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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英娘看見玉英劈頭便問:您哥呢沒和你一起回來還沒等玉英回答便又接著說:肯定又上東莊上去了。隊里的活也不干,園上的草也不薅;自從給他訂下這門親事就一天到晚地往東莊上跑,天天長在李香云家里……母親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沒有停歇的時候,而且永遠(yuǎn)都是憤恨、抱怨,無休無止,沒完沒了。玉英稍稍寬慰些的內(nèi)心立刻又被壓上一塊如山般的巨石。倒是玉蘭的女兒秀秀小豬拱奶般地抱住玉英的腿不放,并奶聲奶氣說:二姨,我想吃糖。讓玉英苦燜的內(nèi)心稍稍感到一絲溫軟。
玉英哈腰抱起秀秀,親親她小臉蛋兒,捏捏她小鼻子。
想二姨了嗎
想了�?墒牵疫是想吃糖。
快下來,別把二姨的衣服弄臟了。玉蘭咋呼說。
玉蘭正忙著給即將娶進(jìn)門的新娘子套紅棉褲。白洋布的里子,紅士林的面,里和面之間絮著雪白的新棉花。象征著一對新人白頭到老(也即從紅顏到鶴發(fā)),并且一生一世生活得紅火厚實。
玉蘭的身旁堆放著一摞已經(jīng)縫制好了的一紅一綠印花直貢呢棉被和銀紅色提花軟緞棉襖。玉英知道這些都是姐姐玉蘭這兩天趕制出來的。玉蘭心靈手巧,一向是母親的好幫手,更是玉英的主心骨。
玉英的心像掉進(jìn)了滾沸的油鍋里。她焦灼地期待著姐姐和自己面對面地說說心里話�?墒怯裉m卻始終低著頭,忙著趕針線。直到天將黃昏時刻,玉蘭把所有的針線活忙完,把縫制好的被褥和棉襖棉褲統(tǒng)統(tǒng)疊好,放進(jìn)母親那被歲月剝蝕得辨不出真色來的柜子里,這才看一眼床上還在熟睡的秀秀,然后拉著玉英的手臉對著臉挨著床沿兒坐下。
這時候,夕陽只剩下了最后一抹余暉,姐妹倆的臉就這樣一半昏一半暗地掩映在透過窗欞投射進(jìn)來的光影里。
怎么樣他——對你好吧玉蘭捏著玉英手心問。
玉英垂下眼瞼,嘴唇和鼻翼分別翕動了兩下,然后長長嘆了口氣。
顯然這樣大而無當(dāng)?shù)膯栴}對于涉世未深的玉英不啻于宇宙天體。她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口說起。
玉蘭是過來人,對于幸�;橐龅那疤嵊兄约旱囊娊狻K哪抗庠谟裼⒌哪樕蠏咭暳似�,最后盯著玉英眼睛把提問具體到了一個點(diǎn)上,且單刀直入,那天,也就是第一天晚上你見紅了沒有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對玉英而言,卻如同在流血的傷口上又撒下了一把鹽。
玉英的心抽搐了一下,臉一陣子腫脹,眼淚便開始在眼窩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她想起臨出嫁前那天晚上姐姐玉蘭咬著自己耳朵交代過的話。玉英紅著臉忸怩、沉吟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吐肝露膽地道出了心曲。那就是玉英閉著眼睛在等陳傳玉扒去身上最后一件遮羞布的時候,突然聽到嗷的一聲類似羊羔叫的聲音,接著便是噼哩撲通捶打床鋪的聲音。
玉英任憑血脈膨脹、通體燃燒,身體的某處不停發(fā)出充滿激情的悄聲吟唱,卻依然緊閉雙眼、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意念里說不上是恐懼還是渴望,就好像是干柴等待烈火、地火等待天雷引燃的那一刻。玉英沒讀過書、不識字,所看過的電影里的男女之事也大都被認(rèn)為是人人不齒的臟事、丑事�?墒窃谏a(chǎn)隊集體勞動的時候,從那些過來人嘰嘰嘎嘎的閑扯中卻又聽出他們把它描繪成了男女一起飄飄欲仙飛升的快樂好事、美事。
但是陳傳玉的手卻突然停住了,而且停得有些令人意外和不可思議;行進(jìn)中的程序戛然而止。玉英雖然仍緊閉著雙眼靜靜地等待著,但是周身的神經(jīng)卻依然緊繃著,所有的感官都處于高度警覺的狀態(tài)。如果說之前確有幾分恐懼的話,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全部都轉(zhuǎn)化成期待和渴望了。
