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友人
江玉有些失語。
平日里見他總穿著半舊麻衫在書肆抄書，非袖口泛白的衣服不穿。
但此刻這人卻著了件蒼青長袍，中衣領(lǐng)緣還繡著細(xì)密銀蘭，就連皂靴都換成了暗紋云頭履。
這算什么？還有兩幅面孔呢。
“我母家在貢州。
”梁庭桉解釋道。
我懂，這是你們大戶人家的事。
既然你不說，我不會問的。
江玉禮貌地向他點頭，轉(zhuǎn)身繼續(xù)往遠(yuǎn)處眺望著。
只是這人似乎并沒有走開的意思，靜靜站在自己旁邊一言不發(fā)。
“……”他是不是在等我說些什么。
“公子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我偏不問，你看著就陰測測的。
梁庭桉果然有事要說：“貢州山清水秀，姑娘也來放松身心么？”……你看我穿的像嗎。
江玉原本不想搭理他的，但梁庭桉說話聲音清脆，好像有什么撫慰人心的魔力似的。
又恰好有陣風(fēng)拂過，站在這里甚是舒服。
她覺得反正無事，與他說些話也無不可。
江玉側(cè)目，故作一副上下打量的神情：“那我還要問你呢，你之前天天在長州做什么。
”梁庭桉知道她是要問自己為什么經(jīng)常在書肆抄書，彎著眼睛顯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讀書可使人心神寧靜，練字抄經(jīng)亦是如此。
人生在世，能和書籍常日作伴是很有福氣的。
”江玉都呆了，她覺得這人真的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
講話文鄒鄒的也就罷了，他家看著也不想缺他書念的樣子，便要擠在那個窮酸的小書肆里和大家一起抄書，莫名其妙。
不過這人在王宅門口救過自己一回，看著也不像壞人。
那日她假扮小廝去探口風(fēng)，幸虧有梁庭桉救場。
只不過江玉做事還是匆忙了些，沒料到王富貴這事這么嚴(yán)重，到頭來還是被人追著滅口。
江玉正想著，忽然就想到那天這人說的一番話。
“聽說最近在查私販話本的。
江姑娘抄書時，可要當(dāng)心錯拿了違禁本子。
”江玉快要崩潰，她腦瓜子最近真的不夠用了。
她當(dāng)時還覺得這人肯定只是好心提醒，但如今形式不同了，她要是真的誤打誤撞——不，要是真的傻乎乎上了賊船，一切就全完了。
她僵硬地看著眼前滾滾流水，竟生出一絲跳下去的沖動。
毀滅吧，真的。
正絕望之際，梁庭桉發(fā)話了：“姑娘如今還是在做販書的營生嗎？”江玉再次呆了，這是能直接問的嗎？她簡直要懷疑船里下一秒就要竄出幾十個官員來將她就地正法，到時候她一定會雙手高舉以示投降的，以免被整得太慘。
她舉目無親，皇帝誅九族的時候還能順便幫她找到那個傳說中為了榮華富貴拋棄她的好母親，倒是省了一樁遺憾事。
“是啊，不過現(xiàn)在放假了。
”梁庭桉眼睛亮了：“是休沐日嗎？”“哪有什么休沐，那種是你爹的放假。
我們這些人想沐就沐，不想沐就不沐。
怎么，你也要來嗎？不包吃住。
”她生無可戀，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想那大概不適合我。
”梁庭桉臉頰上忽然浮現(xiàn)出一片可疑的緋紅。
不是，現(xiàn)在是臉紅的時候嗎！梁庭桉見她神色沒那么難看了，接著說：“我，先前讀過姑娘賣的書。
”我賣的書？我怎么不記得跟你合作過。
江玉想了一陣，終于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美嬌娘天天被首輔大人xxx》、《寡婦和叔侄》、《每天都做一個x夢后我真的xxx了》還是《山中x事》還是……”梁庭桉顯然沒有料到江玉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說出這么一連串書名，急得忙伸手去攔。
江玉見他一臉五彩斑斕的樣子，邪心大發(fā)，偏要把剩下的一連串書名說完。
只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法子，兩個人面紅耳赤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李牧也站在船艙外看兩人嬉鬧一陣又逃走了，便不主動上前去打擾，一個人回到了客艙里。
還沒進(jìn)屋，劉超那悠揚的呼嚕聲就鉆進(jìn)他的耳朵，他決定還是站在甲板上吧。
剛才那個人，就是柳夢梅嗎？是不是又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準(zhǔn)備去客艙走廊人多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聽到什么關(guān)于鹽鐵案的口風(fēng)。
毫不出乎意料地一無所獲。
他只能回到那間小小的，充斥著呼嚕聲和腳臭味的客艙里，躺在另一張木板床上閉目養(yǎng)神。
棘手啊。
這幾日李牧也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江南來回打轉(zhuǎn)，雖然知道這事兒不急于一時，但他真的很不習(xí)慣過這種清閑的日子。
不過或許到長州就能有些進(jìn)展了，屆時肯定會有人來和他交接工作。
那年黃河決堤，雍王開倉放糧時救下幾十個孤兒，挑出根骨好的專門習(xí)武，伶俐些的學(xué)醫(yī)識字。
