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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一

    如果玉英還活著并且還清醒,當(dāng)她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墻根兒底下、瞇著眼睛曬太陽的時候,一定會想起那個春暖花開的遙遠的早晨。

    那時候,天空特別的藍,水也特別的清,田野里到處都是綠油油的莊稼和開著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花。村后的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淙淙不分晝夜地流淌著,順著村莊的走向一直向西,蜿蜒流進離村莊二三百米遠的馬河。馬河灣村三十幾處草屋和院落被掩映在由楊樹、柳樹、槐樹、椿樹、楝樹、梧桐樹等組成的綠蔭中,靜謐得只能聞聽得到零星的雞鳴狗吠聲和鳥兒的歡唱。

    那一天,曉風(fēng)輕起,殘星還沒有完全隱退,整個村莊似乎還沉睡在夢境中,突然,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打破了這里的寧靜。一架馬車停在了玉英家的大門口。馬車上扎著棗紅色緞子被面的帳篷,拉車的一匹棗紅馬和兩匹青騾子的前額上分別掛著彩綢扎制的紅花。

    玉英一家早已經(jīng)忙活開了。

    大門和堂屋門的門扇上貼著大紅的禧字,門框上分別貼著吉日良辰輝繡輦

    歡天喜地過嘉門

    鳳凰于飛和春風(fēng)喜氣閨閣暖

    福祥百世花容嬌

    之子于歸的大紅喜聯(lián)。

    門口不知誰喊了聲迎親的來了!堂屋和院子里的人們立時忙活得更緊了。

    玉英娘端著笸筐,倒騰著一雙蒜瓣兒似的小腳顫悠悠地從鍋屋里出來,又急匆匆走進堂屋。玉英的姐姐玉蘭挑起門簾兒從里間出來接過母親手中的笸筐。屋子里頓時彌漫著蔥花油餅的香味兒。玉英咽了口吐沫。玉蘭打開玉英床頭上的紅漆柜,一邊將笸筐放入柜中,一邊對玉英說:離娘餅我給擱柜里了,別忘了,等明天清啟拿出來用刀切碎,然后下在面湯里,全家人一起吃。

    玉英低低地嗯了聲。玉英早在玉蘭出嫁時就知道了離娘餅的寓意。圓圓的離娘餅象征著將要離開爹娘,和婆婆一家人團團圓圓地融和到一起。

    玉英一身紅襖紅褲地盤腿坐在床上。玉英娘又顫顫悠悠地端進來一個鞋筐。掀去紅蓋布,鞋筐里放著一紅一綠兩雙方口帶襻繡花鞋。紅的跟玉英身上銀紅直貢緞棉襖同一塊面料。鞋的前臉是大紅絲線繡著的囍字;一對展翅欲飛的金鳳凰在囍的兩端用喙銜著囍字,金鳳凰長長的尾翼一直鋪展到鞋的后幫上。綠的也是直貢緞面料,水蔥一樣鮮亮的鞋面上繡著大朵粉色的牡丹。

    玉英拿起一只紅的剛要往腳上套,卻被姐姐玉蘭一把奪了下來。穿綠的!玉蘭命令似的果斷說。玉蘭放下那只紅鞋,然后拿起那雙綠的十分麻利地穿在玉英的腳上,扣好鞋襻。

    玉英的眼前立時悄然綻放出兩枝荷蓮。鞋面挺括舒貼,如鮮潤的荷葉,上面漾著荷花一樣的花瓣;煞白的千層底平正齊整,細(xì)麻繩納制的針腳撒芝麻粒一樣的均實。玉英很滿意自己的手藝,對著兩只腳左看右看,然后又在炕席上踩了踩,這才驀地想起姐姐曾經(jīng)再三囑咐過的:出嫁這天一定要穿綠的、千萬不能穿紅色的鞋子。因為紅色象征著火,穿紅鞋意味著跳火坑,預(yù)示著將來要受婆婆一家人的氣;而綠色則相反,是擼[1]婆婆的臉,給婆婆一家人氣受。

