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若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早已經(jīng)徹底地忘記了那個惡作劇。
因為自從那個冬天開始,接連不斷發(fā)生的一個個驚天動地的國家大事一直在統(tǒng)攝著我的腦部神經(jīng)。收音機和廣播喇叭里頻頻傳出的一個又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令我提前嗅到了春天的訊息。我開始翻檢出過去寫下的,隱藏在枕囊中、被褥里的蟹爪一樣的文字。破紙頭、碎紙片……我一一把它們搜羅出來,抻直、壓平,裝進信封里。有的,還把它們謄抄到帶有金色五角星圖案的紅色塑料皮筆記本上,再把信封和筆記本鎖進柳條箱子里。雖然這一切仍選擇在夜深人靜的燈光下進行,但是,我想,我再也不會是一只躲在洞穴里自己給自己舔舐傷口的孤狼了。
有一天,大隊的高音喇叭里突然播出了重新恢復高校招生制度的消息。播音員字正腔圓地播誦說,國家已經(jīng)到了人才青黃不接的時候,歡迎工人、農(nóng)民、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和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踴躍報考等等。從循環(huán)播放的播音員莊嚴肅穆的語氣中便可以感覺出,國家將要下大力氣扭轉(zhuǎn)世風了。
不久,又有兩個下鄉(xiāng)知識青年隔三差五地來牛欄院找我輔導數(shù)學。其中的一位還在村里的小學代課,而且,他的姑父還是大學里的老師,舅舅還在城里的市教育局工作。他不時帶給我一些從收音機和廣播喇叭里得不到的信息,我也不時托他捎來一些書籍和這樣那樣的資料。
我終于盼來了報考研究生的消息。但是,過往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凡事必須謹小慎微——尤其重大的人生關(guān)節(jié)點上。切忌浮躁!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為確保萬無一失,我盡量地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打算在報考截止日期之前那兩天報名,而且備考也選擇悄悄地進行。
大概因為夜熬得太深的緣故。夜里,我睡得又香又沉,以至于早晨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
還好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我心里懷著歉疚和自責匆匆穿好衣服。就在房門被拉開的一剎那,我被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景象驚呆了:一堵厚厚的雪墻隨著門扇的移動撲通一下倒進了屋內(nèi),原來外面早已經(jīng)變成了白色的世界。潔白的積雪覆蓋著墻頭、房頂、草垛,院子外邊的樹木紛紛變成了玉樹瓊枝,整個院子被積雪掃蕩得一馬平川,分不出哪里是糞坑哪里是地面。若不是空氣中偶爾夾雜著一股牲畜的腥膻和騷臭味兒,此時此刻的牛欄院簡直就像是畫家筆下的一幅童話。
東方的半邊天空已經(jīng)升騰起了玫瑰色的云霧;大團大團的麻雀在屋檐底下起起落落,嘰嘰喳喳地吵鬧著。而我隔壁的房門卻依然緊閉著。是篝火已經(jīng)升起還是靜謐的雪夜中,他也如我一樣酣睡如泥呢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不僅篝火沒有升起,就連昨晚的豆秸的灰燼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但是陳興旺并沒有在草鋪上。我回過頭來再張望一下院子,白雪皚皚的地上平整得光潔如鏡,沒有任何人走過的痕跡。
嗨,管它呢。我從泥囤里挖出三四升麥麩和玉米糝子,再兌上大半桶水。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早在昨天晚上就儲備下兩桶水在屋里,現(xiàn)在,桶水的表面結(jié)著一層薄冰。篝火熊熊燃燒的時候,陳興旺那被篝火映紅了的涂著油彩般的臉龐和胸脯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我定睛一看,又一閃而過。但不知此刻他人在何處,又在忙著些什么
