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憾事（9）
名人的軼事傳得最快，就好像紙包不住火，這日的事情雖然被各方出于不同的原因試圖瞞著，還是如同風(fēng)一樣傳遍了海城。
面對頂著死亡視線圍追堵截的記者，江獨明很是堅定，他偶爾回答問出尖銳問題的記者，始終承認(rèn)自己說過的話。
這驚世駭俗的傳聞最后不了了之，各家報社也報道得隱晦。一旦有人試圖借此生事，往往陰謀還沒徹底落實，少帥的人已經(jīng)敲開了他們的門，用槍桿子提醒他們海城還沒變天，輕易不要在這里大放厥詞引火燒身。
但海城并沒有因此而停下紛爭。從誕生的那天開始，它就是各路人馬虎視眈眈的銷金窟。它有著最便利的港口，各國使館在這里互相制約，新生的資本傾軋，無數(shù)賭場和違禁品密密麻麻冒出來，戕害著人們的精神。
明面上這些都是被禁止的事，但背地里名流高官參與其中，所以屢禁不止，無數(shù)人因此家破人亡，卻也有人從中獲利缽滿盆滿。沒有人不覬覦這片土地。
在江獨明父親震怒，登報嚴(yán)厲指責(zé)他之后，江獨明始終沒有做出回應(yīng)。原本還算安穩(wěn)的海城暗地里波云詭譎，眼看就要陷入戰(zhàn)火之中。
這不可避免，葉凡星早已經(jīng)知道，也特意提前告訴了百門的情報組織。
不管這些事有沒有發(fā)生，江獨明都不可能永遠(yuǎn)鎮(zhèn)住海城錯綜復(fù)雜的局面。在這樣賭場到處開設(shè)醉生夢死的地方，瘋狂的情緒如同油鍋里濺出來的火星碰上了易燃物，頃刻點燃了整個海城。
“…因此，月使館日前簽署南平協(xié)議，”江獨明讀完了報紙，看著窗外梧桐樹，“如果再不走，我們也要牽扯進(jìn)去�！�
葉公子坐在病床上，慢悠悠翻著自己的那份報紙。他當(dāng)然可以離開，但海城的命運卻會從此改變。即使沒有任務(wù)，一世也該無愧于心。所以他會留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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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江獨明嘆了口氣，看了眼葉凡星，果然放棄了離開的念頭，“我母親生前與這里頗有淵源，我也不愿意它毀于豺狼的槍炮之下。她雖未曾撫養(yǎng)我，我仍要無愧于心。”
他們在海城最后一個和平的春天里互相寫詩，即使外界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那些狎昵輕佻的報道也沒有影響到他們。為了躲過青使館的眼線，他們秘密地傳信。
除了寄出去的情報，他們也互相寫信。葉凡星將收到的信都剪裁起來，貼在墻壁上，作為這灰蒙蒙里的歲月裝飾。
江獨明請了照相館的師傅來，還沒準(zhǔn)備好，眼看葉凡星貼著信紙，江獨明從后面走過去喊他。他們什么也沒來得及交流，就自然地?fù)肀�，接住個輕輕的吻。
剛剛貼上去的信紙被風(fēng)吹得掉了下來，紛紛揚揚像情書，落在他們肩上。
咔嚓一聲，照相館師傅自作主張地拍下了這動人的一幕，將風(fēng)和愛情都留在了膠片里。
夏天的海城情勢危急起來，一日日的游行背后有葉凡星的推波助瀾，他甚至瞞著旁人跟進(jìn)人群里，在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下，這些年輕的面孔毫無懼色，壓抑的沉默之后，整片繁華的街市都聽到他們抗議的聲音。
江獨明匆匆趕來，原本由于擔(dān)憂已經(jīng)是滿腔不滿，看著那一片背影，他停住了腳步。即使此時他們倒在血泊里，也是早下定了決心的殉道，書上說意氣風(fēng)發(fā)大抵如此。
江獨明的目光從人群之中找到他喜歡的人，即將跳出心口的滿腔熱血就又流回了心里，將五臟六腑都燙了一遍。
南平會議的人原本是托他來處理，畢竟里頭有他的愛人，但他竟就站在后面不動放任，令趕來的其余名流高官臉色難看，不斷訓(xùn)斥隨從指桑罵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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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來的一隊兵和南平會議廳門前的守衛(wèi)們對峙。聞訊而來的記者們報道著。寫得煽動情緒，全篇將他們比作各種毒害人的東西，令人看了如聞洪水猛獸避之不及，還被鼓動起高漲的厭惡情緒。
【你們要攤上事了。】系統(tǒng)說。
不用提醒葉凡星也猜得到，他讀完了一整篇，點評道：“這罵得如果不是我，都要看得義憤填膺起來了�！�
但他和江獨明早已經(jīng)決定好了留下。之前答應(yīng)了洪式戲班子班主再去一趟，就不打算毀約，尚有雅興出門去見故人。
江獨明收到消息，來戲院外面接人的時候，票已經(jīng)賣空了。來的人很多，不比葉凡星暴露身份之前冷清。其中有的是真心，也有出于好奇，或是來看熱鬧的。
鑼鼓聲中，江獨明仿佛又回到了走進(jìn)戲院的那天夜里，一盞燈和院中清暉，將燈下的人灑得透亮。迎著人潮，他一步步走進(jìn)去。
這一刻從臺下抬起頭，又一次他看到了昏暗的光線里，一劍挑落天光的人影。在重重的人海之中，直直跳進(jìn)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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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有人搖頭晃腦地低喝，“時勢造人，也生不逢時啊�！�
江獨明坐了下來，和以往很多次一樣，靜靜坐在這里在戲中悲歡離合里看著他的蝴蝶。他們還年輕，但是世道太亂，愛得匆匆忙忙兵荒馬亂，很多時候江獨明也回想不起來許多的細(xì)節(jié)。
但是此刻，那些日子里的歡喜擦去陳舊又一并涌來。臺上不是海棠花影，卻比那更鮮明，花與劍照人，滿堂明光颯亮。
