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除夕(上)
除夕之夜,長街如晝,燈火輝煌,宛若星河傾瀉。朱門繡戶,皆懸彩燈,映得檐角流蘇熠熠生輝。
街市中人潮涌動,正中心的紅霜橋被擠得水泄不通。一艘接一艘的畫舫穿行于橋洞中,舫中之人皆是珠光寶氣的達(dá)官顯貴,他們品著茶,聽著絲竹雅韻,悠哉游哉穿行于繁華喧囂中。
道上,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糖人、花燈、年畫琳瑯滿目,香氣四溢。孩童手持爆竹,嬉戲追逐,聲聲脆響,似春雷初動,驅(qū)散寒冬。
“過年嘍~過年嘍~”
一頑童拿著煙灰棒,張開缺了門牙的大嘴不停叫喚著。稚氣未脫,不知人間險惡,他跑得是很歡快,可追著他的雙親卻是滿臉愁容。
“慢點,別亂跑!”
“哎呀!”
街道人流眾多,這對夫妻逆著人流行進(jìn),走得慢不說還惹來了許多謾罵,他們只能一邊道歉一邊追趕兒子的渺小身影。
恰在此時,錚錚鐘聲從遠(yuǎn)方傳來。人們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望著東面的鐘樓歡呼雀躍:“還有半個時辰就到新年了!”
“快走快走,抓緊去前面的看臺�!�
“據(jù)說今年的萬盈樓請了個不得了的戲班子呢,要是看不著這輩子都要后悔。”
尋孩的兩人不過愣了那么一瞬,剛還在眼前的孩子忽然間沒了蹤影。
“三娃,三娃,你在哪?!”
“三娃!”
兩人就算吼破了嗓子也難比得上旁邊鐘鼓聲,急的滿頭大汗的兩人只能邊罵邊哭,繼續(xù)在這人海里尋找那一條頑皮的小魚。
街道另一側(cè),李玥儀帶著單小雨下馬步行,趁著還未進(jìn)入人流中,她們轉(zhuǎn)頭去往了旁邊一家小店。
這家小店也是奇特,別家都趁著新年賣煙花爆竹、花燈玩具這類熱門的東西。它們家占著大好的位置,卻只賣些奇形怪狀的面具。
“為了避免被發(fā)現(xiàn),我們一人選一個面具戴,可好?”李玥儀似乎早有安排,店家朝她點了點頭,立刻跑去驅(qū)散了外圍游手好閑的散客,只留下她們二人在場。
單小雨看著整整掛了三面墻的面具,驚訝道:“這些都是手工做的嗎?這里租金可不便宜吧,賣這個的話…”
李玥儀見她不回答自己,干脆搶了店家的說辭:“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別看它是個面具,最便宜的也要五百金呢�!�
五百金?!
一個面具?
單小雨表情復(fù)雜:“可是外頭沒多少人戴面具,我們戴了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
“這你不用擔(dān)心�!崩瞰h儀堅決道:“比起這個,我更擔(dān)心有人認(rèn)出來你。”
“你知道的,這次出行只有你我二人,若是有人要害你…”她握緊了單小雨的手:“叫我該怎么辦才好�!�
沒了女帝雍容華貴的裝束,此刻的李玥儀更像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當(dāng)家主母,以黑為底色,點綴著高貴的綠,長發(fā)盤繞在腦后,露出她凌厲又不失魅惑的臉來。鳳眼高挑,琥珀雙倒映著眼前的白衣女子,紅唇開合時宛若黑蛇吐信,說得溫柔和善,可讓聽者背后止不住地冒冷汗。
單小雨待在她身邊氣勢莫名矮了一頭,為了扳回顏面,她先行一步松開了李玥儀牽著的手,獨自來到墻邊觀賞面具。
這可不是李玥儀能隨心所欲的地方,如果不能趁此機(jī)會好好挫挫她的銳氣,怎么能證明我一點都不喜歡待在皇宮,不喜歡待在她身邊呢?
