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行(三)
六年前。
那天的秋格外漫長。陰雨連綿,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路上行人撐著雨傘,不像人,倒像一只只的蘑菇,行色匆匆,把勞累、痛楚、種種種種,全部藏在雨傘之下。運氣倘若足夠的好,它們能藏一輩子。人吶,奔波一世,不過熱鬧一時。
沈度襯衫全濕透了,冷風(fēng)一吹,一飛一飛的——他沒傘,也想不起來買傘。他只覺得走著走著,腳下的路都要消失了。
媽媽現(xiàn)在icu里。icu,這個世界距離死亡最最近的一個地方,只有咫尺。這場意外如此突然,他簡直是手足無措了。現(xiàn)在,探視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他要走回學(xué)校宿舍去。
在雨中,世界變得模糊、扭曲,有些荒誕無稽,同時又前所未有地真實。雨珠兒在路燈之下跟金黃色的珠簾一般,又美麗,又涼薄。沈度身側(cè)一樹樹的銀杏葉子隨風(fēng)墜落,宛如迷路的蝴蝶,在冷風(fēng)里盤旋、徘徊。而另一側(cè),接二連三的公交車如野獸般,漸漸扎進黑夜深處。這夜,深淵一般,深不可測。
雨又快又重,劈頭蓋臉的。他急匆匆地走,一步不停。
走著走著,沈度瞥見一輛小車飛馳而過。它的身上閃著水光,亮晶晶的,流矢一般。車的燈光迷離極了,搖搖曳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注意到那輛車子。
結(jié)果,幾秒后,那車子竟然停了。
后座的門被推開,一個少年鉆了出來。他穿了件白色襯衫,打著把紅色的傘,突然,噠噠噠噠地跑過來。那傘,仿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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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停住了。
而后,那個少年把手里的紅色雨傘遞給沈度。
沈度一生還沒見過那樣漂亮的一個人。
皮膚很白、很細,瓷兒一般,眼睛則是雙桃花眼,水汪汪的,似醉非醉,此時映著霓虹燈光,斑斕極了。左邊眼角有顆淚痣,小小的,還圓圓的。鼻梁高挺,嘴唇紅潤。
而后江沅笑笑,說:“拿著~!”他一笑,兩邊唇窩便露出來。
沈度:“……”
“這把傘給你打著吧�!苯溆终f,“我有車!”
沈度呆呆地接過來。
月光、星光還有滿城燈光交織纏綿,如夢如幻。
“行了,”江沅后退兩步,到傘邊上,一邊轉(zhuǎn)身,一邊揮手,說,“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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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便跑進了大雨之中,鉆進了那輛車子。
徒留沈度怔怔站在原地。
很久了,他一直堅強,一直壓抑,可是此刻,才十八、九歲的他,驀地變得脆弱起來。一旁燈光明明滅滅,自各個角度映照著他臉頰上的雨水、淚水。
他突然覺得,這是世界的一個信號。眾多神明在告訴他,這個世界依然美麗,一切一切都在變好,他沒被拋棄。他還可以拔劍而起,向生活再次宣戰(zhàn),殺一條血路出來。而不是,趔趔趄趄,踉踉蹌蹌,被推到哪兒算哪兒。
那個晚上,大雨中,在繁華的北京街頭,他熱血奔流、熱淚飛濺。
…………
沈度第二次見到江沅是在醫(yī)院對面的超市里。
自初遇,一切真的是在變好。沈度母親脫離危險,轉(zhuǎn)入普通病房。
那個超市是這片兒唯一一家大型超市。沈度后來回想了下,覺得,江沅大概住在附近,第一次的相遇是在江沅回家的路上。
再次相見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北京氣溫驟降下來,醫(yī)院病房冷極了,因此,沈度離開醫(yī)院,走到對面超市,買熱水袋,還有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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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就在付賬馬上就要完成之時,沈度手機竟然滅了!
他站在那折騰半天,還是不行,收銀甚至拿出一個充電寶來。后來,他才知道主板壞了。
那家醫(yī)院面積很大,一來一回要30分鐘,而除夕與初一初二這家超市8點關(guān)門。沈度陪著媽媽吃飯,而后收拾,而后出來,此時已經(jīng)7點45了。
沈度拿著那個手機,心再次涌上一股挫敗。生活似乎總是這樣,人不順當(dāng)?shù)臅r候呢,各種屁事也接踵而至,接二連三,不停地添堵再添堵。
排在沈度后邊的人受不了他,換了一隊,再后邊的人也是一樣。沈度本人也尷尬極了,卻抱著一絲希望,繼續(xù)擺弄他的手機。
而就在這個時候,再后面的人走上來了,輕輕地問:“這些東西很重要嗎?”
沈度眼睛瞥向?qū)Ψ�,而后驚訝地認出他來了——是當(dāng)時送傘的人!!他還是干干凈凈,右手提著一個籃子,左手捧著一束鮮花。
沈度猜測這些鮮花是用來布置房間的,今年畢竟是年三十。
不過沈度沒說話,只點點頭。醫(yī)院的樓十分老舊,太冷了。
“這樣啊……”江沅顯然毫無印象,他掏出了他的手機,說,“那我?guī)湍阆雀读税��!闭f完,他把手機給收銀員,讓收銀員掃他的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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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沈度的,買自己的。而后江沅站到一邊,要了一根水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購物的小票上,遞給沈度,說:“你給我充一百話費就行!”小票上是1015。
沈度接過來,望著他,說:“真的謝謝�!�
“沒事兒!”江沅又笑,問,“陪家里人來醫(yī)院的嗎?”
