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雪地里爬上來的女鬼
紀栩進了東側(cè)耳房,聽到紀綽寢房傳來一陣瓷器摔打的聲音,她渾身如被灌入一股暖流,夜行被凍得僵冷的四肢剎那回溫。
她和宴衡尚未圓房,紀綽這就坐不住了?
好戲還在后頭,多的是要紀綽跳腳的時候。
紀栩藏好從母親那里帶回的藏紅花,洗漱完后,摒退下人,只著單薄的寢衣寢褲打開房里的窗子,站在窗臺前看雪。
大雪紛紛揚揚,如一匹潔白偌大的綢布,要覆蓋住世間骯臟的一切,但總有些看似枯萎的樹木,伸出伶仃堅韌的枝椏,仿佛在向上天嚎撓,它們不畏風雪,必等一個溫暖的春天。
樹木如此,人亦如是。
紀栩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她只覺得全身僵硬冰冷,摸著宛若死尸,又似在一桶雪水里泡久了,身上再無感觸的知覺。
她牙關(guān)發(fā)抖,清涕欲流,頭也有些發(fā)昏,這才躺到床上歇息。
翌日一早,紀綽在請宴衡晚上過來圓房之前,特地叫溫嫗來探望她的情況,溫嫗見她起了高熱、支不起身,只好照實稟告紀綽。
估摸紀綽以為她是昨夜冒雪出門凍的,給她請了大夫、開了方子,告訴她今晚的圓房一事先作罷,但在下次圓房以前,她不許再出門。
紀栩“為母請醫(yī)”和“尋藥避孕”的兩大目的已經(jīng)達到,也不在乎最近能不能出門,她一面在房中養(yǎng)病,一面等待著宴衡邀請的神醫(yī)給母親看診的消息。
宴衡此人看著斯文有禮,骨子里卻冷漠強勢,她又透露溫嫗是主母陪嫁,常會規(guī)訓紀綽,而且世家大族,哪有主母和妾室之間沒有一點齟齬的。
溫嫗作為主母心腹,若是得知紀綽如此偏幫家中姨娘,許會對紀綽輕則多言、重則教導。
她能想到的,宴衡怎會思慮不周。
故而她推測,宴衡接到兗海來的神醫(yī),定會派屬下直接把神醫(yī)帶去給姨娘診脈,這番操作,又是奉的“紀綽之命”,姨娘院里的紀家下人應也不敢阻攔。
即便有人敢擋,宴衡的屬下也不會給人顏面,這點,她在藏書閣代替紀綽與他相好時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她在養(yǎng)病的地叫郎君納你為妾,好與姐姐共侍一夫?”
紀栩見紀綽臉上的表情如臺上的戲子變臉一般,一會兒一個樣,最終卻不得不佇定在強顏歡笑上。
她佯作恍然大悟:“我原認為這是一件小事,無需向姐姐匯報,不過姐夫的舉手之勞,請姐姐原諒我的冒失,日后我會用心侍奉姐夫,回報姐姐的雅量。
”
她覷見紀綽眸中一閃而過的輕蔑,笑盈盈道:“托嫡母和姐姐的洪福,好在姐夫?qū)めt(yī)一事有驚無險,想來姐姐當初同意把姨娘接來宴家,也是打著借宴家寶地和貴氣以滋養(yǎng)姨娘身體的主意,如今我們都心想事成,姐姐應當轉(zhuǎn)憂為喜才是。
”
“嫡母和姐姐對我和姨娘恩重如山,此生我們母女自當?shù)嗡�、涌泉相報,我又怎么會背棄姐姐、覬覦姐夫呢。
姐姐心如觀音,不必多慮。
”
紀綽看著紀栩娓娓道來一番言辭,她素衣披發(fā)、臉色蒼白,如窗外的雪花一般單薄孱弱,輕輕一碾便會化了。
可她此刻莫名覺得,紀栩?qū)崉t像從雪地里爬上來的女鬼,她那一雙瑩瑩似水的眼睛,仿佛兩把雪亮的鏡子,能照映出她和母親的用心。
她喝下手中的熱茶,撫慰慌亂的心緒,強作淡然道:“事已至此,姨娘接下來的醫(yī)藥之事我會操辦,你就不要再拿這些煩擾郎君了。
”
明知紀栩目前情況有異,她仍不得不以利誘安撫:“栩栩,雖說你以后的心愿是陪姨娘頤養(yǎng)天年,但你也得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你與郎君也接觸了有段時日,他若入你的眼,姐姐就等我們事成后,把你抬為郎君的貴妾,我們一同撫育你生下的孩子。
”
瞧紀栩似笑非笑,她硬著頭皮道:“姐姐也并非大度,但郎君身為撫政淮南的官牧,覬覦他后院位置的世家多不勝數(shù),與其便宜給了別人,我倒希望你能替姐姐撫攏郎君,我們姐妹齊心,自當光耀紀家門楣。
”
紀綽此番,實屬宴衡與紀栩已有肌膚之親,圓房一事,她作為妻子,不可能推脫得掉,而她身子無法與宴衡圓房,只得繼續(xù)謀求紀栩。
她有些后悔,早知紀栩這般謹慎多疑,她就不該叫她來宴府做替身,整得如今騎虎難下,又不能冒然給宴衡換個替身,他身居高位多年,目光如炬、心思縝密,可不像尋常郎君那樣好糊弄。
紀栩聽紀綽一通長篇大論,無非是覺察她不似從前只知聽話照做的提線傀儡,她有了主張意識,令紀綽心生防備;還有紀綽怕她得知姨娘中毒一事,會懷疑是主母所為,在宴衡面前自曝身份,與她們撕破臉皮、玉石俱焚。
但她重來一世,是十分珍惜自己和母親的性命的,哪怕向宴衡吐露真相,借助他的仁厚和憐惜,此際的她對上她們,仍如以卵擊石,只會自傷慘重。
前世她付出一切沒能護住母親,今生誓死也要保母親安危,絕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而且復仇這場大局,她得步步為營、走一看十,才好轉(zhuǎn)危為安、反敗為勝。
她必須忍耐蟄伏。
紀栩顧自出神,忽聽門口傳來一聲清越的詢問:“娘子在房里做什么,我過來,院里人都欲攔又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