所以單小雨今夜是鐵定了心要做些不讓李玥儀開心的事情的。
望著她假模假樣挑選面具實際在編排自己的樣子,李玥儀忍不住彎起嘴角:拙劣的演技可瞞不過曾站上戲臺的自己。
等她挑選的功夫,李玥儀找到店家,開口道:“之前說好的那個面具�!�
“是,已經(jīng)做好了�!钡昙倚χ鴱暮筮叺逆i柜里取出木盒。
打開木盒,紅絨布上呈出一個黑紫色的奇異面具。面具只蓋住上半張臉,凹凸不平的表面被雕刻成各種復(fù)雜的花紋,在連接處鑲嵌著一條紫晶石鏈,面具邊沿用烏鴉的黑羽點綴出層層疊疊的效果,遠(yuǎn)看宛若張開的羽翅。
單小雨心里念著要遠(yuǎn)離李玥儀,但她忍不住想去看看被藏著的面具長什么樣。
“哇…”
本以為能看見的已經(jīng)是極美的,誰知遠(yuǎn)遠(yuǎn)不及這個面具。
“我要的詞記上了嗎?”李玥儀說道。
店家拿出一個玉牌,指著說:“已經(jīng)命人雕刻好了,馬上掛到正堂�!�
“為什么要刻詞?”單小雨疑惑問。
李玥儀解釋道:“這里的規(guī)矩就是:凡定制頂級面具的,都要留下一首詞來做紀(jì)念�!�
“那你留的是什么詞?”
見她問得勤快,李玥儀心中暗喜:“一首我很喜歡的詞。”
“夜來酒醒清無夢,愁倚闌干。露滴輕寒。雨打芙蓉淚不干。
佳人別后音塵悄,瘦盡難拼。明月無端。已過紅樓十二間。”
品過詞后之意,單小雨驀然低了腦袋。李玥儀只是親密地攬上她肩,在她耳邊輕道:“其實我定了兩個面具,如果外邊沒有你喜歡的,看看我的怎么樣?”
單小雨啞著嗓子“嗯”了聲。
“拿出來吧�!崩瞰h儀收不住那股子皇帝腔,好在店家知道內(nèi)情。
她又端來一個木盒,打開后,與剛才那個截然相反面具立刻就闖入了單小雨視野中。
同樣遮著上半張臉,這個面具以白色為主,輔以淡淡的粉金色做點綴。同樣的鏈子用的是圓潤小珍珠,邊沿的羽毛應(yīng)該是鴿子或其他白羽鳥類,展翅方向剛巧與那黑色面具相反。
另外她還注意到,面具的眼孔造型也不同。黑色面具就和李玥儀的鳳眼似的,狹長美艷。她的更像杏眼,單純無辜。
見她看得眼皮都不眨一下,店家頗為自豪:“姑娘若是喜歡就戴著吧,這兩個哪怕放在后十年也絕無對手,因為太美了!”
“瞧這羽毛,瞧這雕工…嘖嘖嘖�!�
“喜歡嗎?”李玥儀笑問她。
無論是買面具也好,還是讓她做選擇,李玥儀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切,明面上她給了自己自由的裁決權(quán)力,實際卻和想象的大相徑庭。
單小雨懂她的性子,可失落還是難免的。
“好,那我也要留首詞。”
“好嘞。”店家拿出紙筆,等候她說出口。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灘頭風(fēng)浪晚。霧重?zé)熭p,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yuǎn)。離愁引著江南岸�!�
李玥儀摩挲著手指,若有所思。
單小雨淺笑著戴上面具,不知為何,在這小小面具的掩飾下她有了勇氣展現(xiàn)出不一樣的自己。
“既然要喬裝自然得做全套,戴上面具后你不要叫我單小雨,我也不會叫你李玥儀�!�
“哦?”李玥儀戴上面具,不禁彎了眉眼:“那我叫你雨兒?”
“雨兒雨兒,念起來很順口呢�!�
面具下,單小雨莫名紅了臉:“那我就叫你玥、玥兒…”
李玥儀苦了臉:”怎么叫得磕磕絆絆的?”
