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黃昏很快便降臨了。牛欄院里到處是一大團一大團肆意飛舞的蠓蟲。那些低聲斂氣潛伏了一整天的蚊子也開始囂張起來,哼哼唧唧地撲到人和牲畜的身上來吸血。
這也是雞棲于塒,倦鳥歸巢,牛羊入圈的時刻。把式們早晨牽出去的牲畜現(xiàn)在也一一送回來了。我忙得幾乎腳不沾地。給牲畜上草,拌料,飲水,同時還要不時地騰出手來揮舞著手臂抓一把脖子或拍一下臉和胳膊。這些不足米粒大小的蠓蟲和蚊子簡直是無孔不入,只要讓它叮上一下,皮膚立馬就會腫起大它許多倍的疙瘩,奇癢無比。
嗨,日他姐的,都快該立秋了,天還這么熱。
陳興旺手拿著毛巾,身體一縱一跳地對著虛空一陣子胡亂抽打,好像這一刻正聊發(fā)少年狂,勢要與蚊子和蠓蟲較勁、一決出個高低似的。
這些小東西白日里隱匿、躲藏在陰暗旮旯里,等到日暮黃昏降臨的時刻再傾巢而出,天氣越熱越猖狂是它們的習性。
曬好的滿滿一池子的水,還沒飲完就沒有了。
哦,原來他抱怨天熱的原因卻在這里。
可是石槽子這邊大黃還在吃草。怪我偏心。大黃經(jīng)過我的精心調養(yǎng),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一頭很強壯的犍牛了,把式們來牛欄院牽牲口的時候都爭著搶著使用它。所以大黃每天總是出去的最早,而回來得最晚。為了讓它多吃一會兒草料,飲牲口時,我總是把大黃放在了最后。
我們倆都知道牲口喝冷水會生病這個常識,也都知道牲口的性命甚至比人的還要金貴。但也不用擔心,牛欄院的北邊,離牛欄院不遠就有一處池塘,里面的水經(jīng)過一整天的大毒太陽,水溫一定十分相宜。
我鏟完鮮糞又拿掃帚清掃了一遍地面,單等著大黃一邊舌頭舔著鼻孔一邊側過頭來沖我哞的一聲叫喚——這說明它已經(jīng)吃足了草料,需要進入下一個喝水的環(huán)節(jié)了。
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已經(jīng)升上了天空。月光如霰,池塘周圍的樹木和一蓬蓬蘆葦似乎披著層白色的輕綃紗衣。我放開韁繩讓大黃自己喝水,然后走到一塊坦蕩如砥的大石頭跟前,把屁股放在石頭上,面對著大黃坐下。大石頭白天吸足了陽光,還保持著溫脈脈的熱度。我索性就勢躺下,讓整個脊背緊貼著石頭,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里白天曾是婦女們洗衣服的地方,每當此時,我身下的這塊平坦光滑的大石頭便在婦女們的棒槌底下默默地發(fā)揮著槌衣板的功效。多少個晴朗的白天,尤其是夏季久雨初晴的日子里,村子里年輕的姑娘、媳婦們因為隊里暫時沒有活計,或因為田里有積水不能下地勞動,她們便端著五顏六色的搪瓷盆聚集到這里,一邊洗衣裳一邊嘰嘰嘎嘎地說唱、歡笑,其間再夾雜著嘭嘭的捶打衣裳的聲音,宛如一曲曲素樸的鄉(xiāng)村民謠,或人間版的百鳥朝鳳樂曲旋蕩在鄉(xiāng)間田野的上空。
現(xiàn)在是暑熱將盡的秋夜,耳畔只有稀稀落落的秋蟲的凄清殘唱,和樹上偶爾傳出的一兩聲秋蟬的哀鳴聲。此刻,我的臉正對著綴滿了星星的天空。這里的人們相信:地上的人死了以后,他(她)的靈魂會飛升到天上化成一顆星星,注視著他(她)所牽掛的那個人,讓他(她)抬眼就能看到。
想到這兒,我又張開眼睛,對著滿天星辰仔細認真地瞭望了一會兒。
——但見寒星萬點,卻不知道哪一顆在關注我,由我母親的靈魂幻化而成。
母親死在她勞改的那個農(nóng)場。知道這個噩耗是在我沿著紅軍長征路線串聯(lián)回來的那天。當時,我滿以為我的凱旋歸來會給母親一個意外的驚喜,然而家門被叩開的那一刻,我卻驚呆了:門縫里露出的是半張陌生的面孔,他翻著白眼冷冷地問我找誰,當他明白了我的來意,又聽到我母親的名字時,臉上的肌肉立馬就垂落下去,不認識!隨之,門嘭的一聲把我擋在了外邊。
我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不得不去求助母親的好友。
