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憾事(3)
江獨明沒開車窗,坐在里面閉目養(yǎng)神。
人們雖然好奇,卻都不敢靠近,熱鬧的戲院外面這邊獨靜,葉凡星取出一份報紙,卷成筒,從前座司機的車窗里遞過去,拍了拍手指轉(zhuǎn)頭悠悠走進戲院。
日光里,葉公子黑色身影清俊秀致,在灰沉沉的建筑和各色人群里,反而像死死捂住的灰棉布被破開一個洞,射進來一束清光,全都灑落在他的身上。
有陳姑娘的照拂,葉公子能提前進去也是情理之中。江獨明心里想著,神色沒有變化,只是伸手把司機那里的圓筒報紙取過來。
他展開一看,這并不是海城的報紙,是一家新報紙,經(jīng)�?d一些名人軼事。但更出名的是它仿佛知道許多高官富商軍官的內(nèi)幕,從創(chuàng)辦到現(xiàn)在爆了不只一出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現(xiàn)在人們?nèi)呵榧^,也有它的一份原因,它撕開了上流社會的遮羞布,將太多心照不宣的隱秘公之于眾。比如許老三與青國人勾結(jié)謀財,比如某某人舉報誰家兒子激進害命。
江獨明看過,也知道許多人猜測報紙背后的人是上流社會的一員,極力要掙脫出去,撕開這些齷齪。他沒想到的是,葉凡星也看過這份報紙。畢竟人看上去就是不知世事富貴花的模樣。
報紙的卷首印著“命有死時名不死,身無憂處道還憂”,下面的報道是——江獨明夜會陳平樂。其他報紙刪得干凈,唯獨這家,他的屬下實在找不到人負責。江獨明壓下無奈去看,報道寫得條理清晰,并非胡謅情愛,半篇分析他這次來海城的幾大原因。
還有陳平樂的身份疑點。曾有好事者分析她入海城的時機,說她很可能是安插進海城的一枚棋子,看似是明珠美人,實際是虹光寶劍。由于她名動一時,這件事一度引起了青使館的注意。
而報紙將這種說法否認,條條反駁,認為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最后又將江獨明與她的流言一并否認,表示少帥不會耽于小情小愛,是個真正心懷天下的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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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通篇,江獨明突然生出一個荒唐的猜想。這報紙若是出自葉家公子,那么極力撇清江獨明和葉公子紅顏知己的緋聞,還有葉公子把報紙給他的舉動,也就有了解釋。
……
待到戲院開場,座無虛席,人山人海。江獨明已經(jīng)站在二樓,戴著手套按在欄桿上,看臺上幕簾委地,一片鑼鼓喧囂。
一個人影從光影中徐徐出來,一身淺金的戲服執(zhí)寶劍,在昏暗戲臺宛如時代灰塵里遺世的明珠。驟然間滿座喝彩猶如雷鳴后,只聞戲腔令人拍案叫絕。
原本江獨明在人群中尋找葉公子,想要問清報紙的事,此時卻被臺上驚鴻吸引。隔著漫空微小灰塵的人海,仿佛觸摸到了千年前的一個剪影,在歷史的塵埃里依舊鮮活美麗。
江獨明站定原地,靜靜聽完直到謝幕。
座下久久不肯散場,呼聲浪潮將整個戲院都填滿。江獨明抬手,暗處的下屬走來,他道:“去幫忙,別讓陳姑娘難做。”
葉凡星還沒脫掉戲服,就聽見班主不停的恭維聲,不回頭他都猜到了來人是誰,干脆什么也沒卸,咬著香煙,翻找抽屜里的打火機。
江獨明站在門口,只看見“陳平樂”披著金色戲服的背影,長長的烏發(fā)披下來,露出的一點脖頸白皙易折。書上最愛杜撰這樣的美人與某某人風流,又在誰帷幔里入眠,卻又舍不得真的教她風神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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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蝴蝶翻找著她的抽屜,讓任何人都想成為她抽屜里的雜物,被她柔情萬種放在手指間對光細看。
“葉公子沒有來嗎?”江獨明找了個蹩腳的開場白,立即有些后悔過分唐突,只好掩飾性地摘下手套,想要換個話題,“我……”
“陳平樂”咬著香煙轉(zhuǎn)過頭,濃墨重彩的戲妝仍在臉上,肩頭是長衫戲服,時代的割裂感在這頹靡的形象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八弊⑽⒀鲱^,下頜線和筆直的脖頸,都被江獨明自上而下看得清清楚楚,香煙半咬不咬神色懶倦。
江獨明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門口匆匆趕來的副官摸出打火機正要代勞,他已經(jīng)接過打火機,走過去給美人點火了。
幽黃的火光點亮在昏暗的室內(nèi),將眉眼都照得清楚,“陳平樂”眼睫因為靠近火焰顫動,江獨明下意識關(guān)了打火機。
好在煙已經(jīng)點上了,葉凡星似笑非笑看了江獨明一眼,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又桀驁。但是沒得意太久,他就被煙嗆住,連忙轉(zhuǎn)頭捂住嘴沒發(fā)出聲音,差一點就露餡。
看出他并不熟練,江獨明沒有點破,只露出不明顯的笑意。
強忍著著咳嗽堵在嗓子里的呼吸聲,令人想到瀕死蝴蝶翅膀的震顫,有幾分驚心。
副官猶在瞠目結(jié)舌將軍屈尊點煙,下一刻就看著將軍伸手為陳老板順氣,被不客氣地拍開了手也不氣惱,全然一派縱容的氣定神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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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副官見了鬼一般,看著身披大衣肩章醒目的青年,莫非將軍真的被這個美麗的戲子吸引,報紙上報道并非虛言?
