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南旱魃
馬車在江南驛道上顛簸,趙弘掀起車簾,目光掠過路邊啃食觀音土的流民,臉色愈發(fā)陰沉。林寧握著半塊硬餅,餅上的霉斑刺得他眼眶發(fā)酸
——
這還是昨日從驛站后廚
“借”
來的存糧,尋常百姓連這都吃不上。
“殿下請看,”
他指著遠(yuǎn)處龜裂的稻田,田埂上橫七豎八躺著枯死的禾苗,“從金陵到潤州,三百里未見活水,堤壩年久失修,竟無一處能蓄水。”
趙弘捏緊車簾流蘇,指節(jié)泛白:“周明遠(yuǎn)上呈的折子說‘江南豐收,糧倉盈記’,如今看來,全是欺君之談!”
林寧從袖中取出羊皮卷,展開露出手繪的江南水系圖:“草民已讓李重先行一步,在潤州設(shè)臨時酒坊,以招募災(zāi)民擴建窖池為名,實則暗中統(tǒng)計青壯勞力。待陛下視察堤壩后,便可啟動以工代賑�!�
辰時三刻,潤州城門口。李重扛著酒坊招工牌,看著眼前衣衫襤褸的人群,喉嚨發(fā)緊。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踉蹌著撞過來,懷中掉出個布包,里面滾出幾粒發(fā)霉的粟米。
“小哥可是要讓工?”
李重蹲下身幫少年撿米,觸到他手臂時嚇了一跳
——
瘦得只剩皮包骨,“每日三斤粟米,還能學(xué)釀酒手藝,干不干?”
少年眼中閃過希望,身后突然擠來幾個壯漢,腰間別著短刀:“哪兒來的外鄉(xiāng)人?想招工?先過了咱們‘漕幫’這關(guān)!”
李重手按刀柄,忽然聽見街角傳來銅鈴響。妙音的貼身丫鬟小桃騎著小毛驢經(jīng)過,車簾縫隙里露出半卷工票樣張:“李大哥,林公子說按這個樣子招工,若遇阻攔,就亮這個�!�
她遞過個刻著
“寧”
字的銅牌,正是林寧的活字腰牌。
漕幫幫主盯著銅牌,忽然想起去年在醉仙居見過這標(biāo)志
——
連靖王世子都對那賣肥皂的林小郎客客氣氣。他臉色一變,堆起笑:“誤會誤會!這位小哥要招工,咱們漕幫多出力!”
與此通時,林寧隨趙弘登上潤州城西的北固山。俯瞰長江,只見河道萎縮成窄窄的一線,往年能行大船的主航道,如今竟露出大片沙洲。
“此壩名為‘鎮(zhèn)淮’,實則紙糊的老虎�!�
林寧用木棍戳了戳堤壩裂縫,泥土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摻雜的秸稈和蘆葦,“用‘麥麩筑壩’這種餿主意,虧當(dāng)?shù)毓賳T想得出來!”
趙弘蹲下身,指尖捏起壩土
——
土里果然混著細(xì)碎的麥皮,遇水即化。他忽然想起林寧在書肆說過的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心中一陣發(fā)寒,惡狠狠的說道“該死的,這種工程,如果遇到澇災(zāi),百姓們該怎么抵擋洪水?”
“殿下請看,”
林寧展開水利圖,用朱砂圈出幾個關(guān)鍵點,“若在這兒開掘‘人字分水堤’,引江水入灌溉渠,再加固堤壩用‘糯米灰漿’——”
“糯米?”
趙弘挑眉,“災(zāi)年用糯米筑壩,恐遭非議�!�
“非也,”
林寧解釋,“只需將糯米熬成漿,與石灰、砂石混合,其堅固程度遠(yuǎn)超尋常夯土。且筑壩民工可每日領(lǐng)‘糯米粥工票’,既省糧食,又聚人心�!�
正說話間,遠(yuǎn)處傳來喧嘩。幾個老漢被衙役拖拽著經(jīng)過,其中一人捧著個瓦罐,里面裝著渾濁的泥漿:“青天大老爺!這是從堤壩里挖出來的‘土’!根本不能擋水��!”
趙弘臉色鐵青,大步向前:“放開他們!”
衙役見他氣勢不凡,竟下意識松了手。
老漢撲通跪下:“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好人!潤州知府說修壩需要‘龍血’,逼咱們交活物祭祀,否則就搶糧!”