但李牧也除了習(xí)武外仍要識字，只因為王府私塾坐滿人后還空了一個位置，他抓鬮運氣不好，被送去填了那個空缺。
其實他也讀過不少書的，只不過肯定算不上讀書人。
李牧也這么想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起了這些陳年舊事，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李牧也開始望著天花板放空。
不知過了多久，江玉仍沒有從艙外進(jìn)來。
太陽都快落山了，期間他在屋內(nèi)沒看到有和她相似的身影經(jīng)過走廊。
難道是還跟那個柳夢梅呆在一塊？那人果然很可疑。
李牧也決定出去看看。
殊不知此時兩人正站在書房里交談甚歡，江玉看著這一書架的書，心里很是羨慕。
“姑娘若是喜歡，可以拿回家去看。
”“真的��！”江玉邊冒著星星眼，邊又將一本書放進(jìn)臂彎里。
梁庭桉點頭，其實他今日已經(jīng)點了很多回頭了。
江玉覺得這么多書夠她看很久了，這些可都是很難找的名本，甚至還有她上次心心念念的那本志怪的下半集。
江玉高興地向他道謝。
梁庭桉全然不知自己在江玉眼里的形象在短短一日之內(nèi)就變了好幾回，從起先的貴公子轉(zhuǎn)變成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大淫棍，又從大淫棍轉(zhuǎn)變成了一位看得懂風(fēng)花雪月學(xué)識淵博還心地善良為人大方的矜持節(jié)儉貴公子兼藍(lán)顏知己。
兩人客客氣氣地來回道謝，并沒注意到門外一閃而過的李牧也。
他簡直快要把整個船上上下下翻了個遍，怎么也沒想到這人會這么厚顏無恥地把一位陌生女子帶進(jìn)自己的書房。
衣冠禽獸。
李牧也不屑地靠在門框上聽著屋內(nèi)兩人交談。
這可不是在聽墻角，他總不能貿(mào)然就闖進(jìn)去。
他可是答應(yīng)了劉越要護(hù)好江玉，萬一她被這歹人誆騙該如何是好。
“李牧也，是你嗎？”他一怔，大方地走到門口。
江玉向他招手：“你站門口多冷啊，快進(jìn)來。
”“這是我…”江玉想了會兒，決定沿用先前的說辭，“這是我請的暗衛(wèi)。
”梁庭桉點頭，很客氣地笑著寒暄：“公子氣度不凡，瞧著就武藝高強(qiáng)。
”什么公啊母啊的，上來就是諂媚的奉承話，為人可見一般。
李牧也并沒有看他一眼，站在原地不說話。
江玉覺得此人時時刻刻都是個木頭，一點人情交際都不懂，還是自己介紹一下吧：“這是梁庭桉梁公子，我先前的共事。
”“嗯。
”怎么就他是公子？我之前不也是李公子李大俠嗎。
不過他沒說這話，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既然江玉開口了，他也點點頭。
“公子不必見外，叫我庭桉就好。
”梁庭桉看了江玉一眼，斟酌說，“只不過……在下聽聞暗衛(wèi)一職通常都是隱于暗處，不露痕跡的。
眼下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緊事來尋江姑娘嗎？”李牧也越聽越煩，正要開口，江玉迫不及待地要介紹下一句。
“我們這回坐的就是他家的私船，他們一家人都很好說話，我們該感謝梁公子才是。
”“感謝。
”江玉話音剛落，李牧也就接上了這么一句。
梁庭桉轉(zhuǎn)身拿了本書，塞進(jìn)江玉手里：“今日聊的投機(jī)，竟忘了時辰，是在下唐突了。
我見姑娘拿的大多是游記類書籍，這本我正在看，贈予你。
”“天呀，你不看了嗎？真的太感謝了！”江玉生怕他反悔，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早知道梁庭桉有這么多好東西，她先前在書肆就早點跟他交朋友。
她和李牧也一前一后出了書房，又看了眼懷里的書，滿意的不得了。
哎，看來真的要多交朋友，古人誠不欺我。
李牧也見江玉蹦蹦跳跳地回了客艙，不知怎么的舒了口氣。
江玉回房的時候花盈衣已經(jīng)睡下了，她輕手輕腳地洗漱著，心里仍在回味今日的收獲。
一下子淘到這么多好書，真是越想越開心！誒，不過李牧也突然在書房門口干嘛？她剛才就看到他衣擺的一角，叫了一下果然是他。
是找自己有事吧？她剛剛正高興著，都忘記問他就直接砰地把門關(guān)上了，走的又急，人家也沒機(jī)會開口。
不過現(xiàn)在都要準(zhǔn)備睡了，明天再問應(yīng)該也不遲，他要是真有急事肯定會自己來找的。
這廂李牧也進(jìn)屋，正欣慰著想劉超終于不打呼嚕了，簡單收拾完自己后剛沾上床，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忽然傳了過來。
李牧也靜靜地躺在床上，完全睡不著。
他想起江玉他們聽骨哨的功夫，正想舉一反三試著能不能把耳道關(guān)閉，那邊呼嚕聲戛然而止。
他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閉目。
只聽得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劉超滿面通紅地翻了個身，和李牧也正對著，然后又打起了呼嚕。
這廝居然被自己吹出的口水嗆到了。
如今又不再面對著墻，那呼嚕聲反而更加悠揚清晰。
李牧也煩躁地轉(zhuǎn)了回去，面靠墻生無可戀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