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下余音
各地上書不斷。公冶千年與賀子朝分管東西。不過,千年失明,一切簡文需由賀子朝讀給他聽,這樣看,實是子朝在理天下。
千年想,或許這才是息再的意思。
“賀大人辛苦�!彼麨橘R子朝倒水。
賀子朝連忙阻攔,望著他的空眼眶,低聲“國師多禮”。
從義陽國回來,經(jīng)歷省中與國朝的劇變,子朝逐漸了解一切,由最初的驚怒,到現(xiàn)在沉靜少言,心里其實也在動搖。
比如他第一次聽說千年失明的始末,很不是滋味,過后看這位年輕的國師陪伴厲皇后,引導(dǎo)觀星待詔們查天象,獨自在高臺吹風(fēng),忍不住問:“為了息再,至于如此?”
千年摸索。他便遞出手,被牽著去指東方。
“賀大人還在義陽國時,省中有大妖星蚩尤旗,昏時從這座天數(shù)臺向東可見。我那時有眼睛,見了卻覺得可惜。地物沒有天物恒久,然而星星在走,國朝卻久滯,不改變。”
千年請賀子朝去臺中的蔽處,和他講述與息再的往事:兩人曾送走多少浡人;為了突破楚國,利用文鳶公主與義陽王子;那場大火之前,一人惡事盈滿,被稱為皇帝犬羊,一人雙眼被劌為祭品,毀了世代純潔的家族。
“但是后梁改變。”千年像明志的小孩。
賀子朝不好說什么,半天才扶他下臺:“國師,改變是好,可事有違天道人性,息再更是個畜生狂徒。”他自覺罵得過分,難為情了。
千年寬慰:“大人是君子,才這樣想。不過息再受大命,見大禮,當(dāng)過人臣,本為太子,是有些張狂,實在不算畜生�!�
賀子朝被開玩笑,又不好朝千年正色,只能咽下話,陪他走一段。
自此兩人不復(fù)生疏,賀子朝也放松態(tài)度,經(jīng)由千年數(shù)次懇求,終于幫起息再的忙——離省前,息再會見賀子朝:“子朝,幫我�!弊映菚r為義陽小王子不平,殿上罵了他,到如今還是為他打理政務(wù)了。
“國師請聽。”
手頭這一封,是東海郡、齊邊郡、西平道三地合書。因為是平原以東的郡國上書,就由賀子朝念給千年。
“伏聞人主詔三地,以西平道東附為齊疆,屬齊王;西領(lǐng)某縣某鄉(xiāng)為郡,郡名為東;徙西平王子侯于東海,東海除郡,郡治為東�?h,西南疆楚,余地屬省中。臣遠(yuǎn)昧死。”
賀子朝讓人查封泥,再三確認(rèn):“中兩千石印,是公孫大人親筆�!�
“那么東部塵埃落定�!鼻旮吲d得很,讓人準(zhǔn)備刀筆,他要告訴息再。
公孫遠(yuǎn)大功,為息再說下齊王,厲績苦戰(zhàn),又取得要塞西平,加上之前西北諸部止定的東�?ぃ⒃僖褜⒑罅阂粋�(cè)收入懷中。
他想好了地方等級,即便人在常山,也不忘指導(dǎo),讓公孫遠(yuǎn)除了東海的郡級,又把豫靖侯遷出國,不讓他扎根故地。
賀子朝當(dāng)時把息再的書信拿得很遠(yuǎn),厭惡地說:“他與趙王還沒有分出勝負(fù),就想著分封天下�!毕⒃傧袷敲靼姿牟粷M。數(shù)日以后,一函書讓賀子朝啞口。
千年問他怎么了。
賀子朝嘆氣:“書封以趙王印�!�
眾人驚喜,省中也傳開了:君侯下趙。
千年帶頭慶祝,幾個月來難得宴會。賀子朝推辭勞累,避到相思殿,繼續(xù)讀息再的書信,得知文鳶受傷的事。
息再大概把傳書對象當(dāng)成千年,將事情說得很坦誠:趙王如何身死,小玫如何刺傷文鳶,血如何,匕首如何,單薄的文鳶如何,看得賀子朝愕然。
他要回信,要讓息再好好照顧公主,不要犯瘋,最好將她先送回來;又作罷,將書放在一邊,看相思殿的紫帳。