“再喚一遍�!�
單小雨抓著衣衫,宛若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輕輕道:“玥兒�!�
“再來�!�
“玥兒�!�
“不夠�!�
“玥兒玥兒!”
“不行,感情不夠�!�
“哎呀李玥儀你要怎樣��!”單小雨被惹炸了毛,像只小刺猬氣鼓鼓地露出背后的刺。
李玥儀放聲笑了出來:“你看看,犯規(guī)了吧,說好的不能叫我真名的呢?”
“我這是…!”單小雨想要辯解,偏又著了這個壞女人的道。反正戴著面具,就當(dāng)現(xiàn)在的自己不是單小雨本人好了。
“我才懶得管你,先走了。”
單小雨吭哧吭哧走出店門,李玥儀也沒料到她會隨性成這樣,趕緊付了錢追上去。
“雨兒,別跑這么快,等我�!崩瞰h儀不顧四周視線,將單小雨一把拉入懷中,從后緊抱著她。
“哇,快看那邊�!�
“好漂亮的面具�!�
“怎么還抱一起了?”
兩人打扮新穎又漂亮,惹得不少過路人注意。
“我…我只是想去看花燈了,我們快些走吧�!北蝗藝吹母杏X太過尷尬,單小雨心一橫,拉著李玥儀遁入人流中。
除夕夜,京都十里長街盡顯繁華。
那些孩子家玩的東西不適合她們,裝飾品李玥儀又看不上,所以兩人繞遠(yuǎn)了人群,從另一邊向著萬盈樓的位置走去。
李玥儀不曾放開她的手,遇到想要讓單小雨看的東西時便用拇指觸點幾下她的手心。若單小雨沒及時理她,李玥儀便故意停了腳步,怎么拉也拉不動,非要單小雨哄幾聲才繼續(xù)走。
“玥兒,我看前面有個賣糖葫蘆的,我去買幾串。”
單小雨欲松開她的手,果不其然得到了李玥儀的拒絕。
“糖葫蘆?這東西能好吃嗎?”她略感不耐:“玩耍完我?guī)闳ゾ茦浅燥垺!?br />
單小雨忽然有了情緒,直接道:“就是想吃糖葫蘆,我去買一串又不礙事。你不喜歡吃我就不給你買了,又沒強迫你吃�!�
面具下,李玥儀的眼眸忽然變得陰暗,她先一步帶著她去往賣糖葫蘆的地方,開口便是命令:“這些我全都要了!”
“�。俊碧呛J販子摸不著腦袋:“呃…這里有五十根呢,你都要嗎?”
李玥儀隨手拋去一錠銀子:“就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也就堪堪值這些數(shù)。我想著五十串糖葫蘆比不了一碗三神湯的價格吧?”
“三神湯…!那是那是,我這一串糖葫蘆才幾個銅板,哪能和頂級的菜品媲美。那我可就收下了,這些糖葫蘆你都拿去!”小販笑得合不攏嘴。
“哎喲~新年沒到就遇見一個財神,之后要發(fā)達(dá)嘍!”
李玥儀從中拔出串遞給了單小雨:“吃吧�!�
單小雨沒有接手,就這么睜著眼睛看她,清澈見底的眸子透出淡淡的委屈和憂傷。
李玥儀心口一緊,語氣弱了些許:“怎么給你了反而不吃。”
“我就是想吃一串糖葫蘆,你也不愿意松手�!�
更別說放我自由,簡直是天方夜譚。
李玥儀暗嘆道:“是,我是怕你走�!�
“如果為了這串糖葫蘆就放跑了你,我心里很難安。所以我?guī)湍阗I,你想要的東西,想要做的事情,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我都可以幫你解決…你從沒考慮過依靠我…”
單小雨心弦微動,可還是說道:“我這人的性子就是獨來獨往,你買了這么多糖葫蘆不過是白白浪費,何苦呢?”