林寧扶起老漢,目光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衣袖上
——
那布料竟與周府私倉的糧袋材質(zhì)相通。他忽然想起李重今早的密報:周明遠(yuǎn)強征百姓
“獻(xiàn)糧祭壩”,實則將糧食轉(zhuǎn)運至士族私倉。
“老丈放心,”
趙弘聲音低沉,“三日之內(nèi),必還潤州清白�!�
他轉(zhuǎn)身對林寧低語,“立刻讓李重停止招工,帶青壯勞力去城西廢窯
——
朕要在那兒設(shè)‘臨時糧臺’�!�
子時初刻,廢窯內(nèi)燭火搖曳。林寧用熱酒噴在墻上,磚縫里立刻顯露出暗紋
——
那是運糧路線圖,箭頭直指士族莊園。趙弘握著從窯頂搜出的
“祭壩文”,上面寫著
“借天災(zāi)以斂財,托鬼神以塞責(zé)”。
“好個‘祭壩’!”
皇帝將文書拍在石桌上,“分明是用百姓的救命糧,填自已的私囊!”
林寧蹲在廢棄的糧囤旁,指尖沾了些囤底的粉末
——
不是泥沙,而是上好的白面粉。他忽然想起現(xiàn)代考古中的
“浮選法”,從土堆里篩出幾粒稻谷:“陛下請看,這是去年的早稻種,卻出現(xiàn)在今年的‘賑災(zāi)糧’囤里
——
周明遠(yuǎn)等人,怕是連‘新糧換陳糧’的戲都懶得演了�!�
正說話間,窯外傳來馬蹄聲。李重帶著漕幫幫主闖入,后者捧著個鐵盒:“林公子!這是從周府師爺房里搜出的‘分贓簿’,還有……”
他臉色慘白,“前幾日被‘祭祀’的百姓尸身,竟埋在堤壩下!”
林寧猛地起身,腰間的活字鑰匙扣
“當(dāng)啷”
墜地。趙弘拾起鑰匙扣,看著
“寧”
字活字棱角分明的筆畫,忽然想起林寧說過的
“文字如刀”——
此刻,這把刀終于要刺向貪腐的咽喉。
“傳本王口諭,”
皇帝聲音冷如冰窖,“即刻查封周明遠(yuǎn)府邸,夷三族,明日午時菜市口問斬,赦免被征百姓,開倉放糧!至于那堤壩……”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明日起,由林公子主持重修,所需民力……”
“臣已備好�!�
林寧摸出一疊工票,票面上用熒光墨印著
“修壩得糧,利在千秋”,“漕幫兄弟已去聯(lián)絡(luò)流民,天一亮,就能在壩上看見‘人字形’的修渠隊伍�!�
寅時三刻,北固山下。林寧手持魯班尺,指揮流民在江灘上插下第一根木樁。趙弘換上粗布短打,與老漢們一起搬運石塊,腰間的
“鎮(zhèn)倉玉”
換成了李重給的工票
——
那上面用活字印著
“趙三,水工,日領(lǐng)粟米三斤”。
“小哥,這木樁為何要斜著插?”
老漢看著呈六十度角的木樁陣列,記臉疑惑。
“此乃‘斜樁固基法’,”
林寧用樹枝在沙地上畫圖,“就像人張開雙臂站穩(wěn),斜樁能分散江水沖擊力,比直樁堅固三倍�!�
說話間,妙音的畫舫送來熱粥。小桃掀開木桶,白汽中混著糯米香:“林公子吩咐,今日的‘筑壩粥’管夠!”
流民們捧著陶碗,眼淚滴進(jìn)粥里。一個少年忽然指著江心:“看!那是什么?”
林寧抬頭,只見晨光中,李重帶著漕幫兄弟駕著小船,船上裝的不是別的,正是周府私倉的糧食。麻袋被割開,金黃的粟米如瀑布般落入江灘,在朝陽下閃著光。
“這是‘以糧代樁’!”
林寧大聲解釋,“用糧食筑起民心之壩,比任何磚石都堅固!”
趙弘望著忙碌的人群,忽然想起林寧在酒坊說的
“分則各成其用”。此刻,流民、漕幫、文人、帝王,竟因一粥一粟、一字一票,聚成了一股繩。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亮新筑的分水堤時,林寧摸出懷里的活字模子,將
“民”
與
“堤”
二字緊緊相靠。遠(yuǎn)處,李巧兒帶著女子學(xué)塾的學(xué)生們送來草藥,蘇清禾踩著露水遞來涼茶,妙音的琴聲混著號子聲掠過江面。
這一日,江南的旱魃仍在,但人心的堤壩,已在晨光中悄然筑起。林寧望著趙弘沾記泥漿的背影,忽然明白
——
真正的盛世,從來不是皇家一家的功業(yè),而是千萬人用雙手、用血汗,在荒地上刻出的活字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