相思殿多少美人相,沒有公主的份,可憐的她,只能在殿被人指著鼻子說陋,多少年后,再由說陋的人,丟進(jìn)靈飛宮受苦。
賀子朝以工官身份建造靈飛行宮,這輩子最恨這一件事,是故他待公主常常不止于君臣,還有一些罪人待無辜的懊悔。
“公主平安�!迸c人競逐生死時,他這樣想,去了義陽國,依舊沒有改變心意,卻再也不能接觸她;后來才得知,是那位義陽王子庇護(hù)了公主,兩人共進(jìn)退,奇跡般地活下來。
如果是真,則賀子朝敬服他:能放下與后梁帝的深仇,護(hù)衛(wèi)其女,是個公正的人。
木直的好子朝,從不想男女的別處,只一心想著,公正的人如今也在趙國,有他,公主或許少些傷痛。
晏待時正埋斷琴。
駐軍處在巨鹿與中山界偏南,多山丘,好掩藏,還有水草,降晨露時最美。
等待的這些天,晏待時坐在小丘上。軍中來往的人,不敢打攪他,每次屏氣走路,卻總踩著斷琴,錚地嚇一跳。
“這是中山侯摔的琴�!比藗兏`竊,都被晏待時聽去。
一個早晨,他動手埋琴,感動了很多人:“別看殿下冷冰冰的,其實我們說什么,他都聽著。”
晏待時在想,埋了琴,就要攻下中山。
當(dāng)日,常山軍到了。按照息再與魏侯夫人錦錦的安排,他們假入圍,去幫中山侯,與晏待時里應(yīng)外合。
一切順利——受困的中山侯在城上招手舉火,歡迎常山軍,又牽著魏公子離云說謝謝,不一會兒變臉,拿劍欲斬他孺子的頭。晏待時上樓,讓人把中山侯縛了,看一眼含淚發(fā)抖的離云,不做停留。
常山軍吃喝去了,其中卻沒有息再:他沒來,來的是使者,稱有書承殿下。
另有一個單槍匹馬的青年,不知身份,徘徊多日,也吵著要見主帥。
晏待時誰也不見,題壁城中:燕涿有大戰(zhàn),百姓自覺遷戶。
人跑得差不多,他才去見使者。
晏待時不是第一次見臧復(fù)。
常山之圍時,臧復(fù)幫息再傳過信。
一位高個子、鬈頭發(fā)、體魄雄偉的年輕男子,卻害怕和陌生人說話,同席吃飯也拘束,給了晏待時很深的印象。
他無端想起某人,對臧復(fù)多一些容忍,如這次見面,臧復(fù)還是張皇,碰了長燈,勾了簾幕,還取不出布囊,急得帳前臉紅,晏待時沒說什么,靜靜地等。
“信在這里。君,大人趕赴巨鹿。”臧復(fù)忘了該在外人面前稱息再為君侯。
“君大人!”手下哄笑。
臧復(fù)看地。
某一刻,他抬眼:人被趕走,只剩晏待時在讀信。
“趙王死了?”
“是,被推下高臺�!�
“息再與小王子去收王都?”
“是,他們一起�!标皬�(fù)笨拙地對答。
“休息吧�!标檀龝r不為難他。
“殿下,那,”臧復(fù)還有話,“我,其實是廣陽人,為某事與息大人同行,如今息大人破趙,廣陽臨危,殿下覺得我是否該辭行大人,就此回國呢。”
他坦白為燕人,用盡了力氣,汗?jié)裆弦隆?br />
“為什么問我�!标檀龝r愣一下,立刻反應(yīng),準(zhǔn)備殺他。
“因為殿下不是息再之下的某人,或許為了自己的理由,受息再驅(qū)使。我想,如殿下者,能明白我�!标皬�(fù)以為要送命,干脆說出海獄種種。
晏待時認(rèn)真聽完,放松了:“你很善良。”
出國以來,第二次聽這句話,臧復(fù)藏到鬈發(fā)里抹眼睛。
“但我為他行軍打仗,不過是受脅迫�!�
臧復(fù)“啊”地驚訝,另有些失望,出帳時,得了晏待時的鼓勵:“你為救人而跋涉,難道不知怎樣才能使他們獲救?我不會攔你,你去想吧�!�
臧復(fù)垂頭喪氣,走在道中。
路上有人學(xué)他:“君,君大人!”