李玥儀溫和一笑,陰霾盡散:“你吃不下了我就送給別人吃,我不在乎�!�
“只要你開心就好�!�
說不上來哪里不舒坦,單小雨糾結(jié)著收了她的糖葫蘆。
就在兩人言談時,墻邊的東西忽然聳動了起來。
“啊!”單小雨原以為這是些沒人要的爛布堆在墻邊,誰知突然的動作把她嚇得差點撲在李玥儀懷里。
“誰?!”李玥儀眼神凌厲,即刻認(rèn)出來這是個蹲在旁邊的乞丐,破衣爛衫,蓬頭垢面,與熱鬧喜慶的氣氛截然相反。
在除夕夜出現(xiàn)乞丐是很不吉利的征兆,許多官員為了留下好印象,會特意派人把乞丐驅(qū)逐出去,或是抓起來關(guān)在一起,等到年關(guān)后再放出來。更有心狠的不給乞丐飯吃,活活餓死他們。
眼前的乞丐應(yīng)該也是花了很大力氣隱匿到現(xiàn)在,也不知為何忽然冒了出來。
很久沒沾過水的嗓子說起話來磕磕巴巴,也無法分辨是男是女,只聽這人怪里怪氣道:“有錢…呵呵京都有錢人真多…”
“可惜都是些死命錢…遲早…遲早要還的�!�
“還錢…還好多、好多的錢…”
“你們欠了很多錢,要用命來還…”
單小雨看向李玥儀,身邊人沒因乞丐的打攪而感到不悅,反倒氣定神閑:“你的意思是京都人欠了你很多錢?何以見得�!�
“呵呵,不是欠我,是欠天下的百姓…欠了很多、很多、很多…”
“天下百姓?”李玥儀按捺不住冷笑:“你可比當(dāng)今圣上還要關(guān)心百姓了,我看你就是犯病了,精神錯亂�!�
“圣上關(guān)心百姓?”乞丐像是聽到了什么搞笑的事情,放肆道:“若是關(guān)心,西山城九龍城等等大小十座城池怎么可能窮得叮當(dāng)響,那里有著萬頃良田,秋天時的金黃色麥浪一眼望不到頭,糧食多到堆不下。可是如今去看,城里百姓能有一家吃飽飯的嗎?都是瘦骨嶙峋,衣不蔽體,這合理嗎!”
“你這話不是前后矛盾嗎?”單小雨疑惑道。
乞丐蒼白笑著:“是啊…你看看這周圍,有錢的十指不沾陽春水,談笑間可以揮霍千金萬銀。而那邊的百姓呢,曬得黑成炭也掙不了幾枚銅板,種的糧食自己一顆都吃不著,全被收了去�!�
“我本來不想說話的,可是這位寧愿用一錠銀子去買糖葫蘆來討你開心,也不肯看看四周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乞人,可不可笑?”
單小雨心有觸動,憐惜之意溢于言表。
聽這人說完,李玥儀極為諷刺地鼓掌道:“好好好,這就是你乞討的方式?”
“我買不買糖葫蘆是我的自由,你的手是想伸進(jìn)我兜里掏錢嗎?如果你對女帝心有怨氣,不妨直接一點。明日就去京都兆尹那擊鼓鳴冤,寫一封萬字血書送往皇宮,我相信女帝一定會被你的真誠感動,進(jìn)而大大賞賜于你。”
“行不行��?”
她身姿挺拔,黑裙的暗紋被五顏六色的花燈照得閃閃發(fā)亮,乞丐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人,或許連跪在她腳邊的資格也沒有。
“呵呵呵…”乞丐宛若被抽去了性命,嗚咽道:“總會有還的一天的…總會有的…”
直到最后,還是單小雨心軟給了一點錢。
兩人走遠(yuǎn),單小雨望著李玥儀的背影,只覺得陌生又熟悉…
“如果那人按你說的去做了,你會賞賜嗎?”
李玥儀背對著她,語氣幽幽:“今夜我并非女帝,不清楚。”
“按我猜想,等不到那人寫完血書,就會被京都兆尹拖下去亂棍打死了吧�!�
單小雨呼吸凝滯,手心竟止不住地往外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