房屋里拍打床鋪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長久的等待中,玉英的身體漸漸松弛下來,并開始感到了陣陣寒意。于是她不得不暫且丟掉矜持和羞澀睜開眼睛。
卻原來,懸在身體上方的陳傳玉不見了,代之闖入眼簾的是報紙糊成的頂棚。一個女拖拉機(jī)手兩手把著方向盤把拖拉機(jī)開到了玉英的臉的上方,拖拉機(jī)和拖拉機(jī)手的周圍是鳥兒、蝴蝶、蜜蜂、蚊子一樣模糊不清的圖案和文字。
玉英轉(zhuǎn)身去拉被子,卻發(fā)現(xiàn)陳傳玉全身扭曲地橫在床頭,口吐白沫,眼向上翻著,四肢不停地抽搐。玉英只覺得腦袋嗡的一陣蜂響。她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想去扒拉陳傳玉,可是手伸出去半截又縮了回來,因為懵懵懂懂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尚赤裸著身體,于是,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慌忙往身上套衣服。
哎,哎!
穿好衣服的玉英對著陳傳玉輕輕呼喚兩聲。見陳傳玉依然眼珠子不動,牙齒緊咬,渾身抽搐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玉英便急忙趿拉著鞋去開房門叫人。當(dāng)她的手搭上門閂將要拉開的瞬間,她扭頭回望了一眼床上全身裸裎的陳傳玉。這一望令她又縮回了手,改變了主意。于是,玉英回到床前拽開被子替陳傳玉蓋上,然后再次走到門前。
可是當(dāng)玉英的手再次接觸到門閂時,她又猶豫了。她不知所措,心七上八下地怦怦直跳。她害怕這樣持續(xù)下去陳傳玉會丟了性命,但同時又擔(dān)心這事若傳揚(yáng)出去會招來閑言碎語,將會給日后的生活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煩惱。
玉英從床前到門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思來想去,最終又回到了床上。她擁被倚墻坐在床頭,眼巴巴地看著另一端的陳傳玉一直折騰到雞叫十分,然后又昏昏睡去。她自己一宿沒敢再合眼。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又是如此。
玉英于敘說的同時又經(jīng)歷了一次痛苦的回憶與艱難心路歷程,因此,說到最后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淚水漣漣。
姐,我看他跟后院兒的馮二傻子犯病時一模一樣,你說他會不會也是羊羔瘋[1]啊
在玉英的斷斷續(xù)續(xù)傾訴中,玉蘭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后竟凝成了疙瘩。她躲過玉英淚汪汪的祈求眼神輕輕嘆了口氣,你別胡思亂想,哪來的那么多羊羔瘋那天登記的時候不是看他人好好的嗎見玉英不作聲又繼續(xù)說:陳傳玉人長得也不孬,家里頭又闊;再說了,人家莊上可是黃土崗子,哪像咱這黑土洼,窮窩窩,地里的麥結(jié)的麥穗跟蒼蠅頭似的,一畝地還打不了二百斤糧食嗯,你先別難過,等咱爹回來給他說說,商議商議,看看是怎么回事
玉英低垂著眼瞼默默地點(diǎn)了下頭,然后又抬起無神的眼睛對著虛空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候,門簾被撩起一角,伸進(jìn)來一張肉嘟嘟的蘋果臉。是玉芹。
姐!哎,二姐回來了
玉芹放學(xué)剛到家,肩膀上還掛著花布書包。
秀秀呢玉芹不等回答又緊接著說。玉蘭沖她擺了擺手又朝床上努了一下嘴。但是秀秀還是醒了。玉芹一吐舌頭,然后發(fā)現(xiàn)床頭上玉英的花包袱便直接奔了過去。
我看看二姐給我?guī)裁春脰|西來了
玉芹邊說邊解開包袱,然后把包袱里的東西從上到下地翻騰了個遍,最后拿起一件粉紅色的確良上衣在身上比量了一下,什么也沒說,笑盈盈地走出去了。
飯給你熱好了,快去吃兮吧!
