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的人
楚王愛上了后梁帝的禮物。
消息遍傳郢都。晏待時路過,還能聽到都人倚在門前,做甜蜜的議論。
他有一點不適。
跑馬快了,不適也就忘在身后。
他去赴另外的任務(wù)。
銷陵在南,是一座傍山的帝陵,也是郢都東南邊線的終點。晏待時下馬,出示家馬印。
“班大人的屬官來了,”守陵人和溉樹人歡迎他,“每祀先帝,太祝、太宰、廟長諸位大人不得休息,還需好馬跟好儀仗呢。如今竟要家馬令薦獻(xiàn)馬匹,真是忙啊。請隨我們來。”
他們?yōu)殛檀龝r引路,走到一半被擊暈。
晏待時將兩人拖進(jìn)松柏,沒聲入墓。
地下深邃,他敲擊甬道壁,根據(jù)回聲行走。
道路四通八達(dá),全部走完頗費一番功夫。直到玉器的清冷襲人——明宮近了,墓室到底。
此行還是沒有收獲。
晏待時想走回頭路,又轉(zhuǎn)念,進(jìn)入明宮。明宮正藏廣闊,中間停棺,四壁鍍了一層金。
人主有建陵省中的,死后直接歸入省中陵;也有愿意魂歸故里的,便在省中建座原廟,再把棺材送回生地。后梁氏出身楚地,是故先帝的尸骨就停在這里。
晏待時撫摸金壁,注視棺床,久久不能離去。
出墓時黃昏。
守陵和溉樹到處尋人,發(fā)現(xiàn)晏待時,趕去攬他:“真對不起,是我們失職。你去哪里了?我們繞陵找人,只找到你的馬�!�
晏待時想避開,對上兩人純善的眼,還是作罷,隨他們攬著,交付馬匹,又同吃晚飯,在笑語中思考下一個可能地。
“我要你入楚,找一座武庫�!毕⒃賹﹃檀龝r說。
“它形制如何,儲備多少,建在何處尚且成迷。但愿它在國中。如果在楚邊境,則難�!�
楚西南邊為長沙郡,東北邊是東�?�,兩郡太守一樣好戰(zhàn),一樣的性格古怪,且麾下都有精兵,如果武庫由他們看守,則探尋的任務(wù)會變得異常艱險。
“能涉此險的人,目前只有你,”息再磋磨金印,“不過,文鳶公主可為幫手,若她得了楚王的心,設(shè)法套問楚王的話——還是算了,她不能讓楚王起疑,還不到時候。”
晏待時沉默地視聽。正在深謀的息再于眼中變化,成為一頭狼,披覆毫毛,雙眸像火石。一回神,他又微笑著。
“你甘心嗎,將一切都交給我,”兩人踞坐一張席,息再撐著頭問,“你本可以回西北,如今卻要假扮力士,受我調(diào)遣,找什么武庫�!�
“她殺我又救我,讓我記起世上除了沙丘還有別處,”晏待時回憶往事,再抬頭時,也帶上微笑,“我一切都是她的,助你成事,只為了解救她�!�
十年前國朝戰(zhàn)爭中的傳說,被后梁全境傳為鬼怪的人,在息再看來,不過是個磊落的男子,雖然在血腥里打滾,卻很干凈。
息再忽然傾身:“你愛著她�!�
“不。”晏待時否認(rèn)。
“楚王愛著那位小女�!比欢檀龝r自銷陵歸來,又聽一遍楚人的議論,則心中亂生芥蒂。
回到王宮,他先見班枝,匯報完工作,再回宿處,將地圖西南角劃去。
晏待時當(dāng)下的身份是王國太仆屬官家馬令。由于職務(wù)便利,他可以調(diào)用良馬,正好往來國境。在文鳶與楚王相熟的日子里,他已經(jīng)跑完東四郡,如今僅剩毗鄰長沙的一郡沒有查看。
不過,一郡并無突高或下沉的地勢,又缺乏大屋建筑,大概不會是武庫所在。
或許要從別處著眼。
晏待時邊想邊走,步入連閣,迎面是楚王。
楚王輕快地過,一身白雁敷彩,隨步伐動,忽然停住。
“出遠(yuǎn)門了?”
“是�!�
“多遠(yuǎn)?”