給牲口拌好草料,我便拿出鐵锨和掃帚準備打掃庭院里的積雪。可是臨要行動卻又有些舍不得下手,于是,手里的鐵锨和掃帚拿起又放下。面對著一片皎潔刺目的銀白,我突然想起了莫奈的那句留住了光便留住了你。只可惜空有一雙藝術(shù)家的眼睛和一腔熱情!我情不自禁地攤開手掌,審視一番這雙曾經(jīng)拿過畫筆的手:手心手背除了又黃又厚的繭子便是滲著血絲的裂紋。一股難以名狀的酸痛由心底升起,然后又迅速躥上了鼻腔,我的眼睛立刻被蒙上了一層霧障。不,大丈夫豈可楚楚自憐!我強行咽下那股酸澀,同時又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擺脫掉莫名而起的困惑和脆弱。我兩手交互揉搓了幾下,然后又左手團搦著又僵又硬的右手,哼,江大年[1]都為你謙卑。我自嘲地對自己說。然后,深深吸上一口氣,抬頭凝望了一會兒一碧如洗的寶藍色天空,再繃緊雙唇、屏住氣息,把滿院的純凈與潔白盡收眼底,并深深地鐫刻進記憶。
太陽已經(jīng)急火火地爬到了屋山頭上,氣溫隨著太陽的升起在一寸一度地向上攀升。若再遲疑下去,這些純凈與潔白將會變成一灘污水,和泥土混合一起形成污濁焦黏的爛泥巴。世間最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難留住,而且最容易轉(zhuǎn)瞬即逝;而且,一定境況下,美與丑之間僅僅一線之隔,就像畢加索的那幅《鏡前少女》。
可是至此時刻,陳興旺仍然沒有出現(xiàn)。并非是我想攀他。我自恃年輕,身上有使不完的勁。況且,在我的意識里,總認為人這一生中可以積攢下知識、財富甚至情誼,但是唯獨攢不下力氣和智慧;不僅如此,人的智慧和力氣反而還會因為不停的使用和挖掘,變得越來越富有,越來越強大。所以,在牛欄院和陳興旺搭檔那么多年,無論什么臟活累活我都搶在前頭,從來沒有怯過、躲過,更毋寧說等和攀了。而是剛才在給牲口拌草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前天所鍘的麥草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我蹺起腳尖把锨伸向房頂,再用力地揮動著手臂。大團大團的積雪落下的時候,揚起的雪花落得我滿頭滿臉都是,但是它們很快便化成了水,和汗融在了一起,帶給我以沁人心脾的清爽和快意。當?shù)孛嫔系姆e雪清掃到院子的西半部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院墻外邊的胡同里熙熙攘攘的說話聲。并由此不難斷出,他們或南來、或北往,邂逅在胡同里。他們粗門大嗓地高聲打過招呼,然后再把聲音壓低八度,神秘兮兮、嘰嘰咕咕地說著些什么,間或一兩聲慢點兒別滑倒了的呼叫,當然,還間雜著孩子的咳嗽聲。整條胡同像是在過隊伍。木柵欄的大門外邊,一撥又一撥的身影一閃而逝。
難道又有誰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能會是什么事情呢又會是誰家呢我既納悶又好奇。通常這個時間,來牛欄院烤火的人絡(luò)繹不絕,可今天卻連個人影都不曾照見一個。是臘八節(jié)的緣故,還是都跑到誰家看熱鬧去了呢一想到臘八節(jié),想到此刻正是家家圍坐在一起吃臘八粥的時候,又感覺空氣里似乎陡地增添出一種白菜粉條肉混米飯的香味兒。我不由得對著空中又深深吸了一口涼氣。
積雪被我掃攏成一堆一堆的小雪丘,然后,我又把它們再一一地鏟進糞坑的位置。于是,又臟又臭的糞坑上面迅速地升起了一座冰清玉潔的冰川,在太陽光下閃耀著霓虹的光。而那些沒被清理干凈的殘雪及冰渣子也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屋檐下偶爾有水滴吧嗒吧嗒地落下,像極了我的童年。那時候,每一年的冬天總是盼望著降一場大雪,一場像北方一樣浩大的真正的大雪,然而這個期盼卻成了貫穿我整個童年的一個奢望。即使偶爾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天空飄飛起雪花,即使落地時沒有立即化成水,卻也不過是零零星星、不成氣候的雞爪雪,哪里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氣勢啊!