玉英娘顫悠著一雙小腳來到堂屋,看見玉芹身上穿著件嶄新的粉紅的確良褂子正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頓時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您二姐的你穿著大小正合適,喜歡就穿著吧。權(quán)當(dāng)您二姐送給你的。
母親此時的聲調(diào)軟得像入口即化的酥糖,聽到此聲音的人,心里本應(yīng)該甜滋滋麻酥酥的,可是玉英心里頭卻嚯嚯的。玉芹比玉英小五歲,玉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長短還好說,可是肥瘦呢玉芹穿著簡直就跟稻草人似的。但是玉芹是爹娘的老疙瘩,平日里嬌生慣養(yǎng),在家里,恨不能要天許半個、要星星都要想辦法給摘下來似的。
可是這件粉紅色的確良上衣是玉英登記時陳傳玉家給買的,將來有一天他們家要是有人問起了怎么辦再說了,她和陳傳玉的婚姻能否持續(xù)下去還不一定呢!玉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在打罵中成長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承受和沉默,心中盡管一百個不愿意也不敢拒絕,甚至于不知道該怎樣拒絕。但是不拒絕不等于心里頭沒有。
玉英原本就已郁悶、紛亂的內(nèi)心此刻更是煩亂極了。
嗯,謝謝了啊,二姐。
玉芹高興得一蹦三跳,一甩麻花辮、跑去鍋屋吃飯了。
信實的玉英眼巴眼望地盼望著父親早點(diǎn)收工回家,可是直等到天空拉上黑幕,黑幕上又撒滿了淚珠一般的星星。玉英左等右等看不到父親的身影。她哪里知道,身為生產(chǎn)隊和大隊兩級隊委會成員的田有才此時正在生產(chǎn)隊的場屋里開會呢。
玉英瞌睡連天實在困得不行,在玉蘭的勸說中暫且躺下,準(zhǔn)備迷瞪一小會兒,誰知頭一挨到枕頭,人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自己一個人站在懸崖上,周圍是萬丈深淵。她盼望著有人來救助自己,于是拼命地呼喊�?墒牵螒{她拼盡了渾身的力氣,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來。后來不知怎的又從懸崖上跌落下來,置身在一片汪洋之中,無邊無際的濁浪滾滾地逼向自己……
……你一天到晚死在外頭不進(jìn)家,不然,就憑這樣的閨女——不疤瘌不麻子的,能嫁給這樣的主兒吧!��!年齡大了十來歲莫說了,還是個羊羔瘋。你說虧不虧啊你說虧不虧!