若不是我后來親自去過那個農(nóng)場,也許至死都不會相信母親已經(jīng)永遠的離開了我和這個世界這一事實。但是母親的死當時卻被定為是畏罪自殺。關于母親的死因,農(nóng)場的負責人說是投井自盡;但是坊間卻有消息說母親因為持續(xù)高燒口渴難耐,挑水時被井臺上的冰溜子滑倒,栽進了井里。我始終不敢相信,向來淡定、從容,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溫暖微笑的母親,做自己的燈塔的母親也會如此脆弱更不敢相信身為教授級臨床醫(yī)生的母親會持續(xù)高燒不退,難道她不知道給自己一片阿司匹林
但不管怎么說,歸根結底,世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永遠地去了!我永遠失去了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親人!
我心頭一熱,眼睛和鼻子一陣子酸脹,眼淚溢出了眼眶。不!我不能讓自己沿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我必須要時刻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始終保證一顆紅心積極向上。我猛掐一下大腿,然后翻身坐起。
大黃還在低頭喝水,肥碩的身體看上去安閑而又從容,被捶過的陰囊已經(jīng)萎縮成拳頭一般大小的一團皺褶。大黃去勢時的哀嚎聲音猶在耳,但是因為動物不具有靜思回想的能力,沒有記憶和預見,沒有思想,沒有高級的精神需求,所以,即時的身體痛苦一過,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不像我們人類,因為擁有發(fā)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心智上的語言、思維、文化的高級認知,反而卻要忍受痛苦、悲傷、憂慮、恐懼、希望、失落……許多種情緒對自己的折磨。
夜色漸濃。四周只有秋蟲零落的淺吟低唱。月光如水,大石頭周遭的一切盡浸淫在牛乳一樣的清輝中。水塘里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平靜的水面泛著粼粼的波光,水面上浮蕩著淡淡的白霧。怡人的小風輕輕地吹拂過來,挾著樹木和花草的馨香,間或也夾雜著一股股河水的土腥氣,但是,帶給我的卻是亦真亦幻的如沐甘露、如飲瓊漿般的周身舒泰。我平靜地望著池塘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站起身來沿著池塘的邊岸慢慢踱步。
我的行動驚擾了棲息蘆葦叢中的水鳥,它們撲棱一聲,然后撲閃著一對翅膀掠過水面,飛向對岸去了。但是葦梢卻還在輕輕地搖曳。它們大都已經(jīng)抽出花穗,過不了多久,便會開出迷人的潔白的花絮。隨之,岸邊的雜樹林也會變得五彩斑斕起來。
我有些沉醉,不由得聯(lián)想起常常出現(xiàn)在報紙和學生作文里的一切形勢大好,而且會越來越好那句話。
一根橫逸的樹枝突然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正要抬手將樹枝掀起,卻發(fā)現(xiàn)樹枝上面還搭著一堆衣裳。莫非是誰白天洗衣服所遺忘的正在疑惑之際,卻忽然聽到蘆葦?shù)牧硪贿呌序d啷騞啷的潑水聲傳來。這聲音立馬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掀起樹枝,然后一貓腰鉆了過去,并循著聲音越過一小片蘆葦蕩。
天吶!我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畫面驚呆了:池塘里離蘆葦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一個渾身一絲不掛的,赤裸裸的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