他躲起來,將過去的日子反復(fù)想。
息再從海島那夜開始,到西平道俘獲了他,始終沒有向他隱瞞:設(shè)計常山、中山兩郡,要挾趙王妃,何時進(jìn)攻廣陽,甚至軍情都讓他傳遞。
臧復(fù)是知道這支省中軍所有秘密的人,只要晏待時不攔,臧復(fù)回家,將一切告訴皇帝與夫人,息大人,息再他就完了。
臧復(fù)咬著鬈發(fā)。
息再完了,軍隊七零八落,皇帝回到省中,夫人重獲寵幸,而他作為情報者,或許會有一筆封賞,從主爵的大官那里得一枚印,婚姻二三妾婦,生兒女,按戶收錢,過美滿的生活。
臧復(fù)苦笑。
將軍兌、兕、猊之流聚會,他在旁聽,聽過這種生活。那時他是將軍白,微張著嘴,不敢暢想;現(xiàn)在則是善良的人,稍想一想,就會為更多的人心疼——息大人完了,那群人也該完了,為飾皇室之爭,皇帝會將他們投入大海。
臧復(fù)蜷曲,把自己藏進(jìn)小的角落。
他有些明白息再為什么對自己毫無保留:不過是一個老實軟弱的看守,被息再看穿,息再踩他的臉,玩笑他,使喚他,斷定他有良心,讓他來選擇。
天黑,駐軍處通明,臧復(fù)打起精神,去找文鳶:兩人是朋友,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區(qū)別,可以說話。
不過,進(jìn)入中山郡境內(nèi),文鳶就少言,似乎在擔(dān)心什么。臧復(fù)之前光想自己的事,不關(guān)照她,這時也后悔。
他在帳外呼喚,最后拘謹(jǐn)?shù)靥筋^:“文鳶?”
文鳶躲開軍中的犒勞,野外清凈去了。
傷好以后,文鳶被息再要求先去中山。
她白天夜里求:“息大人,我與你同行,接了班夫人母子,我就走�!毕⒃佼�(dāng)聽不見。
文鳶咬牙:“大人不怕我去見他。”
息再捻一捻她下巴:“去吧。”
到了中山,文鳶只好小心,不和晏待時相見。她不知見了他,該說什么:“該說那次不告而別吧。”
但她又不能拽他頭發(fā),怒斥他不好,這樣像個小孩,且對方是她的恩人——文鳶始終不能把她的恩人看作不好的人,因此煎熬。“他難道會是壞人,會貪圖身體,虛情假意……可是他又騙我,”她失望,“我呀我,我遠(yuǎn)比不上小玫�!�
文鳶在心里虐待自己,至于疲憊。
帳外有喧嘩,是常山軍慶功。
明知不會有人來她處,文鳶還是走了,怕聽到熟人說話。她沿小丘散步,沒走一會兒就不行,選一處坐下。
晏待時在另一邊。
兩人散發(fā),風(fēng)里休息。
東西向的風(fēng),轉(zhuǎn)圜之間,結(jié)起長發(fā),又迅速分開。
因為臧復(fù),晏待時久違地想起那個下午:他回省中,讓厲績等在殿外。
殿內(nèi)坐著息再,站著小茅。小茅惴惴不安,息再則帶笑。
“她呢,”晏待時看一眼小茅,“文鳶公主。”
“文鳶公主憂心國朝,稱北燕未定,食不能寢不能——”小茅大聲背誦。余音在棟梁。
息再喊停:“所以公主坐小茅的車回來了,希望殿下能為她平憂�!�
兩人在表演:文鳶那時坐著縣子弟的車,被擄去西平道。
文鳶一走,息再將要失去挈制西北眾部的一個手段,不得不謊言——當(dāng)然,他必須盡快找到文鳶,為此穿行半個后梁——眾王子、世子被囚當(dāng)涂宮,文鳶又在禁中,晏待時只當(dāng)息再不惜毀約,用了人質(zhì):“我與后梁的皇帝有仇,你想我?guī)湍悖槐厝绱�。你要什么,我都答�?yīng)你,但這回我也要一人。”