    玉英想到這兒撲哧一聲笑了,心想,早知這樣該把囍字秀到這雙綠鞋上就好了。這時,哥哥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搬著椅子進來了。姐姐玉蘭將紅蓋布罩在玉英的頭上,哥哥一手?jǐn)堉裼⒌暮笱皇植暹M玉英的腿彎,然后兩手一托將玉英抱到了椅子上。一位本家叔叔過來和哥哥一起抬起椅子就朝堂屋門外走去。七姑八姨還有本家的嬸子大娘們立時上來將他們團團圍成一個疙瘩,簇?fù)碇裼⑺麄円黄鹣蚯耙苿印?br />
    還不快哭,給你哥哥留下些金豆子

    快哭呀玉英!給你娘家多留些金豆子……

    玉英分辨不清聲音發(fā)自哪幾個親戚,她始終懵懵懂懂,心里頭像爬進了一百條小毛毛蟲,沒著沒落,又癢酥酥的。

    快走到大門口時,玉英娘一把抓住玉英的胳膊,哽咽著說:孩子,娘知道對不住你,可為了……玉英娘抽噎了一下,到了人家可不比在自己家里,有親爹親娘的護著……凡事要多忍著點兒……

    玉英只覺得鼻子眼睛一酸,便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這回行了,哭了�?蘖耍�

    人群中又是一陣子唏噓嘲哳。

    四個衣著鮮亮的送親的姑娘,四妮兒、三滿、二換和臭早已拿著穿衣鏡、熱水瓶、搪瓷盆等物品恭候在馬車跟前,她們是和玉英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兒。玉英一邊哭著登上馬車,鉆進帳篷。

    帳篷猶如江南水鄉(xiāng)的烏篷船,先由污漬漬的柳笆在馬車上搭成拱棚,再在拱棚上面覆蓋著層葦席,葦席上面再覆蓋層紅線毯,紅線毯的外面又覆蓋一層棗紅色緞子被面。拱棚的前后分別掛著紅布簾,紅布簾的上端又有用紅綢扎制的三朵大紅花。自打破四舊,立四新運動轎子被廢除以后,魯南一帶農(nóng)民不知誰創(chuàng)造發(fā)明了這種非車非轎的專用于迎接新娘的交通工具。

    四妮兒她們在玉英的前后左右坐定,車外面又一陣噼噼啪啪炮仗聲響過,車夫甩了一下紅纓鞭子,這時,馬車開始搖搖晃晃地向前移動。

    一層又一層的柳笆、葦席、紅線毯、緞子被面和紅布簾把四月輕柔的風(fēng)擋在了帳篷的外面,又把外面四月的陽光過濾成一團火。于是帳篷里猶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身新里新面新棉花,三面新棉襖棉褲的玉英不一會兒便香汗淋淋。于是,四妮兒剛一勸說,她便立馬止住哭泣,扯下紅蓋頭當(dāng)汗巾,一只手解開衣領(lǐng)紐扣一只手將紅蓋頭當(dāng)扇子對著自己甩動。

    馬車駛出村莊,四妮兒吩咐三滿二換把布簾收攏一邊,掖進柳笆和葦席的夾縫中。帳篷里頓時敞亮起來,有清新溫柔的風(fēng)貼著面頰擦著耳邊穿過。玉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母親為了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知道那都是什么:為了哥哥,為了田家香火。

    玉英嫁到陳家,陳家妹妹嫁到李家,李家的妹妹再嫁給哥哥。

    哥哥玉山比玉英大十歲,是田家的唯一男丁,因為豁嘴,周圍同齡人都兒女成群了他還打著光棍兒。媒人來提親,玉英娘將三結(jié)合轉(zhuǎn)親說給玉英時,情竇初開的玉英一邊心如鹿撞一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死活都不同意。玉英才一十八歲,出落得跟水蔥一般,對于未來的他心里自有一幅圖畫,更何況,周圍十里八鄉(xiāng)那些因換親或轉(zhuǎn)親而發(fā)生的不幸故事,幾乎早已把她的耳朵根子給磨出了繭子�?墒�,這件事由不得她。父親一連抽了三煙袋鍋兒旱煙,吐出的煙霧把三間堂屋弄得煙霧狼瘴。

    這事就這么定了,愿不愿意都得這么辦!