我很有成就感地對著冰川凝望了一會兒,然后一手拿锨一手拿著掃帚向木柵欄大門走去。我準備去清理一下大門外的積雪。但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木柵欄的大門被從外邊緊緊地鎖上了。門外空曠的雪地上,有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正在嬉戲。他們打雪仗,堆雪人,雪人已經(jīng)有了大致的輪廓,現(xiàn)在,年齡大些的孩子正在給雪人的頭部塑五官。我把锨和掃帚靠在門邊的墻上,轉(zhuǎn)身到草屋里去取備用的鑰匙。就在我手提著鑰匙返回的途中,我突然聽到了陳興旺的叫罵聲。聲音自西向東,越來越近,而且,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中還夾雜著陳福泉、孫守美等人的名字。隔著木柵欄大門,我已經(jīng)看到陳興旺的身影了。他正怒氣沖沖地朝著牛欄院走來。我從他一連串的辱罵聲中猜測出了事情的大概,只是一時還難以置信。
我猶豫著要不要前去打開大門但最終我決定還是先去草屋把鍘刀搬出來再說。就在我彎腰把懷里的鍘刀放到地上的時候,兩扇木柵欄大門被陳興旺猛的一推撞到了墻上。然而陳興旺卻并沒有進來,而是向右拐彎九十度,繼續(xù)嗷嗷罵著向南走去了。倒是陳興旺屁股后邊的那些大大小小看熱鬧的觀眾,他們似乎與陳興旺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似的就此和他分道揚鑣,直接走進牛欄院來了。
草屋里又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了一大堆篝火。我的猜度很快便從七嘴八舌的閑言碎語中得到了驗證,而且,我還不無驚訝地進一步得知:陳傳玉自從九歲那年發(fā)燒燒壞了腦子,他的命根子就永遠地停在了他九歲的歲齡上,再也沒有跟著他一起成長。原來,他們中許多人早就有所懷疑,并且因懷疑而早就發(fā)現(xiàn)了秘密,只不過,時至今日,這場風波才使他們的懷疑得到了進一步印證,這些秘密也總算被人人皆知。有人還曾親眼看見過陳興旺半夜里從牛欄院里出來,臨天明的時候再從家里出來回到牛欄院。當然,這些話的前邊,常常會加上個聽人說或人家都說這樣的字眼兒做定語,等到這個話題臨要結(jié)束時,又加上一句墻糊百把沒有不透風的作為補語。
娘-哎——還沒拉完——
她一步門里一步門外,險些和我撞個滿懷。她上身穿著棗紅色燈芯絨罩襖褂子,頭上頂著一塊對角折起的土黃色腈綸方巾;兩手互插在袖筒里,頭和整個身體都瑟縮著。她先打發(fā)孩子來叫過他一次,見仍遲遲不歸便親自找上門來。
慌的嘛烤烤火再走呢!省得把一身的寒氣帶回您家里去了。
一清啟也凍透了,在這暖和暖和再走唄,怎么,這一會兒還離不開
他們替他打著圓場。
她說她雞叫頭遍的時候醒了睡不著,然后就聽見了動靜,開始以為是鬧鬼呢,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后來才聽清楚聲音是從東院傳來的,她就叫小孩他大馬起來去看看。
那時候雪還沒有完全停。他們兩口子一路滑滑擦擦地走到了陳興旺家的門口,大門虛掩著,西廂房里亮著燈光,堂屋那邊的門板還咣當咣當?shù)仨�。她和他都是熱心腸的人:打架望人拉,吵架望人勸呢!鄰里百世的,哪有清看著人家有事不伸手的道理可是他們聽清楚了陳傳玉的說辭以后又猶豫了,這樣的架怎么勸得說什么唉
兩個人正打算回去的時候,卻從門縫里看到陳興旺正拿刀比劃著審問田玉英。田玉英每吐一個名字出來,陳興旺就哆嗦一回。陳興旺哆嗦到第三回的時候突然嗷的一聲怪叫:行啦!夠了!同時手里的刀也高高地舉過了頭頂。他的心立馬把搦的一樣提了上來。他知道陳興旺是個好臉面、要面子的人,這反而讓他不敢貿(mào)然闖進去,因為他實在拿不準進去與不進去哪個更有利于阻止刀的落下。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看一眼她,沒想到卻意外發(fā)現(xiàn),西廂房外除了他倆還有好幾個身影趴在門縫和窗戶的外面。