母親氣急敗壞的咋呼聲把玉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娘,小聲點(diǎn)兒。
玉蘭向母親使了個眼色,母親的聲音這才低了下去。
田有才什么也不說,只管悶著頭吧嗒煙袋。玉英娘更來氣了。
那個孫忠義早晚也不得好死,十二三的孩子能干什么嗄啊要不是他叫去山上砸石頭,小糞[2](田玉山乳名)的嘴能豁了嗎可憐孩子不吃不喝一晌午,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栽倒在石頭上,門牙磕掉了兩個,把個嘴磕得稀乎爛。馬車?yán)丶襾淼臅r候,臉和脖梗上全都是血,對襟褂的前襟子也全都讓血給濕透了,臉腫得沒人模樣、都認(rèn)不出來了……
玉英娘說到這兒哽咽了,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血淋淋的畫面。兒子糞由人見人夸的俊美少年郎突然破相變成了豁嘴是她心中永遠(yuǎn)無法彌合的傷,永久的痛。
田有才手托著煙袋把目光從煙袋鍋移到堂屋的后墻壁上;他對著墻壁上張貼著的毛主席畫像和各色各樣寫著他名字的獎狀出神愣怔了片刻,總算把煙袋嘴從嘴里拔了出來。
話不能這樣說。人家孫忠義想這樣的嗎當(dāng)時國家號召大煉鋼鐵,全國各地上上下下誰不都一個樣公社開會的時候我和孫忠義一起去的,縣長說,從現(xiàn)在起工廠停業(yè)學(xué)校停課,一切生產(chǎn)都要為煉鋼這個目標(biāo)讓路,勝利了開慶功會,失敗了開批斗會,犧牲了開追悼會。換作你是大隊書記,你敢違抗吧再說了,一起上山砸礦石的小孩多啦,十二三、十四五、十五六歲的都有,一共十好幾個,一樣的孩子人家怎么就沒有事呢
田有才又用力猛抽一口煙咽下。十五瓦燈泡的稀薄燈光下,兩股輕煙順著他鼻孔噴出后又匯合一處,在他鼻子的上方裊裊攀升。
你看看,你看看,只要你一提起什么,他都是把錯往自家人的身上安。他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知道什么你那時候死哪去了一連半個多月沒進(jìn)過家門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當(dāng)時要是上大醫(yī)院縫縫包包也不至于爛成豁子留下那一片疤吧
我那時候是小高爐的中隊長,離不開煉鋼工地。你呢你自己干嗎去了你在家不能送他去醫(yī)院嗎!
我一個娘們兒家,小腳扭扭的,醫(yī)院離這里好幾十里,怎么走
田有才耷拉下腦袋不再說什么話了�?墒怯裼⒛锏陌г沟耐丛V才算剛剛開始。
你成天價跟在孫忠義的腚后頭跑,聞他的屁、聞公社干部的屁聞了一輩子,得什么好處了嗎把個小孩都耽誤得……
你真是——豈有此理!田有才把煙袋鍋兒在桌子腿上嘭嘭地磕了兩下,然后把煙袋包子往煙袋桿上一纏霍地站起身來。
玉英娘仍不依不饒,伸出右手食指,你又要死哪兮這個家……
玉蘭慌忙站起身來去拉住父親,同時轉(zhuǎn)過臉來對母親說:娘,你就少說兩句吧。眼下最要緊的是商量一下她二姨的事。
田有才這才復(fù)又坐下。玉英娘雖然滿肚子的怨憤,但是氣歸氣,吵歸吵,重大的事情還是得田有才說了算,還得由田有才決斷、做主。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唉,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這可怎么辦喲帶著哭腔的聲音低沉得近乎于嘆息。玉英娘說罷撩起大襟衣角去搌拭眼睛。
噩夢中醒來的玉英聽到十來歲羊羔瘋這幾個字眼兒無異于遭遇了一場晴天霹靂。她一陣眩暈險些背過氣去。她感到頭和心臟同時被誰用鈍器猛擊了一下,整個身體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癱在床上;眼里的淚水像兩條決堤的河,汩汩涌出她的眼眶,然后再順著她眼角和耳鬢汩汩流向她腦后的枕頭。
看來他們早就知道,只瞞著我一個人。玉英這樣想時,眼淚就流得更歡了。她雙肩不停地抖動、胸部急遽地起伏著,牙齒緊緊地咬住被角,好把聲音堵在嗓子眼兒里、化號啕為無聲的嗚咽。
但是父母間的爭吵和埋怨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母親永遠(yuǎn)都是滿心的幽怨和憤恨,一旦開口,猶如剛剛疏浚的河流。父親則針鋒相對。他所讀過的四書五經(jīng),乃至后來開會、學(xué)習(xí)中所積累的知識、鍛煉的口才,在與母親的對峙中全部都派上了用場。玉英從懂事時起就幻想著有一天能逃離這個家庭。然而該上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她得在家里照看妹妹玉芹;后來玉芹大了,不需要照看了,并且這時候恰巧村里又有辦起的識字班、夜校,可父母卻又說這么大的閨女晚上不能出去。就這樣,玉英大字不識一個,能夠逃離的途徑被一個又一個地截斷了,最后只剩下了婚姻這一條路。然而誰又能想到——
