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隨你的愿
后半夜,監(jiān)察院連夜叫來醫(yī)師。
即便是舊疾,可幾年來,都用最精貴的藥調(diào)著,也甚少復發(fā)。這病治不了,只能啟針扎穴,疼得狠了就硬熬。
靜寂的晚夜,燈花嗶剝地爆。薛止躺在塌上,格外平靜清醒,聽那四五個大夫絮絮叨叨。
扎針的,施藥的,人影交錯。
說什么再這么下去,視物模糊便也算了,怕的是真會瞎。
薛止心里未起分毫波瀾,他整個人,從頭到腳,沒一處地方是完好的,瞎只眼算什么。
他疼得渾身發(fā)麻,額間盡是汗意,眼球燒灼一般,揮揮手,讓醫(yī)師閉嘴。
時星剛回來,看他哥的面色,轉(zhuǎn)頭向醫(yī)師直言:“難道就沒別的治疼之藥�!�
醫(yī)師略有難色:“延胡索壓不住了,蟾酥、麻葉、五石散這些有癮之物,掌印又從不取用……”
時星急得亂轉(zhuǎn):“實在不行,我來試試這沾了麻葉的針是不是真有癮�!�
他脫衣極其迅速,露出清瘦潔白的胸膛,一手捋過在肩后搖晃的蝎尾辮,低頭咬上去,就要讓大夫扎。
啪——
半滿的茶盞摔過來,瓷片砸在畫屏上,登時粉身碎骨,茶水四濺,幾滴濺在時星眼皮上,冰冰涼涼。
薛止的聲音響起來。
“不許用。”
醫(yī)師們麻溜地走了,時星卻不想滾。
他受不了薛止這副模樣,往前幾步走,在床邊屈膝半跪,抓著他的蟒袍下擺:“你都成這樣,還答應她去見蘇臨硯�!�
過了會兒,薛止冷笑問:“她當真去了。”
時星原本忌諱他的病。
可再這樣優(yōu)柔寡斷下去,對薛止來說,才是真的絕癥。
時星便直接道:“拿著氅衣走,頭都沒回。”
胸腔溢出一股尖銳怒意,深埋的戾氣到底是沒忍住,他撐起身,忍著疼,抄過枕頭就往外砸。
綢緞棉物,縱摔再大的力氣,也發(fā)不出什么動靜。
薛止深吸幾口氣,猶不解恨。
桌沿燈盞,硯臺筆墨,還有旁邊的香爐,能砸的都砸了,噼里啪啦響,油燈埋在地上,細火舔到軟布書頁,一下躍起來燃開。
薛止正是躁氣涌動的時候,他左眼通紅,跟原先的淺色全然不同,兩只眼睛這么一對比,跟妖怪似的。
他眼瞳映著火光,望定了半晌:“她真的敢去�!�
時星端起壺水,把火澆滅,重重踩下去,回頭急道:“哥,我不明白。貴妃娘娘說是身份高貴,卻也沒什么能依存的。她步步緊逼,不過仗著你對她的喜愛——”
薛止臉上已經(jīng)有幾分森然,冷冷復述。
“喜愛?”
他聲音沉冷,讓人汗毛倒豎:“可她不覺得我的忍讓是喜愛�!�
薛止臉上掛了怪異的笑,好似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覺得與蘇臨硯之間,才稱得上喜愛……”
他的語氣讓人心驚。
“若我是蘇臨硯,心儀之人,從別人的屋子里鉆出來,被弄了滿身痕跡,我一定,一定會提刀殺了那人,亂刀砍死,不留分厘好肉�!�
薛止半靠塌邊,盯著暗夜,月光順著蒼白的臉,流到眉間,照見男人的眼底,全是煞氣。
好像外面有魔鬼逡巡,有游魂當?shù)馈?br />
他兩眼不轉(zhuǎn),直直盯著窗棱。
“我等著他來提刀砍我,這蘇臨硯為何不來�!�
沉默很久后,薛止才道:“一個懦夫,江蠻音看上了個懦夫。”
如此心煎難熬,醫(yī)師又上來扎了好幾回針。
情況稍微好轉(zhuǎn)。
時星已等不及,他穿好飛魚服,把燒瑯刀擦干凈,轉(zhuǎn)身就要走:“錦衣衛(wèi)說那邊有部將,還在僵持,我去把她撈回來�!�
左使穿金戴銀,打扮得威風凜凜,像桀驁的小獅子。
正要開門,卻被叫停。
“她能跑去哪?”
薛止從始至終坐在那,心突然靜了:“江蠻音哪都去不了�!�
“金陵有重兵,城樓有護守,最后還不是得乖乖回到宮里,到我身邊去�!�
薛止緩緩站起來,從書架上拿出好幾冊書卷,扔在桌上,叫時星過來。
里面有賬目,且數(shù)目驚人,只全是密語所寫,尋常人看了不懂,只有監(jiān)察院的探子才知道具體字句。
時星把刀攥緊,那些數(shù)字看得人心驚肉跳。
薛止掃了一眼,合上。
他忽而輕笑:“我本可以做得更絕�!�
祁衡本活不過十歲,江山應該改朝換代,被外族占領。淳承帝喜歡漂亮的玩意兒,找了他這個帶著仇恨的異族鳥。
可惜他對哪方血脈都無半分感情。
只憑興致行事。
斷了香的爐在地上倒著,煙香氣都涼了,薛止一頁一頁翻著書,邊道:“我翻了許多古籍史記,發(fā)現(xiàn)這世上根本沒那般復雜,武將靠打,文官靠攀。政變看誰跑得快,宮斗比誰活得久�!�
“權(quán)利不過是混亂的虛名,到處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實算到最后,無數(shù)人前仆后繼,能留下名字的——便是看誰占先機,誰膽子大,誰氣勢足。”
良久,薛止半開玩笑道:“成功的人便是天命所歸�!�
以手觸臉,感受著左眼的脹痛,又重復了遍:“天命。”
蘇臨硯便要跟他爭這個天命。
薛止終于清醒。
“蘇臨硯假意放手恩科,實則是聲東擊西,做空世族運河人脈,他已經(jīng)準備數(shù)月,來不及再阻……”
薛止下令道:“讓各地司事處去爭奪,十分利,必要咬下三分,明天就啟程,一刻不能慢�!�
他攤開輿圖,指尖點上邊緣的位置,表情在夜中分外冷清:“還有,你派人去一趟漠北,找到絮娘這個人,她是家生子,奴籍在金陵江家,出關(guān)定有記錄�!�
時星皺著眉:“這是誰?”
“別管是誰……”
薛止慢慢道:“找不到也不妨事,多問問邊關(guān)人……我懷疑——”
樓下有了聲響。
錦衣衛(wèi)舉著火把,全都回來了。
時星先沒忍住,下樓把江蠻音抓上來,她整個人都蔫蔫的,沒花什么力氣就被扯進屋。
江蠻音方才大哭一場,軟在桌子上,不動彈了。
薛止一直沒做聲,最后才看著她:“我們娘娘,敘舊敘的如何?”
桌子上的人不說話。
他又道:“江蠻音,我眼睛疼。”
許是不想被看到紅腫的眼睛,江蠻音抱緊自己,頭也不抬。
“薛止,隨你的愿吧,把我關(guān)起來,我就呆在宮里,哪也不去了�!�
深深的注視和沉默后。
薛止笑得嘲諷。
“好啊,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