此刻,她正背對著我,輪番地揮動著兩只胳膊,用手掌把水撩到前胸、脖子和另一只臂膀上……明亮的月光聚光燈一樣,籠罩著她光滑坦蕩的脊背、渾圓的肩膀和藕節(jié)一樣的手臂,凝脂般的肩胛骨的下方是兩彎月牙兒樣迷人的陰影。整個背影比例協(xié)調、修施有度,猶如一把用漢白玉雕制的小提琴豎立在水面上。
我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我用手按著怦怦狂跳不止的心臟,心想:不行,我得快速地離開這里。但是此時此刻,身體卻不愿意接受大腦支配似的猶在猶豫、遲疑,腿和腳邁不開步。而就在這去留不決之際,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深處十分隱秘的地方還潛藏著一個見不得人的可恥念頭——那就是殷切期望著能覷視到裸體的另一面。
不知是否意念真的起到了作用還是怎么的奇跡竟出乎意料地真的發(fā)生了:她,突然猛地轉過身來。
我感到眼前一道電光閃過,身體立馬膨脹到了即將爆炸的臨界點上。因為,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幅驚人的畫面。她令我亦真亦幻地懷疑,是不是安格爾《泉》里的女主人沖出了巴黎的盧浮宮抑或《詩經(jīng)》里的伊人穿越了千年的時間隧道
我再一次瞪大了疑惑的雙眼。
只見她掬起一捧水灑在頭上,張開十指把黑漆漆的頭發(fā)向腦后抿了抿,露出光潔飽滿的前額和蚌殼一樣的耳朵,再掬一捧水潑向臉和脖頸,然后兩只手從頎長的頸部迅速地滑向堅挺的乳房。
啊玉英!
不錯!是她!田玉英!
我心里暗暗驚呼道。同時感到有一團烈火從身體的底部迅速升起,同時又感到胸膛里有匹受驚的烈馬橫沖直撞,似乎要踏破心臟、沖出喉嚨。不行,必須得離開了!我這樣對自己說。但是腿卻依然邁不成步,身體依然不受大腦控制、再次拒絕了它的指令。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對眼珠子被牢牢地吸在了那對隱約可見的乳房上,怎么也拿不開,雙腳也好像在地上扎下了根。我好像被誰施了定身的法術。
而更要命的是,這時候,玉英也發(fā)現(xiàn)了我。
她不僅沒有驚慌和恐懼,更沒有東躲西藏,而是像美麗的白天鵝鳧水一樣向我游了過來。我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而且發(fā)燙,體內燃燒著的火焰也越來越熾烈了,以至于渾身上下汗如雨注。
眼看著玉英離岸邊越來越近……
此刻,我已經(jīng)能十分分明地看見,看見她胸前的兩座山峰了,看見山峰上棗子一樣的崮頂,還有,她兩腿之間的那片茂密森林了。我,我……還真切地感受到了溫微微的氣息和,……和幽幽的體香了。我們間的距離只剩下了咫尺之遙。
一股股熱血直往我腦門兒上沖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紅霧。
沖上去!擁她入懷,然后一起飛升,不枉是一個男人。一個聲音說。但是立刻,我的頭腦里又浮升起了另一個聲音:快逃!免得日后尷尬。
兩個相互矛盾、相互對立的聲音互相抵制、互相對峙而又勢均力敵。我被一忽兒偏左一忽兒偏右的內心取向折磨得顛三倒四、幾近于虛脫。我既混亂且又無所適從。
哥,你不是一直都愛著我嗎趁現(xiàn)在我這身子還是干凈的,今天就給了你吧。
她娓娓道。撩人的胸脯一張一施,胸脯上的乳房像一對驚恐不安的小兔子。
我又一陣渾身戰(zhàn)栗。
現(xiàn)在箭已經(jīng)搭在了弦上,弓也被滿滿地拉開。
我感覺眼珠子幾乎要脫離出眼眶和眼瞼的束縛,空氣也炙熱得似乎有種燒焦了的味道。但值得慶幸的是,這時候,頭腦中的兩個聲音的較量終于有了勝負,有了令人心悅誠服的結果——
的確,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如果再不上,那就是真應了老胡的那句話,白來這世上一遭了,也枉做了一回男人。于是,我把心一橫:哼,豁出去了!今天我要用事實證明我是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抬手先擼了一把滿頭滿臉的汗水……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塵封了多年的聲音好像突然從海底浮上了水面,你想挨槍子兒了是不是