正在臺下喝彩如同雷鳴之時，戲院大門轟然打開，將外面的日光都濺在了人們身上。人們回頭看去，只見逆光看不清面目的人持槍進(jìn)來。
現(xiàn)在天色不晚，但有些事已經(jīng)晚了。
驚恐的呼聲中各種物件灑了一地，葉凡星和江獨明被帶走，湊在一起竟還有笑的聲氣。
江獨明說：“這下好，要被帶去受審訊�！�
葉凡星臉上戲妝花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沒多久就微笑了，漫不經(jīng)心說：“戲里生死離合也要演兩回才圓滿，這才第二回，忍它一忍�！�
不只是他們，還有仍留在海城秘密傳送著情報的人都被找出了許多，滿城搜捕。他們兩人是罪名最重的，不止暗地里參與這些事，還是人盡皆知的戀人，不能不讓人覺得礙眼。
之前礙于江獨明的兵馬，那些人不敢妄動，現(xiàn)在得知為了收復(fù)南城，江獨明早已經(jīng)把兵力都派過去馳援，自然是動手的最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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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凡星坐在囚車上，江獨明隨著他走，周圍是滿街的熱鬧聲音，人們只是驚動于這樣的大動作，一雙雙眼睛看著他們。江獨明垂目聽著，聽到葉凡星喊了他一聲。
“再向你買一張門票，賒賬后補，”葉凡星說，“吵得頭痛�！�
江獨明在人群里對著他的視線，沉默半晌，低聲唱那天的情歌，跟著車走，“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后面的囚車都聽到這人群中依稀的聲音，令黃昏的街道都溫柔悲壯，被捕的人們遙遙地相和，
“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跟著光明的太陽飛去吧，去向遠(yuǎn)方邊疆的戰(zhàn)士……”
在光明的夕陽之中，他們的聲音如同烈火撲向整個人間，將不合理的鎖鏈燒開。這一去便不許歸期。
“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審判庭的人嚴(yán)厲問道，“無關(guān)人士請離開這里。”
“戀人關(guān)系，”江獨明坐在一邊，平靜開口，“先生，我應(yīng)該在這里�！�
“你承不承認(rèn)竊取青使館等地機密，”審判庭的人聲音高了一些，在記者們的拍攝中，“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證據(jù)。你有權(quán)為自己辯護(hù)，但我建議你認(rèn)罪減刑�！�
“何罪可認(rèn)？”葉凡星泰然笑著，衣襟整齊仍舊俊美倜儻，“我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興亡相比也不算什么。在有限的生命里，我絕不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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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審席一片嘩然。記者們不斷拍攝，熱烈的討論聲在整個堂中響了起來。
“肅靜！”審判庭的人看向江獨明，“你有權(quán)利終止關(guān)系�！�
江獨明搖了搖頭。
這日的審判報道很快就出來，記者們似乎竭盡熱情去描述這場驚心動魄的審判庭戰(zhàn)爭。他們寫道，接受審判的人坐在窗子投進(jìn)的日光里，后面就不再說話，用沉默表達(dá)輕蔑。
而小報的用詞還要更放肆輕佻一些，「他眨了一下眼睛，庭中的刀光冷冽也跟他眨了一下，刀光就變得溫柔」。這場突然的災(zāi)禍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同一日，南城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開始了。而江獨明和葉凡星的書信被反復(fù)翻查，最后也只公布出那些日子里的情詩綿綿。
看客津津有味，大肆傳揚著這些斟酌再三的情話，直到談?wù)摰脜捑肓�，話題才逐漸隱去。
在牢獄之中，葉凡星和江獨明隔著圍欄對坐著，江獨明閉目無言。
葉凡星安慰他：“有的人上了戰(zhàn)場，生命最后倒計時的五分鐘，他會在瀕死的抽搐中回想他的愛人。倘若是我，我只想你四分鐘。”
“最后一分鐘用來漫無目的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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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頓住，仿佛察覺這安慰很不好聽。
江獨明睜開眼睛，“那最好四分鐘也不要有了。”他心里總是為此踟躕，不確定聽任對方放兵南城的決定是否正確。事實上，他早就開始后悔了，要竭盡鎮(zhèn)定才能不顯得過于慌張。
他自打成年從未對家中求過一次，這一次卻破例地開了口。但電報尚無回音。
“活著吧，”江獨明抿了抿唇，極克制地說，“盡想遠(yuǎn)得很的死前的事。我也不需要你死前的惦記，”嘆了口氣，又說，“從前我覺得世上僅有帶兵是最值得喜歡的事，可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舍不得。”
葉凡星沉默片刻，懶洋洋地接著之前的話道：“最后一分鐘用來想，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江獨明瞥向他，剛好聽到最后，
“一生如何愛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