息再讓他隨便挑。
晏待時公開挑出肖不阿,說是戰(zhàn)前和他聊一聊楚地的事,卻私讓厲績持王印并書信,送肖不阿到楚國宮人年恤處。
息再命多少人追蹤,都被楚民驅(qū)逐:“這位是恩人送來的楚相�!�
后悔之余,息再抿嘴,改換態(tài)度,讓南越王軍戒備楚人起亂。
“如今我像后梁帝,而你們是正義之師。”兩人再相見時,誰也不坐,踐踏一條席。
“拿下燕趙,你去做后梁帝,我要帶走文鳶�!�
“如果她不愿——”
“并且她與后梁再無關(guān)系。”晏待時主動壓了息再的話,嚇得侍從阻攔,以為兩人又要動手。
息再不笑了,露出冷酷的一面:這位長在鐵官、養(yǎng)在街頭的天家子,從小斗爭里打滾,勝負(fù)的念頭被觸動,非要對方付出血肉不可。
他拍晏待時肩:“期望殿下凱旋�!�
兩人就此分開,約定取趙國時再見。晏待時如今靠著小丘,想起之前種種,對息再改觀了。
與世無雙的人,也有不明白的時候——息再總說利用�?伤麑Υ镍S,到底不是野心,而是好惡之心。
晏待時有睡意,月光里看到文鳶,以為想得多,她便來了。
清瘦的小人,又局促,又想跑,被人目視則臉紅,比幻覺真。晏待時不想她走,見她接近,放松身體,見她親自己才皺眉。
這種夢,晏待時不大喜歡。
他也是靈飛的生者,知道文鳶的遭遇,兩人又情濃,有了肌膚之親,最終卻導(dǎo)致她受傷。之后對肉欲和撻伐的心,他總是抑制,每有,就忍,哪怕是夢也截斷,想養(yǎng)成習(xí)慣,等她好了,他來滿足她。
小人怕他皺眉,不親了,躲在他手下,過一會兒才起來。
“恩人�!彼囂�。
只有他能聽到的嘆氣。
晏待時撫摸她臉,而她貼他手,訴起苦來,腿上有傷,脅下有傷,還有某處磕某處碰……她突然推開他:“恩人,你不忠,不守諾言�!�
她委屈了,又撲過去親他,拿長發(fā)勒進(jìn)他眼,胡亂說:“你原本是我的。”
愛慕以外,她在他身上,總想證明什么,前一次騎他的腰,把他上了;這一次晏待時便覺得自己瘋狂,竟夢到這樣的她。
他應(yīng)著,被她咬破嘴唇。
“我的恩人�!�
“嗯�!�
某一刻,她埋進(jìn)他頸:“你另有女人�!�
“什么?”晏待時轉(zhuǎn)醒,雙唇濕漉漉的。而文鳶偷親人,還咬人,捂嘴逃跑,踩得地下斷琴共鳴,錚錚弡弡,比她還紛亂。
一口氣跑到帳中,臧復(fù)正在等待,看她這樣,目瞪口呆:“文鳶,你怎么了?我擔(dān)心你出事,又不好托人找你。因為,你,你不讓我聲張你�!�
文鳶灰心,和他面對面坐:“息大人說我不成器,你覺得呢�!�
臧復(fù)以為文鳶還在乎息再的批評:“怎會呢,況且大人罵我更加難聽�!�
深夜,晏待時回軍中。
手下看他面色與雙唇,怕有傳言,為他說話:“殿下英武,過路的小獐小麋也喜歡,舔一口,咬一下,就是這個樣子�!�
晏待時看他。他心虛了,說起正事:“有個青年,被我們捉了第二次,堅持要拜謁殿下。”晏待時由他帶路,見到鞠明下。
熱忱的青年,連人都沒看就叩頭:“郡不賢不肖小人鞠某拜楚王殿下。”
幾名軍士笑出帳,另有些在私語。晏待時先讓他起來,說清身份。
鞠明下赤紅臉,要見楚王殿下,其余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