這可大事不妙,副官連忙將剛剛調(diào)查到的文件遞給了江獨明。
江獨明看副官神色,猜出來此事與陳平樂有關(guān),抬頭看過去時,只見人已經(jīng)放下香煙,端著水安靜地喝,毫不在意洇濕了妝容。
文件里面,是最新調(diào)查到的陳平樂的資料,她的生平處處疑點,唯一可考的是幼年曾經(jīng)在y國,遇到住在那里的一位戲劇大師。直到少年時代,有五年都是空白,種種線索指向她很可能是某一方的間諜,派來海城作美人計。
副官緊張地盯著葉凡星,生怕他發(fā)覺異樣,心中祈禱著將軍趕緊離開。
江獨明看完了就看向葉凡星,問出一個絲毫不在重點的問題:“你和葉公子是在y國認識的?”如果沒有記錯,葉家少爺也是在那里留學。
葉凡星吸了口氣忍住沒笑,但眼中還是帶了一點笑意,濺得五官都鮮活起來。他不開口,手指往門口示意,直接勸退。
副官驟然被他眼中含笑晃了神,飄飄然有些忘了文件上的疑點,走了出去正要關(guān)門,突然反應過來江獨明沒有動,忙又打開了門。
江獨明輕聲征詢:“我明日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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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金色戲服的蝴蝶搖搖頭,驕縱得有些天真。
“你的目標不是我嗎?”江獨明模棱兩可地問,這個目標可以理解為間諜的目標,也可以當□□慕的對象。
蝴蝶撿起桌上沒熄滅的煙咬住,懶得再回應,只將目光投向靠窗的海棠花,“她”的臉在花影里模糊得不見棱角,像仕女畫里的工筆勾勒。
真是難以防范的狠毒的美人計,副官心道,誰會是她的目標,消受這樣的福分……啊不,苦痛。
“那我明日還來�!苯毭鞑⒉辉谝獗粺o視,他自若地說完,就彬彬有禮微笑了下,轉(zhuǎn)頭出了門。
此時,少帥已經(jīng)將來時想的“我不是亂世的兵痞,是講道理的人”忘得干干凈凈。
時間過得很快,下午的時候,江獨明處理著文件,就見副官敲門進來,對他點頭示意后道:“那天安排混混的人,警察局那邊通知到了�!�
江獨明放下鋼筆,揉著眉心若有所思。陳平樂的事讓他對葉凡星也起了疑心,當即開口:“去看看�!�
車子停在警局門口。得知是少帥親自來,周圍戒備森嚴,江獨明下了車,拒絕了陪同,獨自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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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已經(jīng)坐了人,那人換了襯衫,西式的棕色背帶褲,正百無聊賴來回倒著茶杯,額頭明顯是隨手包扎,深邃的桃花眼下面鼻梁挺直,一副很招人的風流模樣。
江獨明慢慢走過去坐下,沒有說話。
“江少帥,”葉凡星放下兩個杯子,略皺了皺眉,“何事見教?”
“葉公子說會送禮到府中致謝,”江獨明坦然問,“怎么沒見?”
“少帥府還缺禮物嗎?”年輕的公子眨了眨眼睛,骨節(jié)漂亮的手指在茶杯上面按住,似乎沉思起來。
“別人的禮物不缺,獨獨缺葉公子的�!苯毭髂眠^另一個茶杯,倒掉里面的茶水,沖洗過杯內(nèi)后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副要長談的樣子。
葉凡星連忙舉手討?zhàn)�,隨口說:“晚上我挑個好看的送去�!�
他這副輕佻的作風,讓江獨明想到了一些不妙的東西,立即變了臉色,拒絕道:“不必了……”
“好看的手表,”葉凡星悠悠補充,用那雙不笑亦有三分笑意的眼眸望著江獨明,“江少帥以為是什么?美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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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人押著一個犯人,不知道該不該進來。江獨明無奈地不再開口,正要轉(zhuǎn)頭示意把人押進來。
突然聽葉凡星冷冷淡淡笑著說道:“我把陳平樂送給少帥,少帥要不要啊?”
如果說之前是窘迫,此時江獨明臉色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來,定定注視著葉凡星,用冷漠的口吻回敬:“葉少,陳姑娘是人,不是交易的物品�!�
葉凡星緩慢眨了下眼睛,他的眼睛形狀很好看,這時候更顯得無辜了,他散漫笑著說:“現(xiàn)在這樣朝不保夕的亂世,送給少帥,也不知有多少人樂意。”
“陳姑娘不會愿意。”江獨明篤定地說,心里對這個話題十分不滿,就算陳平樂身份疑點重重,他心里還是有所不忍。這樣的奇人,卻被葉公子用一種隨意的語氣提起。
葉凡星往門口看去,口中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外面的人收到葉凡星的目光,押著百門舞廳鬧事的王少走進來了。
王少憤恨抬頭正好看到葉凡星,說道:“我父親馬上就會來接我,你最好不要后悔得罪我們王家……”
“不是我報的警�!比~凡星打斷了他的話,眼睛微彎十分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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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是誰?”王少說著,才注意到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他轉(zhuǎn)頭看過去。
江獨明喝了口茶,察覺到室內(nèi)突然的寂靜,疑惑抬眸,正好看到王少慌亂地移開目光,他平靜道:“是我報警,得罪你們家如何?”
能如何,王家在海城雖然算是有名的富商,但對上少帥就只能是被降維打擊。
王少干笑都笑不出來,隱隱猜到自己怕是不能被父親保釋,要老老實實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贖罪了。
待人走了,葉凡星起身,隨著走動手指游移點過桌邊,就要走出門離開,忽然回頭看了看江獨明:“別管我的事。”
江獨明聳聳肩膀,他并不覺得報警有什么問題。不過……
葉公子冷漠下來的神態(tài)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他想不起來是眼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