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叩天問
火光漸熄時,太陰復(fù)歸正位。
廣寒宮。
一頭白發(fā)似雪,男人目如紅玉,不住地于殿中喘息。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
玉桂魄無力地答“父君。”
玉兔族當代的一族之長搖搖頭。
“竟敢招惹帝君。”
那語氣中是濃濃的失望。
天庭少有這么大動靜的時候,更毋論其中一方動靜還出自廣寒宮。
玉兔族向來避世不爭。
可——
“招便招了�!�
他這長子站起來,身形還有些搖晃,面上卻掛上一抹說不出錯的笑。
“你——”
“有太陰明玉和南極長生大帝的神通,就算是帝君,也得在無我夢中困上好一陣子。”玉桂魄一樁樁道“帝君燃燒仙血焚琉璃天,已是觸犯天規(guī)。玉兔族出手制衡不算罪過,倒算好事�!�
“天規(guī)是天規(guī),那位帝君何時懼怕過天規(guī)?”族長仍是憂心忡忡“困得住他一時困不了他一世,待他醒來,恐怕是——”
“您是擔心他記仇于我族?”
“我是擔心他記仇于你!”族長氣得兔子耳朵都豎起來了“外人都說我族興旺,可這代那么多弟妹,唯你和桂菟能叩見天問!桂菟胡鬧就算了,連你這個做長兄的都跟著胡鬧——你可是要承玉主位的啊!”
“桂菟呢?”玉桂魄輕聲道。
“一回來就鬧個沒完,關(guān)禁閉去了!”族長憤憤地大手一揮。
片刻沉默。
玉桂魄注視著父君許久,知道他在等什么。
在等他道歉。
道個歉、認個錯,從今往后,做回太陰玉兔族中百依百順的族中嫡長。
自他出生的百年來都聽見這樣:
弟妹那么多,桂魄,不可貪玩。
你可是要承族中大統(tǒng)的,桂魄,不可胡鬧。
桂魄
他站起身,行了個禮。
“父君”
他笑了,頭一次覺得,笑得勉強。
這么些年,既為嫡長,又為玉主,不能有半分的失。
“權(quán)當做孩兒任性,”玉桂魄說“最后一回了�!�
“你怎能任性?如何任性?別說最后一回,就是一回也——”
“我要過太陰墟�!�
“”
族長突然噤聲。
只這三個字,輕飄飄。卻似有千斤重。
“太陰墟?”他喃喃。
“嗯�!�
“不不行,怎會”他父君忽然慌了神“你才三百二十七歲,修行不足,怎可過太陰墟”
修行不足。
這聽過了的話落到他耳中,竟隱隱有些刺痛。那赤足男人的笑貌歷歷在目。
說得卻也都是事實。
“難怪兔君說要見你,莫非,是先預(yù)知到了什么”
“老祖宗?”玉桂魄一怔。
族長不再說了,面上現(xiàn)上幾分恭敬。
他望著玉桂魄,幾度欲言又止,咬緊下唇。
最終還是嘆息。
“你本該有更順遂的道,桂魄。”
可他不擇。
“人不知天命,況且,我逃避了太久�!�
讓老祖宗等急了不好,玉桂魄最后向父君行此一禮,越過他離去。
離去前他想到些什么,回過身。
“桂菟那邊,關(guān)一陣子就好了。小孩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勞煩您哄哄她�!�
“也老大不小了,還哄?”族長心頭還有氣。
堂堂一族公主私自下凡還卷進這么一出破事,只罰她禁閉已是輕罰。
“是不小了,但也沒到成親時候�!彼馈斑堤靻柕挠裢�,有我一只就夠。桂菟她可過得開心些�!�
族長知道這是在刺他前些日子送玉桂菟去與龍君攀親的事,不敢出聲,只敢嘟囔。
“她被族中給寵壞了,除了你,誰管得��?”反正他管不住
玉桂魄淺笑“若屆時我還在的話�!�
不再回頭。
廣寒宮深深,期間變化妙法無窮。瓊樓、玉宇,無時無刻不在變。
若無玉兔族生來踏空之能引路,外人進了,只怕能迷惑到地老天荒。
是以,將真正通途藏得幽深。
頭上生著兔耳的孩童從他身側(cè)鬧哄著跑過,嬉笑道“兄長!”