    玉英爹將最后一煙袋鍋煙灰磕在桌子角上說。然后騰地站起身來,倒背著雙手出去了。

    玉英知道父親的犟脾氣,只要是他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八匹騾子也拉不回來。玉英尋死覓活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好幾天,最后哭干了眼淚。但是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

    沒過多久,媒人就從陳家背來了一個包袱,外加一輛大金鹿自行車。

    媒人又是一陣子唾沫星子亂飛,言之鑿鑿說陳家的那個村莊是黃土崗子,土地肥沃得流油,當(dāng)然陳家也富得流油。雖然時令到了春天,家家正是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可是陳家的堂屋門后頭還垛著一大垛地瓜干子。陳家年年吃陳糧燒陳柴,你家二丫頭嫁過去就能當(dāng)家,雖然不能說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至少不至于拉饑荒、餓肚子,保準(zhǔn)不會受窮;受不了委屈……

    玉英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了。那人只大她兩歲,長得一表人才,家又在方圓幾十里富得有名的富樓。還有那掛只有公社干部和公家人才配得上有的大金鹿自行車。

    馬河灣村土地瘠薄,村上的人世代受窮。所以媒人一提起窮字,玉英爹娘的臉上立時露出窘態(tài),好像揭了他們的短似的。

    媒人前腳才剛離開,玉英的小姐妹們后腳就涌進玉英家看包袱來了。一綠一紅兩塊直貢緞,一塊紫紅色燈芯絨,還有藍色凡爾丁、錦綸華達呢和灰色滌卡三塊褲料。另外還有成雙成對的鞋、襪,羊毛圍巾,毛巾,香胰子,雪花膏,扎頭繩子等細(xì)碎。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遠遠地超過了當(dāng)時流行的彩禮定數(shù)。小姐妹們?nèi)巳朔Q羨不已。

    還有一掛自行車哩,大金鹿的。玉英娘說。

    小姐妹們順著玉英娘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確,院子里的太陽光底下支著一輛烏黑閃亮的自行車。小姐妹們又是一陣的嘖嘖贊嘆。只是大金鹿自行車在玉英家沒存放幾天就又給推走了,由哥哥玉山推進了東莊上的李家。

    玉英的眉頭雖然展開了,可是心里頭還在七上八下的打著鼓。聽媒人的意思,除了那人比自己大兩歲以外其他的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可是男長女兩歲應(yīng)該是自古以來最佳搭配,怎么能說成是缺陷呢再說了,只有像哥哥這樣上了一定歲數(shù)還打著光棍兒的人才不得已轉(zhuǎn)親或換親,正常人家誰會采用這種方式結(jié)親呢

    馬河灣離富樓三十多里路的距離,除了媒人的一張嘴,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獲取陳家信息的渠道。

    收到彩禮后,玉英家就開始著手張羅著辦喜事了。陳家的妹妹已經(jīng)嫁到李家去了,單等著玉英過門兒以后,哥哥玉山便可以迎娶新娘了。田家一天到晚喜氣洋洋的。媒人要去玉英的生辰八字,不久便定下了結(jié)婚日期和去公社登記的時間。

    心里頭一直疙疙瘩瘩的玉英暗暗地拿主意:別以為送了彩禮就板上釘釘變不了啦,哼,登記那天見到那個人,要是相不中的話我也照樣不愿意,爹再敢強迫我我就當(dāng)著公社人的面說是包辦的。玉英滿腦子里盡是《小二黑結(jié)婚》中小琴的鏡頭。

