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抽薪
大明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由十戶富戶每戶一年,輪流擔(dān)任里長。
又由里中最為德高望重的長者擔(dān)任里老,來排解鄰里糾紛,懲惡揚(yáng)善。
更是規(guī)定,民間所有鄰里糾紛,必須先經(jīng)里老調(diào)解,不經(jīng)里老這一環(huán),不許告官。
這個里老就是沙灣劉氏的族長,據(jù)說今年已是七十有三,難得的高壽。
見他上堂,知縣錢大音都起身致意,吩咐賜坐,里老謝過錢大音之后落座,捋了捋白須,出言作證。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是……弘治十五年的一個深秋!
那天,李典史帶著二十多人從縣里急吼吼地回村,闖進(jìn)小民家中……咳咳……”
里老咳了幾聲,回憶道,“那年正由小民輪值里長,所以李典史命小民在村里征調(diào)了幾人,帶齊了家伙事,到草市挑了幾擔(dān)青磚,只花了兩個時辰,那墳就成了�!�
里老看看李步蟾,幽幽地說道,“那寺里倒是有人,當(dāng)時還有僧人出來理論,卻被打翻在地,據(jù)說將養(yǎng)了三月才得利索�!�
聽里老所言似乎在理,典史掌一縣刑獄,的確有這個本事,但李步蟾卻知道,眼前這個老東西純屬一派胡言信口開河。
自他有記憶開始,每年都隨父親前去掃墓,五百年的墳與二十年的墳,比小蘿莉與老太太的區(qū)別更大,誰能看不出來?
“此事小子從未與聞,既然里老說家祖造墳,當(dāng)時村里有人,寺里也有人,不知他人何在?”
“孺子,你能聞知何事?”
里老昏黃的眼睛看了看李步蟾,輕描淡寫,“當(dāng)時不說你還未曾出生,連你父親都尚在沖齡,他都未曾與聞!”
回了這一句,里老把眼睛一閉,不再跟這孺子說話。
“縣尊容稟,貧僧還有物證�!�
此時,一旁的圓通僧又取出一本冊子,呈給錢大音,“縣尊請看,洪武二十六年,我縣清丈土地,非止田畝,我方外之佛寺道觀亦在其例,皆需造冊,此為我金輪禪院之冊,冊上登記分明,金輪禪院之所屬,就是本寺,與李氏何干?”
“賓八百六十八號,洪武二十六年……”
錢大音翻看了一下,連連點頭。
這是官府出具的流水保簿,最是權(quán)威,如果說之前的所有說辭,多少還有臆斷的成分的話,這份土地冊就是實錘了。
他讓人將冊子遞給李步蟾,“被訴,你還有何話說?”
李步蟾慢慢地翻看冊子,心里一沉,這圓通僧果然老辣,先是讓里老做偽證,說墳是假墳,這是“墳”不在了。
接著曬出土地冊,說寺是自有,這是“寺”脫離了。
一記左勾拳加一記右勾拳,步步緊逼,將“墳寺”之名甩得干干凈凈。
說起來,這土地冊倒是真的,但這個“真”,是逼出來沒有辦法的真。
不說別人,就是李步蟾自己都能想到,這是洪武年間清丈土地,李家為了省錢,少納稅賦,就將這一大片土地藏匿于寺院名下。
這么做自然上不得臺面,拼的就是人品,現(xiàn)在人家不認(rèn)賬,那就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小施主,意下如何?”
圓通僧氣定神閑,智珠在握。
“不如何!”
李步蟾指著冊子的圖狀,正容道,“這土地冊上所記,金輪禪院之屬,只有此地東側(cè),就是如今的山門殿與普光明殿,連觀音殿,以及禪堂無門關(guān)都沒有,更沒有如今建造的萬佛樓!”
圓通僧笑容一滯,深深地看著李步蟾,這個童子給他的感覺太怪異了,就算經(jīng)年老吏都沒他這般難纏。
李步蟾也這么一說,意思清楚,就是互相傷害,金輪禪院固然可以跟我李氏無關(guān),但那墳塋之地也跟你金輪禪院無關(guān)。
“哦,再將帳冊呈上來與本官看看!”
堂上的錢大音精神一震,再度取過土地冊,看了一眼,肅然問道,“被訴,你有無證據(jù)證明,那野墳就是你李氏祖墳?”
李步蟾默然。
這世上最難證明的,就是要證明我祖宗是我祖宗。
錢大音接著問,“被訴,你有無證據(jù)證明,金輪禪院是李氏為護(hù)墳所建墳寺?”
李步蟾繼續(xù)默然。
《縣志》不行,山門題字不行,記事石碑也毀尸滅跡了,而對方卻有土地冊這個殺器。
“那好,既然如此,本案案情清楚,可以結(jié)案了�!�
錢大音對著堂下眾人,朗聲道,“金輪禪院為公寺,并非李氏之家寺,金輪禪院的一切事宜,均與李氏無干。
至于侵寺之野墳,系李氏于弘治十五年偽造,乃無主之墳,無主之地�!�
“啪!”
錢大音猛地一拍驚堂木,公堂內(nèi)外悚然一驚,“告人,洪武帳冊年久失真,舊建新建之廟宇,必須去戶房重新丈量造冊,你可知曉?”
圓通僧垂首合十,心中苦笑。
重新清丈造冊,又要割肉伺鷹,自家舍去臉面做了小人,最后倒是讓這錢知縣落了個大便宜。
錢大音轉(zhuǎn)向李步蟾,“被訴,若你依舊認(rèn)定那野墳是你李氏祖墳,則金輪禪院擴(kuò)建之時,你需同意將墳塋另遷它處。否則,本縣認(rèn)定那野墳與你無關(guān),金輪禪院可自行處置!”
李步蟾依舊沉默不語。
“那好,既然雙方都無異議,書辦!”
皮司吏趕緊躬身將一張紙呈了上去,錢大音過了一眼,“你二人簽了甘結(jié)……”
“縣尊,小子不服,這甘結(jié)小子不簽!”
李步蟾緊握小拳頭,挺直小腰板,抬著小腦袋,張著小嘴巴,扯著小喉嚨,打斷了錢大音的話,“步蟾再不孝,也不能簽這個甘結(jié)!”
“甘結(jié)”就是甘愿了結(jié),是衙門的結(jié)案文書,也是民間的畫押字據(jù)。
甘結(jié)不簽,事情多少還有轉(zhuǎn)機(jī),甘結(jié)一簽,事情就是鐵板釘釘了。
錢大音面色一沉,“剛才本官跟你說得分明,你還敢在此胡鬧,莫不是以為這堂上的板子,打你不得?”
“縣尊判得不公,打死小子,小子也不簽!”
李步蟾聲音哽咽,大顆的淚珠在眼眶里噙了半晌,終于滾了下來。
繼而號啕大哭,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抽一泣,“我要是簽了,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