沈度又點點頭,半晌后,見江沅還在等他回答,才開了口:“對,我媽媽�!边@家醫(yī)院非常有名,無數(shù)的人求醫(yī)問藥。沈度想,也許,每個陪著至親的人都有一些相同特征吧。他們有人衣著光鮮,也有人衣衫襤褸,但大概是有一些相同的東西的,都是可憐人。沈度覺得,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江沅才幫他付賬的——他看出了他的挫敗還有他的瀕臨崩盤。
“希望媽媽一切順利。”江沅突然又問,“對了,你買年貨了嗎?”
聽到問題沈度愣了。他哪想到什么過年。
“嗨……”江沅垂頭,在手中購物兜里掏掏掏掏,最后掏出一把糖來,有七八顆,十分強硬地塞進沈度的塑料袋,說:“也算點年味兒吧�!碧羌埼孱伭�,上面?zhèn)個寫著“�!弊�。
末了,江沅想想,突然又從手里花束的最邊上拔下一朵,用手拈著,遞給沈度,笑著說:“這也給你。礦泉水瓶養(yǎng)著就行。花又好看,又喜慶,媽媽喜歡這些東西,心情會好�!�
那是一朵粉的百合,芳香襲人。
沈度接過來,看看花,又看看他,又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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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他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被什么東西輕柔而綿長地牽扯著,絲絲縷縷。
“行了,我走了�!弊詈�,江沅拎著東西離開,“別忘了100塊話費!”小跑兩步,離開了。
當(dāng)晚,沈度轉(zhuǎn)了1015。
他想:為什么又遇到了呢?
可能,就像《卡薩布蘭卡》的經(jīng)典臺詞說的一樣:“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我的�!�
…………
后來,他們倆沒對話過了。
可沈度其實還是見過江沅。
醫(yī)院旁邊有個公園,也是附近唯一的公園。有一陣子,沈度媽媽狀況惡化,回了有探視時間,于是,某天,沈度去了那個公園,想散散心,走一走。
而后他又見到江沅了。當(dāng)時江沅站在公園角落一個紅色的亭子里,拉琴。據(jù)說,老師要求所有學(xué)生到公眾場合拉琴表演,“練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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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里頭坐滿了人,于是沈度遠遠看著。那時江沅拉的曲子是很俗的《梁祝》。技巧如何他不大清楚,但看著看著,聽著聽著,內(nèi)心再次平靜下來。
他覺得,他的生活被拯救了。他也知道,這個說法十分夸張,可是,卻最有可能逼近真相。甚至說,就是徹頭徹尾的真相。
于是,自那天起,沈度天天去那公園,也幾乎天天能見到他。他不走近,只是站在人群當(dāng)中,默默地看,默默地聽。那是沈度一天當(dāng)中最最安寧的時刻了。他在醫(yī)院忙前忙后,問醫(yī)生、查資料、買菜、燒飯、陪護……不過每天,他都去去那個公園。有兩次,他偷偷用錄音的app錄了江沅幾支曲子。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大約兩周。
大概兩個星期以后,江沅就沒出現(xiàn)過了。
沈度覺得,江沅大概開學(xué)了。
因為江沅的“練膽兒”,幾個天天去公園的老頭老太成了“粉絲”,總?cè)ヂ犓�。其中兩個曾跟江沅聊過那么一次半次,他們告訴沈度,這是一個“小明星”,拍過幾支廣告片,而且,他說過,他會報考表演專業(yè),也會當(dāng)上電影演員,一定會,因為他好喜歡這個。而這就是沈度知道那男孩的全部信息了。
在媽媽出院的前一天,沈度再次去了公園。一個老頭說,那天早上那個男孩又來了這里,還拉了一會兒,說要搬家了,要離開了,還掏出幾張自己刻的cd。不過,因為當(dāng)時只有老頭一個“粉絲”還在現(xiàn)場,江沅就全給他了,說,他們是他首批聽眾,他想做個正式告別。
老頭還回憶道,那男孩子是跟媽媽一起來的,而且,看上去有些不同,有些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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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cd沈度自然要了一張。
沈度自己也沒想到,此后,每當(dāng)他低落時、難受時,他都聽聽那些曲子,它們能讓他不一樣,平靜、安寧。
他的媽媽早已康復(fù),但這個習(xí)慣也扎根了。他后來也非常清楚江沅的琴十分一般,卻戒不掉。
那是他最迷茫的日子。可是,一切都像一個亂夢,他還不曾真正投入,就醒了。
思念,原來要用離別之苦去滋養(yǎng)、去孕育。
沈度內(nèi)心充滿了對那男孩的各種想象,綺麗的、瘋狂的,無法無天的,他的內(nèi)心全是想象,還有這些想象帶來的戰(zhàn)栗。
他也撥過那個號碼,電話那頭并不是他。于是最后,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江沅。
只有那張cd、那些曲子一直在放,像鳥兒,在歲月的流逝、季節(jié)的更迭中,在沈度的耳邊,還有他的心里,孜孜不倦地吟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