    登記那天,玉英是由父親和姐姐一起陪著去的公社。公社駐地正在逢集。公社坐落在一條土街上,門口熙來攘往的趕集的人絡(luò)繹不絕。玉英隨父親和姐姐進了大門,見院子里青磚灰瓦的房前的樹底下站著幾個人,心里立馬咚咚咚的一陣亂跳,臉臊得發(fā)燙。

    他們穿過一片長滿冬青和月季的花池也來到樹下,玉英的父親超前一步雙手垂立,恭恭敬敬地沖一位年輕人問登記在哪兒玉英父親小的時候讀過許多年私塾,養(yǎng)就了一副打躬作揖的夫子遺風(fēng)。

    年輕人沒有理會眼前這個胡子邋遢的老頭在說什么,而是把眼睛一直盯在玉英的身上,那目光像要粘了層皮下來似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來回打轉(zhuǎn)。倒是他身旁的一個人抬手向前方指了指。恰在這時,法桐樹后面瓦屋的玻璃門打開了,走出來一位干凈利落帥氣的小青年,白襯衫,黃軍褲,腰里扎著條軍用皮帶,把個高挑秀頎的身材襯托得玉樹臨風(fēng)。

    玉英眼前一亮,心里頭說不清的一陣子慌亂還是悸動。

    陳傳玉、田玉英進來。

    小青年張開弧線優(yōu)美的嘴唇,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玉英的心像是被誰給抓起來抖摟了一下似的。她收回目光很著意地朝身邊看了一眼,她想在樹下這三個年輕人中辨別出那個叫陳傳玉的他來。三個年輕人中一個又黑又瘦,長著一口齙牙;一個又矮又粗,滿臉的癩蛤蟆疙瘩。第三個雖然身架和長相還算周正,可是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像是個結(jié)巴。三人中的哪一個都對不上玉英心中的那幅圖畫。

    皇天爺,親祖宗,保佑保佑我吧!

    當(dāng)姐姐玉蘭搖著玉英胳膊說,走,咱們進去吧,叫你了時,玉英才感覺到自己身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玉英邁上臺階。小青年就站在門口的一旁。寬額頭,長方臉,濃眉大眼,鼻子又高又直。多像根柱��!玉英的眼睛無意中碰上了小青年的閃亮目光;就在這四目相對的瞬間,玉英臉一熱,慌遽地低下了頭。

    哥哥也來了,正坐在一側(cè)的連椅上抽紙煙呢。玉英心里咯噔一下,然后直往下墜。藏在心中曠日持久的《小二黑結(jié)婚》里的鏡頭頃刻之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內(nèi)心里無依無靠的孤單,難以言表的懼、怕、恐和怯。

    玉英被引到一張桌子跟前,桌子后面那位干部模樣的人正在一邊噴著煙霧一邊看介紹信。介紹信是父親昨天托大隊會計開的,上面的年齡比玉英的實際年齡大了三歲。父親早上臨出門時還再三囑咐玉英,人家(公社秘書)要問多大了的時候就一口咬定說二十一歲。父親是村子里有名的明白人,他知道男二十三女二十一才能達到國家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父親已經(jīng)先玉英進來了,同時和父親一起站在桌子跟前的還有另外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年少的男人身穿嶄新的藍色滌卡國防服,胸口的衣兜上別著支鋼筆,模樣雖說不上英俊倒也算周正。

    還好不是樹底下那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玉英心里猜測這人會不會是陳傳玉,那個將要和自己共守一生一世的人。十八歲的玉英見那個人身材和長相雖說不上出色的好來卻也看不出什么缺陷,只是看人的時候眼神有點怔怔的,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

    她二姐來了

    年老者見玉英進來立即迎上去說。玉英的臉又一熱,眼睛和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叫大叔吧。父親這邊提醒說。