這聲音源自N多年前的一次批斗會上,當時,我彎腰低頭手被綁縛在身后,也是這樣的滿頭滿臉滿身是汗。汗水蜇得我兩眼辣痛,我本能地扽了幾下手臂,兩手實在掙脫不開便不自覺地把頭歪在左右肩膀上搖了搖,以蹭掉臉上的汗水。這時,一支槍托搗了過來,你想挨槍子兒了是不是聲音不高,但是卻極具威懾力。
這聲音像突然而降的驟雨、冰雹,霎時間,我身上的火焰熄滅了。熱潮退去之后,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頭頂上還戴著一個帽子,雖然無形,卻異常的沉重,好多年來,我已經(jīng)被它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此刻若再朝前邁進一步的話,恐怕就要真的挨槍子兒了!后怕和無邊的恐懼即刻攫住了我的心。我只好兩股戰(zhàn)戰(zhàn)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牛欄院的。踉踉蹌蹌的趔趔趄趄的還是東倒西歪的總之,正在熰煙熏驅蚊子的陳興旺一看到我就立馬迎上前來,接去我手中的韁繩,你沒事吧看你,手冰涼,趕緊回屋里躺著歇歇兮吧。
我一下子癱倒在草鋪上。不一會兒,我感覺到脖子下面胸骨的地方有一片疼痛,用手一摸,濕乎乎的,原來是在流血。
我把手按在墻壁上蹭了蹭,然后扯過一條單子蓋在肚子上,閉上了眼睛。但是,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幕卻總在腦海里縈回不去,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眠。靜靜躺在草鋪上,我從頭至尾重新回味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細枝末節(jié),可伴隨著回憶而滋生出的絲絲縷縷悔恨之意卻又在心里頭像野草一樣蔓延和瘋長。
我痛恨自己太怯懦,后悔錯過了一個體驗和品嘗男歡女愛的幸福的機會——一次絕好的,也許一生都絕無僅有的機會。我開始感到失落,并且由失落到沮喪。
皎潔月光下,一個全身赤裸的楚楚女子投懷入抱,而且還發(fā)生在彼此還沒有被污穢沾染的青蔥花季,這該是件多么唯美、多么詩意、多么浪漫、多么令人終生難以忘懷的事情��!何況,我情感的深處,骨子里的某一隱秘不可顯露不可告人的地方還對其產(chǎn)生過粗鄙骯臟的念頭。說到底,人無論如何也脫離不了動物的本性。她的出現(xiàn)令我的夢遺有了實質性的內容,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應該算是我的性啟蒙者吧。盡管只不過是有名無實的意淫。
——多少個日出之朝,日落之夕,我曾牽著大黃望眼欲穿地盯著地平線,期待著那群出工、收工的社員中有她的身影出現(xiàn);也曾多少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我背對著大黃、面對著滾滾麥浪,盡享著一股股輕柔之風拂面。因為我臆想著風中有地那端的她的體溫、她的氣息、她的意念。偶爾不期而遇的擦肩而過的瞬間,猶如一股惠的風從身邊旋過。更何況,平淡輕柔、如溪水一樣的聲音的訴說,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傳遞出了她的真心渴求,而非出自于一時的沖動。
哥……我這身子是干凈的……
揮之不去的溪水一樣清澈的聲音久久地縈繞在我的耳畔。當我再回過頭來細細品味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又有種哪兒不大對勁的感覺——難道陳傳玉他——難道他們