玉英已經(jīng)放棄了最初的向父母訴求的想法。怪不得出嫁那天臨上馬車的時候母親那樣說呢,既然他們早就知道了真相,答案不是明擺著的嗎玉英的心再一次向下墜去。
怎么辦!哼,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依我說什么都不需要辦。
田有才解開煙袋又按下一煙袋鍋旱煙點(diǎn)著,再過十來天小糞就該成親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最好別有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發(fā)生。
他又若有所思停頓了一下,把煙袋嘴插進(jìn)嘴里吧嗒兩下再拔出來繼續(xù)說:那天去登記的時候她又不是沒見。既然和人家已經(jīng)結(jié)了親,生米煮成了熟飯,那就是鐵板上釘釘兒的事情,怎么能再說別的再者說了,它還牽扯到另外兩樁婚姻——三家子。人家不說嗎您早干嗎兮啦
那就眼睜睜看著把自己閨女往火坑里推,跟個羊羔瘋過一輩子
誰說是火坑的人有人,家有家的,哪來的火坑
田有才又吧嗒一下煙袋,虎著臉問:說他有羊羔瘋,你見了
玉英親口對玉蘭說的呢!說犯病的時候跟后院的馮二傻子一模一樣,也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玉英給你說的陳傳玉有羊羔瘋病
田有才側(cè)過臉來睨視著玉蘭說�;椟S燈光下,玉蘭見父親臉色陰沉露出怒色,馬上皺起眉頭道:誰知道她怎么說的唻當(dāng)時秀秀吵著要睡覺,我也沒怎么聽清楚。
躺在床上的玉英聽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一直壓抑啜泣的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他是羊羔瘋!和馮二傻子犯病時一模一樣的羊羔瘋。我得——離婚!離婚�。�!嗚嗚嗚……
玉英掀掉被子,赤著腳從里屋沖了出來。她咆哮著,哭喊著,眼淚和鼻涕匯合一起從鼻子一直懸掛到下巴,兩只眼睛又紅又腫,像夏天里熟透了的桃子。
他們?nèi)粵]有想到如此低聲私密的交談會被尚在熟睡中的耳朵抓住,更令他們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溫順聽話的玉英此刻會像一頭咆哮的獅子。
于是,面面相覷片刻之后,于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田有才啪的一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白瓷茶壺的壺蓋兒和金屬提梁跳了幾跳。
你這是給誰說話的是!
緊接著又啪的一聲把一個耳光甩在了玉英的臉上。
熊東西!拉巴你到十八九,今天能跟我吵架強(qiáng)嘴了!
田有才脖子上的青筋條條暴起,臉和脖子都變成了豬肝色:哈塔我前世冤孽!生了你這么個討債鬼!你他媽是孩子嗎��!你是討債鬼來跟我要債的!要完債你就該走了!
聲音如同霹靂。田有才是讀過四書五經(jīng)的舊時文人,在外人的眼里向來都是不折不扣的君子。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動口又動手。在他發(fā)出每一聲怒吼的同時,尚有余溫的祖?zhèn)髑嚆~煙袋鍋便會與之諧振一般地落在了玉英的頭上,直到玉英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玉蘭和母親一起把玉英從地上拉起,并就勢把她攬在了自己的懷里。
玉英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唉……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怎還這么肉,性子這么死呢……腳底下有那么多的大醫(yī)院,有病不會看嗎……啊……咱非得一棵樹上吊死嗎啊……
就是阿,您二姨。爹娘還不都是為了你好富樓那邊是黃土地,莊子也闊,您老公公老婆婆又都能干。你到了那里好好地過日子,等一年半載有了孩子,一家人還不都得把你擱在板兒上供著將來享福的日子還早著呢!