    大叔……

    大叔兩個字從玉英嗓子眼兒里像蚊子一樣剛爬出來,屋子里這時卻涌進來幾個女人。

    來找喜糖吃的。為首的一個說,趙秘書,快把喜糖拿出來吧。

    哪有什么喜糖!還沒散集你們怎么都回來了

    桌子前邊那個干部模樣的人說,他伸手朝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眉頭上的皺紋立時被轉(zhuǎn)移到了兩只外眼角上,且紋路由縱轉(zhuǎn)成了橫。

    讓張建軍領(lǐng)著那伙小學(xué)生在那查吧。來趕集的大都是老頭老太太,我們查他們還得給他們講道理,宣傳‘割資本主義尾巴’政策。糖呢快拿出來,不然可要翻了!女人說著就要對趙秘書動手。

    小賀、小劉快過來,幫我翻!

    于是三個婦女一起圍著趙秘書掏腰包,摸脖子,撓胳肢窩兒。趙秘書前仰后合了一陣子,然后收斂起笑容,哎哎哎,別鬧了,別鬧了,今天來了十來對,都快要累死了。這不,還有四對沒辦完呢。

    說著將紙煙往煙灰缸里用力一戳。

    那俺就先在一邊等著啦啊。你今天做了這么多好事,呆會兒一定要俺給你慶慶功,實在不行你自己掏錢買點糖也行。女人說著便招呼同伙坐到另一側(cè)的連椅上去了。

    在馬河灣長到一十八歲,除了割草、拾柴和給生產(chǎn)隊干活以外,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玉英眼睛和耳朵有些應(yīng)接不暇,腦子里像灌進了水然后又結(jié)成了冰。

    陳傳玉、田玉英,你們考慮好了嗎同意的話就在這上頭按上手印。趙秘書指著像獎狀一樣的兩張紙說。

    同意同意。父親和那個叫大叔的人異口同聲說。

    噯,我是問他們本人。讓他們自己說!趙秘書邊說著邊在紙上寫著什么。

    我同意!

    陳傳玉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桌子跟前,在趙秘書右手中指指點的地方按下兩個鮮紅的指印。

    玉英的心里又是一陣咚咚咚的亂跳。她深知這手印意味著什么——一生幸福還是痛苦全都在這一按上了。玉英的鼻尖上涔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可是腦子里卻依然是一團霧水。

    這時候,哥哥玉山已經(jīng)掐滅紙煙從連椅上站起來了。

    還不快按手印,讓你大叔和他哥等著父親催促說。

    快點吧,后邊還有人等著呢。趙秘書說,要是還沒想好的話就先回去,等想好了再來。趙秘書的語氣里顯然有不耐煩的成分加進來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玉英的身上,如芒刺一般。

    想好了,在家里的時候就想好了�?彀窗晒怨裕嫉戎隳�!

    一向剛硬倔強的父親此刻語氣異常的溫和柔軟,幾近于低三下四的味道了。玉英心里豎起的堅冰頃刻之間融化了,崩塌了。

    按完手印的玉英眼睛和喉嚨都澀澀的,像是有蟲子在蠕動。但是此刻欲哭卻不能流淚,所以她給忍住了。

    坐在馬車上的玉英仔細(xì)回憶了一遍登記時有關(guān)那個人的細(xì)節(jié),可是,除了一件藍色滌卡國防服褂子和別在褂子胸兜上那截明光閃亮的鋼筆帽以外,關(guān)于他的長相及其他細(xì)節(jié)她一點都沒有記清楚。

    馬車迅速地駛上了馬河的河堤。綠綢一樣的馬河河水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倒映著水中的蘆葦、蒲草、千蕨菜和岸上楊柳的影子。玉英驀地想起幾年前在河灘上割草時的情景。幾個小伙伴兒割完草,把鐮刀往草糞箕子上一插,然后撲通撲通跳下河去;打水仗,扎猛子,然后再從水里頂出一個個濕漉漉的小腦袋叫喊玉英下來。水里好不熱鬧�?墒怯裼⒉粫D水,只能在河灘上來回地轉(zhuǎn)圈子,望水興嘆。這時候,水里的兩個小伙伴兒望著河灘上的玉英交頭嘀咕了幾句,然后突然爬上岸來抬起玉英就往水里扔。玉英兩耳轟響、眼睛發(fā)黑,她張嘴想呼叫,可是水卻不失時機地填進了她的口腔、鼻子,害得她咳嗽、噴嚏都打不成。玉英手忙腳亂地在水里撲騰了幾下,咕嘟咕嘟喝下幾大口水后身子向下沉去。