我與其說愕然一驚,不如說突然感到哪里豁然一亮。但是,我即刻又感到了自己的骯臟和可恥。至此時刻,我才不無驚恐地發(fā)現(xiàn):原來曠日持久的學習、改造,并沒能使我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情操高尚、純粹的、有道德的人,我的生命密碼中仍然潛藏著自私、嫉妒、爭競等許多見不得人的齷齪,諸多與生俱來的人性的弱點依然在我身上存在著。
我毫無睡意地來回翻轉著身體。不僅因為傷痛,還有腦海中那幅揮之不去的精美絕倫畫面。我自責不該因一時氣惱而痛失畫具,不然,也許會畫出安格爾耗時三十六年才完成的那樣的作品。但是旋即我又否定了自己,慶幸自己沒有將那樣的畫面繪出,否則,無異于在為自己多一頂資產(chǎn)階級流氓的帽子提供有力罪證。我被各種飄忽不定的思緒攪得混亂不堪,好像陷入了魔障。我止不住想象:假如玉英的裸體變成了一件藝術品,或者,假如安格爾《泉》中的主人變成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女孩,那又將會如何呢
這樣想時,不知怎的萬千思緒又突然定格到了梵·高的那幅《農(nóng)鞋》上。
那不過是一雙現(xiàn)實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鞋,既舊且破,而且,甚至還可能散發(fā)著腳臭的氣味。可是,經(jīng)過藝術家之手把它搬到畫布上,它就有了詩意的解讀,就有了更深更廣的含義。存在主義大師、哲學家海德格爾甚至還就《農(nóng)鞋》寫下過著名詩句,以此來表達人與土地、與勞動、與物質世界的關系,以及器物(用具)的有用性與藝術性的思考�?梢娖魑铮ㄓ镁撸┮坏┍凰囆g的框架框起就顯示出與普通用途不同的意味——就像農(nóng)鞋與梵·高的《農(nóng)鞋》。海德格爾認為《農(nóng)鞋》最能反映人詩意棲居在大地上的本質,是人類在無意義的物質世界留下自己足跡的象征。
假如月光下的玉英也被搬到畫布上,被藝術的框架框起、存放到巴黎的盧浮宮里,她定會圣潔得跟圣母瑪利亞一樣。哪怕退一萬步,至少在人們的眼中,她是位純潔、典雅、恬靜、健康、美麗,且又充滿生命活力和青春朝氣的女孩兒。一如安格爾《泉》里的主人。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她卻僅僅充當了一件器物(用具)——一個作為交換,用來泄欲和傳宗接代、傳承子嗣的工具——盡管她身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一個有思想,有靈魂,有情感需求和精神追求的人,一個直立行走于天地之間的人。
按說玉英有父親,有母親,有哥哥、姐姐和妹妹;他們都和她血脈相連,相互之間,當屬于至親至愛的親人。然而,他們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打算,誰又會顧及她的感受,在乎她的尊嚴呢但愿這位正值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的意識尚未覺醒,不然,如何承受得了如此的屈辱與痛苦啊!
一想到尊嚴二字我又開始恍惚起來,心里頭像被蝎蜇的一樣難受。我想,這一點上,我反倒不如田玉英。因為我實在弄不清楚,抑或說不知道,我與玉英相比,到底誰更悲哀一些。這是我的悲哀,或許,也是人類文明社會中大多數(shù)的悲哀——人類文明的悲哀吧!
我終于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我和玉英同枕共衾,盡享魚水之歡。醒來襠部一片潮濕。
第二天,陳興旺問我昨天飲牛是不是撞上什么了見我支支吾吾說不清個是與非,就又接著說,后邊那個汪里頭淹死過好幾個人了,前年大炮的妹妹就是在那里頭淹死的。昨晚上看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還當你遇上水鬼了呢。一會兒你把褂子脫下來,我拿去讓您大娘給補補兮。
我脫下上衣,這才發(fā)現(xiàn)衣服的后背上有一個巴掌大的三尖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