玉桂魄微微頷首,曉得不遠。
稚子笑聲不絕,虛玄千變?nèi)f化。
“說到萬年前的妖神之亂啊,那時候、那時候”
“老祖宗!這個故事你講過七七四十九遍啦!”老者懷中抱著的小兔推一推他“講點別的嘛�!�
“講點別的!講點別的!”
“——桂霖、桂逸、桂瓊、桂緬、桂郝�!�
玉桂魄踏進殿內(nèi),耐心道“對老祖宗要懂禮教。”
“不礙事、不礙事�!崩险吆呛切Α�
那是個很老很老的人了,亦或說是兔子。白發(fā)與白須共垂有數(shù)米長,身上掛著趴著五六只生著兔耳的孩童,更小些還化不出人形的兔子便蜷在他掌心。
誰承想這是整個玉兔族都得恭恭敬敬,三叩九仰一聲的“老祖宗”。
玉桂魄低下頭,極恭敬道“兔君�!�
“環(huán)巳說你和桂菟回來了,我便叫你到跟前看看�!蓖镁是樂呵呵笑“難得下凡一次玩,開心否?”
環(huán)巳是族長的名諱,玉桂魄沒來得及答,那些弟妹便先嘰嘰喳喳。
“什么?兄長和桂菟姐下凡去玩?——不帶我們?!”
“你們在這兒陪老祖宗嘛,不都跟你們說到妖神之亂——”
“不聽不聽不聽,”小兔崽子捂住自己的兔耳朵“反正接下來又是說那勾陳上官大帝如何蕩滌邪祟鎮(zhèn)守天齊,南極長生大帝為救蒼生入往生劫中,耳朵都聽起繭了!”
“不止嘛,后來還有那鬼君——”
“兔君,”玉桂魄靜靜道“太陰將過夜光�!�
族中禁制,不可與孩童道。他只以暗度。
“嚯。”
被老祖宗抱在膝上的桂霖和桂瓊被放下來。
“去玩吧,”老者言“記得功課別忘了做�!�
稚子心性,其實最為敏銳。
兔耳朵輕輕一顫。
他們感到這個雖地位崇高卻待孩童總和藹有加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敽鋈痪妥兞�,周身氣氛一凝�?br />
兔崽子們紛紛從殿中跑走。
不多時,殿內(nèi)只剩下兔君和玉桂魄,空空蕩蕩。
許久,兔君淡淡道“下定決心了?”
“不說下定,但,已有決心�!�
“你還年少,入了一趟凡罷了,怎么突然?”兔君笑“是動了凡心?”
“談不上。她已記不得我�!�
“僅此而已?”
兔君突然起身,鼻子往玉桂魄方向嗅嗅,遍布褶子的臉上猛地更皺。
“藥味。”黯淡紅眸中泛出濃烈不喜“蓬鵲那個老不死的?你見著了?”
“蓬鵲莫不是指魁隗老祖?”
“還能有誰,”兔君哼了一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對你說了甚么?”
“無甚,只讓我認清自己。”
“那老不死的能只因好玩就敲碎我幼時一顆門牙,他的話你信一半就是。”
“您是在勸我?”
“太陰墟不是那么好過的,光憑一腔熱血,不夠�!崩贤镁⒅�,審視“你還有執(zhí)念�!�
“”
“我過太陰墟時已是虛歲五千零八,你父君更是還連天問都看不清。你天資卓越不假,卻也不必著急”
“要來不及了�!庇窆鹌谴鬼�。
來不及了。
他的心突然猛的揪緊,仿佛破碎成千百瓣,整個人撲通一下便掉在地上。
老兔君眼疾手快地撈住他,往他命門一探。
滿臉不可思議“你將一絲祥瑞允了誰?”
玉兔族身為神獸,生而祥瑞。命門中本該護吉祥如意,遠一切厄難苦楚。
哪怕只分出一絲,也足夠保一介凡人三生平安喜樂。
玉桂魄沒有回答他,眼底只怔怔地望向不知何處。
“帝君入夢,她該與秦景之修成正果才是,我便是這么護佑于她”他喃喃“怎么會——”
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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