    玉英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頭朝下腳朝上地斜躺在河沿上,濕淋淋的衣服緊貼著她正在發(fā)育的身體。一起割草的一群小伙伴兒只剩下了四妮兒和根柱兩個人。四妮兒只顧著自己站在一旁擦眼抹淚地哭泣。根柱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給玉英一會兒掐人中,一會兒按內(nèi)關(guān)。根柱的爺爺過去是個懸壺郎中,所以關(guān)鍵時刻他便無師自通地?fù)?dān)當(dāng)起了救人的責(zé)任。根柱全身赤裸,一件藍底兒碎花棉布褲頭緊貼著身體,裹住肚臍以下到大腿的部位。強烈的陽光聚光燈一樣投射出根柱瘦長單薄的輪廓,將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廓,還有臉上的絨毛都鍍上了一層金輝。岸上,知了狂躁的喧叫聲響成一片。

    哎,醒了!快看,田玉英醒過來了!根柱高聲激動說。顯然他還不知道小伙伴兒們都已經(jīng)嚇得跑回家去了。

    根柱撫弄一下玉英臉上水草一樣的額發(fā),然后拉起玉英。走吧。咱們回家吧。

    根柱的手又柔軟又溫暖。玉英的心嗵嗵的直跳。

    根柱年長玉英三歲,人長得白凈清秀,尤其一雙清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跟會說話似的。玉英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還暖洋洋的。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關(guān)心、呵護,第一次與異性肌膚接觸——在她情竇初開之時,第一次懵懵懂懂地領(lǐng)略、感受愛。

    根柱三年前高中畢業(yè)參軍去了部隊以后,玉英不止一次在夢中夢見過他,母親向玉英提起親事時,玉英的心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墒歉蛔弑銢]有了消息。聽村上人從根柱家里得到的模模糊糊的消息說,根柱一到部隊就被一位首長相中,然后在這位首長身邊鞍前馬后,做首長的耳目;再然后呢是不是首長還有個千金待字閨閣,招根柱為乘龍快婿村里人按照傳統(tǒng)劇目里的思路一路大膽地猜測和想象下去……

    玉英從小沒讀過書,不識字,沒有文化,她明知道自己和根柱之間橫豎不過是一場夢,但是她的情感世界里卻始終丟棄不掉那個清秀俊朗的畫像。玉英內(nèi)心里殷切期望著即將拜堂成親的那個他能像根柱一樣。

    馬車沿著河堤一直向南駛?cè)ァ?br />
    哎呀,這里的莊稼真好!

    小姐妹中不知誰大聲說了這么一句,玉英這才回轉(zhuǎn)過神來。

    三滿說,是啊,比咱那兒強多了。

    臭說,人這是灰土地,莊稼肯長。

    玉英的心里一陣滾燙。的確,放眼望去,河兩岸,一望無際,一直鋪展到遠方天地相接處的麥田,麥子稠厚得密不透風(fēng),綠得油黑閃亮;齊刷刷的麥穗又粗又大,幾乎趕得上馬河灣那邊蒼蠅頭一樣大的麥穗十幾個。這土地一定是又松又軟,一腳踩下去能汪出油來。

    還有多遠四妮兒盯著前方問。

    快了,過去前邊那個莊還有四五里路。車把式坐在車轅上邊說邊甩動一下鞭子,棗紅馬又一甩鬃毛和尾巴一路狂奔起來。

    [1]

    魯南方言綠擼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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