎君,我知你是王爺派來查詢火器情況的,都是我這個小老兒攛掇著將軍熔了炮,還望小郎君把情況如實稟告王爺,有甚么事都由我一人承擔!”
大鄭現(xiàn)在還能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大概就是因為還有這些人在吧,只是光靠個人的力量,他們也撐不了太久了。
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又是何其的艱難困苦呢?
季嵐熙把袁吉扶起,安慰道:“老丈,今日我奉了王爺?shù)拿顏�,不是來罰你們這些忠臣良將的。箱子里剩下的這些銃我看了,一個個都烏油油黑亮亮的,沒有一絲銹漬,想必老丈你也是期望有一天它們能重返戰(zhàn)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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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銃都由油紙包裹,上涂潤油,雖然上面有些許磨損劃痕,但一看就是被人用心保養(yǎng)過,只要填上火藥鉛丸,隨時便能上戰(zhàn)殺敵。
說道自己的本職工作,袁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他拿出一支鳥銃,熟稔地做了一個填彈的動作,道:“若真的那么一天,我便是到陰司里也能閉上眼睛了!我老袁家的祖宗不會罵我不孝子哩!”
季嵐熙微微一笑:“我現(xiàn)在手里有原樣兒的佛郎機炮、紅毛炮,還有足夠多的鋼和銀子,不知老丈能不能仿出一個來?”
前世里季嵐熙只學過冶煉,還真沒做過軍工,她能提供一些改造的思路,到真的制作武器上未必能有這些專業(yè)的老師傅做的好。
“您是說”袁吉失聲道,“那些洋人的大炮?水戰(zhàn)中用的?”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年前,“千島王”從荷蘭購置了一批佛郎機炮騷擾沿海,朝廷派水師剿匪,那佛郎機炮比起本地的將軍炮居然射程更遠,威力更大,朝廷險險慘勝,未能在火器上占到什么便宜。
此事一出,震驚朝野。
有不少人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絲觸動,卻未曾在意。畢竟在他們心里,那只是些無用的奇技淫巧,歪門邪道,蠻夷的武器又豈能與禮儀教化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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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嵐熙看得清楚:大鄭以后,甚至在很遠的將來,在火器一道上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世界了。
袁吉興奮地連連道:“若是真的,若是真的莫說一架兩架,就是十架我也能做出來!小郎君,不是我吹牛,我袁家世世代代都在火藥局里做事,只要能有一個樣式,便能仿的八九不離十出來!”
“聽說那紅毛炮和我大鄭的大有不同,是從后膛裝彈的?”這小老頭探著脖子,滿臉期待地看著季嵐熙,恨不能能早點看到新式的炮。
大鄭的將軍炮是由前膛裝彈,每一輪齊射后都要有一人手持長桿,依次填充火藥炮彈,因而耗費時間較長、射速奇慢。
佛郎機炮則不然,子砲射出后,只需把子砲取出,再填入新炮彈,因而大大減少了裝填時間,同樣的一輪齊射,大鄭能發(fā)三而佛郎機能發(fā)五。
季嵐熙輕聲道:“正是如此,我今日來便是帶了一門,不如現(xiàn)在就予老丈一觀?”
袁吉心中驚訝,火炮動輒千百斤,非常人能挪動的。這小郎君來時只帶了一架馬車,難不成還能把炮變小放在馬車里不成?
季嵐熙隨他走到馬車處,一掀布簾,把里面的藏著的“野獸”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