“銷山�!�
“辛苦,不如隨我去云夢休息,”楚王興起,“你是新任官,還沒去過云夢吧,備馬,我們隔日出發(fā)�!�
他轉(zhuǎn)身挽住晏待時,眼里有落霞。
“楚王殿下一副隨心所欲的樣子,行事想當(dāng)然,”班枝這樣評價君主,“不過你可不要輕視他,他心內(nèi)有五郡的子民。”
晏待時認(rèn)同班枝的說法……
他被楚王拽去備馬,路過旋室,遇到宮人在布置房間。
年恤領(lǐng)頭,對楚王笑:“我君與知歲總在這里說話,應(yīng)該重視�!�
楚王臉紅,又聽見宮人問是否需要撤畫,連忙阻止:“不用�!彼砷_手,去幫宮人移木幾。
晏待時得以寬松,向后一步,從行人間看到巨畫的全貌。
“楚王有我父親的一幅畫。”
公冶千年和晏待時藏在林間談話時,臺地上正有屠戮——力士被射殺,東�?な厥疽馔J�;少府子郤梅拾級去翻尸體,口中“十二”云云。
“公冶氏不為世事累,代代天數(shù)臺上讀天行事,所以長壽無災(zāi),只有父親是特例,”雨雹起,臺地空了,公冶千年示意晏待時出發(fā),“父親于某場宮宴中窺得天機(jī),之后繪制了一幅畫,故意讓楚王看見,妄圖改變國運,結(jié)果被雷劈中早逝。我族人說,他活該�!�
楚王國的荒渡在大水畔。兩人走到水邊,公冶千年解來一只舟:“活該?我不這么想。公冶姓大都敬畏天,只有父親與我相信人定勝天,所以昔時他在相思殿等待楚王;而今天我站在這里,幫助息再和你�;蛟S我會如我父親,被雷劈死,不過死得其所,倒比天數(shù)臺上壽終正寢要壯烈�!�
他將舟交給晏待時,指明入楚的路:“順流行舟,會遇到東�?さ鸟v守,那時你就出示我印,說是國師的侲僮,幫助楚地驅(qū)鬼。但是切記要在第三座水門處停留,別錯過接應(yīng)的人�!�
“我就送你到這里,之后要趕回天數(shù)臺,繼續(xù)充國師。印由你保管,關(guān)鍵時刻可救命,不過等你出國的那天,記得還我,”公冶千年笑著,“愿你不會被東�?な氐膹�(qiáng)弩射殺,我也不會被皇帝丟去喂虎。我們二人健全著再見,如何?”
晏待時沉吟,入舟要走,被公冶千年攔下。
“義陽王子,你仍然把自己看作局外人,”他張開手,遮蔽天日。雨雹打在他身上,濕了黍稷紋,“可是息再將所有事告訴你,你與我們共命運,已經(jīng)不是一個無所謂生死的囚犯了!況且還有文鳶公主……”
舟篷下有晏待時的目光,直勾勾的,讓公冶千年發(fā)冷。
他陪笑,伏在船首道歉:“公主不是我們之間的籌碼,不該提她,讓你生氣。不過,我將一事說給你聽,就算我的賠禮。這件事連息再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猜,即便是他,也會流一兩滴眼淚�!�
義陽王子,你聽好,入楚以后,你有幸,應(yīng)該能見到我父親的畫:一幅縑帛畫,大面,重油彩,是兩人的對弈圖。
其中居右的、張牙舞爪的貴婦,是先皇后孟氏。據(jù)我父親說,先皇后聰慧,卻也極敏感,壞情緒時會狂躁,至于上不來氣,還得了“阿噎”的丑名。畫雖然夸張,卻還原先皇后的神態(tài),你看到了,可不要罵我父親壞心腸。
至于居左的、跪地求饒的男子,我沒見過,只聽過他的名字,他是后梁最風(fēng)光的百戲伎人,名叫藍(lán)謹(jǐn)。藍(lán)謹(jǐn)靈巧有手段,不但擅長雜演,對棋術(shù)、六博、格五等智戲也很精通,恰好能做先皇后的對手。
那天是楚王生日。王在楚地慶生,先皇后便在省中慶生,宴中開心,擺一局棋,叫藍(lán)謹(jǐn)來陪弈,不想幾手以后,皇后卻發(fā)怒了,大罵不止,藍(lán)謹(jǐn)也因失語冒犯罪下獄,丟掉一切。我父親當(dāng)時為國師,有殊榮,坐得近,將藍(lán)謹(jǐn)?shù)脑捖爜�,幾個晚上沒有合眼。原來藍(lán)謹(jǐn)說:
“殿下,知歲身體不適�!�
晏待時回神。
他已經(jīng)在撫摸畫卷了。
耳邊是詢問與嘈雜的作答:“如何不適呢?”“生冷,又昏睡,似乎不適應(yīng)我國開春的氣候�!比寺暆u漸曲為公冶千年的臨別語:“我也將所有事都告訴你,如今你是全知的人了,全知的人最沉重,常常寸步難行,祝此行順利�!�
楚王已隨宮人去,旋室剩晏待時一人,暫時不用備馬。
文鳶病了。晏待時夜里看她,她剛剛睡醒,蒼白臉色。
翻窗的高個子嚇?biāo)惶In白才轉(zhuǎn)紅。
“恩人�!蔽镍S將手腳都放規(guī)矩。
從飲酒那日起,兩人沒再見過面。文鳶似乎想通,不急著向楚王擺明身份。晏待時也就專心去找武庫,卻不料她已經(jīng)變得這樣虛弱。
“難受?”他高,俯身才能看到文鳶的眼睛。
文鳶眼里有一點哀情:“其實我沒事,身體能熬過深冬,怎么會度不過早春。只是與王兄生活……”她住嘴,小心翼翼地看晏待時,怕他不耐煩。
晏待時明白了:兄妹間的情愛讓文鳶吃不消。
他自責(zé),屈膝向她:“保重�!蓖瑫r決定不休息,今夜就去最后一郡。
走前,晏待時試文鳶的藥。
王國醫(yī)官不知文鳶的經(jīng)歷,開的藥強(qiáng),多吃無益。
晏待時嘗了一口,品出藥性,之后一飲而盡,讓文鳶明天去向醫(yī)官坦白體弱。
文鳶捧著空碗,模樣有些可憐。
“恩人,”見晏待時不留行,她趕上,“我向醫(yī)官坦白,恩人能否向我坦白?你與息大人究竟如何打算?我已經(jīng)不急于表明身份了,如果是恩人要求,我便繼續(xù)待在王兄身邊做知歲!但我想知道,我與王兄在等什么?后事會如何?恩人曾說過的,息大人為保護(hù)我,也為保護(hù)王兄,那是真話嗎?”
晏待時這樣高大的身量,被才到胸口的文鳶追問,慢慢退到窗緣。
一人的誠摯可以讓另一人不自如。晏待時就不自如了,總覺得自己在對幼子說謊。
他看看文鳶。文鳶小口換氣,衣裳起伏,空蕩蕩的。
這是頂著亂倫的壓力養(yǎng)出的身體,已經(jīng)與靈飛行宮時一樣瘦弱。
全知的人最沉重,常常寸步難行,你就陪你的王兄,暫時不要聽了……晏待時狠心離開,將文鳶丟在驟起的夜風(fēng)里。
他馳騁,到踏遍最后一郡的土地,仍舊沒有收獲時,才在雷云下勒馬。小片淺灘倒映整片天空,東方天亮,楚國天陰,被晏待時縱馬過,踐踏成一灘渾水。
他回郢都,在王居腳下仰視楚王宮。
路過的都人大聲慨嘆:“我君帶心愛的女子去了云夢。”原來是前些天為文鳶病所耽誤的出行。
晏待時這次不跑馬,一路走一路聽。
人言里有朝天的龍鳳,對鹿與對樹,執(zhí)轡騎虎的畢宿星官,以及為眾生簇?fù)淼哪信�,兩人還羞澀,由伏羲與女媧連繡車仗載送,向西方的云夢去了。
都人總結(jié):“我們有幸看到,兩位都是至人,十分相配�!�
晏待時翻身上馬,加一鞭。
他煩悶,為找尋武庫無果,還為了別的,回宮正好碰上同樣煩悶的年恤。
這位與楚王同齡的青年性格好,但在一件事上耗費一整天,終于沒耐心了:“嘖,怎么都找不到!”
王宮丟失一塊南威石。負(fù)責(zé)保管的年恤很自責(zé):“南威石原本是送給知歲的禮物,如今丟了,害得她空手去云夢,我也真是。”
他動員宮人尋找,又請來郢都左右官遍查溝渠和排水,甚至去翻垃圾。見到晏待時,他勉強(qiáng)精神,請將自己舉起,看一看梁椽。
“梁上也沒有。”年恤下地,幫晏待時整理衣物,“寶石總不能鉆入地底,難道我要刨土?”
晏待時靜靜地聽,不知想到了什么。
是夜,王宮亮燈。
年恤承諾眾人,下漏過十刻,還沒找到南威石,就熄燈睡覺,卻被罵:“自己的錯,要大家擔(dān)待!”
楚人們在地上追逐嬉笑,晏待時在地下拾起南威石。
借寶石的微光,他環(huán)視龐大的武庫。頭頂有隆隆的腳步,照應(yīng)他的心聲。
楚王宮坐基丘陵,縱百橫七,深與匏臺等高,是王國雄麗之最。武庫就在這里,沒有重兵,沒有機(jī)關(guān),有的是一群純美的人,由一位極純美的人領(lǐng)導(dǎo),安居在其上,如果沒有意外,則到死也不會動搖這座兇器的大巢。
“甲萬,鎧甲萬,盾數(shù)千,矛數(shù)萬,刀劍不計,”晏待時于黑暗中踢到戰(zhàn)車的一角,便停下來看車,“投車百,沖車百,鉦車……”
南威石光滑,從他手間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