玉蘭一邊說,一邊用肩膀和手臂抖動著懷里的玉英。
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呀!生了您這么一窩閨女……啊呀!年輕,年輕的時候受氣……被人家看不起啊……到老了,老了也利落不了啊!……您一個個不大不小的,什么時候能懂事啊別想叫我安生一會兒……啊……
行了!——夠了!——
一嘟囔起來就沒有個完。你光咧咧這些有什么用嗎!
聲音是那樣的遙遠(yuǎn),虛浮和縹緲。
玉英在陰風(fēng)肆虐的昏暗中漂浮了好一陣子才又回到了地上。姐姐玉蘭的脈脈體溫漸漸融化了她冰凝的血液。她掙扎著想睜開眼睛直立坐起身來,可是眼皮和頭顱又似乎被掛上了鉛塊、注進(jìn)了水銀,身體沉重得像綁著千鈞巨石。
玉英蒼白的臉上又開始有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下。
田有才知道她已經(jīng)蘇醒過來了,便又開始數(shù)落起來:恁大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兒!你也不替父母想一想,還離婚!你離了婚你哥咋弄啊你就眼睜睜看著你哥打光棍兒——我姓田的一家在馬河灣絕戶不懂禮的東西,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話說到這兒,母親又沖著玉蘭和玉英跪下了。
母親抓住玉英的手,乖孩子,為了你哥你就委屈委屈吧,你想想看,無論什么時候還是有娘家好呀你沒聽人家說嘛娘家是給自己留的后路嗄!
田有才的氣又上來了,切!你跟她說這些——再說她也聽不懂!我可實話告訴你啊,你這輩子生是陳家的人,死是陳家的鬼,打離婚的事門兒都沒有!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玉英嘴角抽動了幾下,喃喃說:我……嗯,行,不讓離婚我……我就去死吧。
說到死字的時候玉英的眼淚又順著眼角滾下來了。田有才似乎沒有看見和聽到。他急著出門去看場兮。他心里還惦記著生產(chǎn)隊場上的倉庫里儲存的玉米、大豆種子,這些種子割完麥子就要派上用場。
田有才臨離開的時候把老婆叫到門外交代說明天趕緊讓小糞把她送回去,免得她在這里鬧騰讓鄰居笑話,萬一尋了短見,姓陳的找上門來更麻煩。
可是她顧慮重重,因為按照這里幾千年沿襲下來的接三還四、接七還八風(fēng)俗,玉英應(yīng)該在娘家住夠七天,第八日才能被送走。
只怕——
田有才一揮手打斷老婆,他知道她擔(dān)心的無非是一怕對玉英一生不吉利,二怕陳家和左鄰右舍猜忌、笑話。
咱不能眼看著小糞被她給毀了耶!這莊上誰想說什么讓他們說兮,富樓那邊就讓小糞給陳家說你得了傷寒,怕傳染。哼,我敢保證他一家人謝咱還來不及哩。
見玉英娘還在猶疑,田有才不耐煩道:行——了!遇不點(diǎn)兒事兒就拿不起放不下的,多大點(diǎn)兒事兒唉!我走了。然后倒背起雙手,兩腳有力地踹著碎磚鋪成的甬路悻悻地離去了。
[1]
癲癇癥,也稱羊癇瘋、羊角風(fēng);不僅因為患者發(fā)病時像瘋了的羊羔一樣,還含有蔑視、羞辱的意思。
[2]
昵稱,比如名英叫小英,名蘭叫小蘭等,是父母對自己孩子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