陳興旺手里的刀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而是被扔到了地上。他順手抄起一根木棍,又一把扯下田玉英的棉襖,你個賤貨!陳興旺拼足了力氣,我問你胃口到底有多大,俺爺倆都還喂不飽你!手起棍落,木棍雨點兒一樣落在了田玉英的頭上、肩上和背上。田玉英鬼嚎一樣的哭喊聲終于讓虎娃明白了這不是一場游戲,小家伙光著屁股爬下床來,哇哇哭喊著去抱他娘的腿。
他們這時才一擁而上抱住陳興旺,奪下他手里的木棍。她從田玉英腿上扒下虎娃,并用手推了她一把、告訴她快跑。不想她卻撲通一下摔趴下了。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手被反剪著,兩只腳的腳踝處還絆著根繩索。
陳興旺還在拼命地掙扎,無奈抱他的人死死地箍住了他的后腰,他的兩只手腕也被一左一右的牢牢地鉗住了。他只能破口大罵。他們又七手八腳地把陳興旺弄出了大門外�?礋狒[和前來拉架的人又擋住了門口,把陳興旺隔離在大門以外不讓進來,直至眼見著他一步一句地罵著離開自己的家越來越遠。
她幫著給虎娃穿衣服的時候,不知誰問了句怎么沒看見他奶奶黃大腳呢她這才忽然想起來,原來她以為把門板扒得咣當咣當響的是狗或者貓呢。他們發(fā)現(xiàn):堂屋的門掛著,而且,為了防止門被從屋內(nèi)打開,門鼻兒上還插了根指頭長短的栓條。他們解開門掛子,推開門,發(fā)現(xiàn)地上的黃大腳早已經(jīng)嘴歪眼斜、氣息奄奄說不出話來……
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愛傳話、喜歡八卦的人,所以對我也不回避。我好像聽了一場精彩大戲,然而這場戲帶給我的卻不是歡愉。他們口中所津津樂道的精彩紛呈的戲文乃至臺詞,在我就像利刃,它們一道一道地劃過我的心臟,刀刀見血。倘若一切誠如他們所言,在我看來,既然事情已經(jīng)鬧到了這種地步,玉英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抱著孩子趕緊離開這個家,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但是這思想的火花只在大腦里瞬間一閃就熄滅了。因為恰在這個時候,我在烤火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楊紅旗的父親。他拖著一條殘腿擠在人群中,低著頭,整張臉幾乎埋在棉襖的立領(lǐng)里,與七嘴八舌的熱烈氛圍顯然不怎么搭調(diào)和諧。莫非他也早就知道了這些秘密或許,楊紅旗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想離開卻又不能,不得已才炮制了那場惡作劇果真如此的話,那么,苦難和挫折對于促進人的心智成熟方面反倒不是件什么壞事——至少,他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開始懂得自我保護了,而且還擁有了如此令人嘆服的自我保護技能……
嗐!
我賭氣似的把地上的一塊瓦片踢出了門外。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偏離了原來的思考維度,已經(jīng)順著他們的思路游走得太遠了!
墻倒眾人推。在眾口一詞的說長道短中,誰知道他們又加進去了多少自己的臆想和猜測其真實性又能有多少真實度又能有幾分呢十幾年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凡事只要經(jīng)過他人之口,總少不了演繹的成分,所謂的真相,其實只有當事者自己知道。這樣想時,心中郁結(jié)的不快又立時得到了消解。
楊紅旗離開陳興旺后又和我廝混了幾個夜晚,恰在這時,他的奶奶突然不幸離世,他父親便以他爺爺需要人暖腳為由把他給招了回去。自那以后,直至我離開,楊紅旗再也沒有來牛欄院借宿過。
[1]
電影《決裂》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