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心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

    大明的長沙府城，有兩個三生不幸之人。

    長沙縣與善化縣，一府雙附郭。

    這種事情并不罕見，像蘇州府也是長洲縣與吳縣兩縣附郭。

    還有三縣附郭的，北齊時的鄴城，就有鄴、臨漳、成安三個附郭縣。

    這還不算，最奇葩的是唐代的長安，原本是長安與萬年雙縣附郭，卻在乾封元年，這兩縣又分出來乾封縣與明堂縣，形成四縣附郭，達(dá)成不可超越的記錄。

    此時的長沙城，從大西門進城，經(jīng)永豐街出東長街，入大官園至落星田，抵瀏陽門以下小吳門以上，南屬善化縣，北屬長沙縣。

    占據(jù)半座長沙城的吉王府，大半都在長沙縣轄內(nèi)，這也是為何李步蟾一見“長沙縣巡按察院”的牌子，就知道是為了察吉王府的原因所在。

    李步蟾隨著石安之，穿行在長沙的大街小巷當(dāng)中，石安之曾經(jīng)做過善化縣丞，對城中道路很是熟稔，他帶著李步蟾，過了司門口，折而往南，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正是善化縣管轄范圍。

    李步蟾悶頭跟在身后，不住打量著眼前的長沙城。

    說起來，李步蟾前世到過長沙，但一場大火之后，后世的長沙，與此時的長沙，幾乎沒有重疊之處。

    南方的城池不像北方，北方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中軸對稱的營造法式，“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只要方向感在線，很難走丟。

    南方的城池就不一樣了，不是在大山之下，就是在廣川之上，所以營造起來，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規(guī)矩，道路不必中準(zhǔn)繩”，每個城池都很任性。

    像長沙的個性就非常突出，布局非常自由，隨心所欲，九個城門，沒有一個是對稱的，雖然每個城門都有一條正街相通，但正街與正街之間，是沒有直通的，整個長沙城，竟然沒有一條街道，能夠貫通東西或者穿透南北的。

    長沙的街道，都是由正街延伸出橫街，由橫街再分成小道，由小道再化成小巷，區(qū)區(qū)長沙城，南北不到七里，東西不到四里，竟然有千余條街巷。

    從高處俯瞰，長沙的街道宛如蛛網(wǎng)，恰似迷宮，就是老長沙都不敢保證自己不迷路。

    四百多年后，這座巨大的迷宮，就讓倭寇喝了一壺大的，死了十萬人之后，總算進來了，卻是跟無頭蒼蠅似的，無法快速占領(lǐng)長沙。

    一路疾行，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兩人便出了南門端陽門。

    出城之后，又順著城墻行向東南，地勢越高，三百步之后，到了城墻的最高處，這里是龍伏山巔。

    在這龍伏山的山脊之上，一座新修的高閣巍峨聳立，可摘星辰。

    高閣尚未徹底竣工，外邊尚有腳手架，架上有匠人在施漆。

    這里偏于東南一隅，平素人跡罕至，今日卻有不少人在此踏青，還多是手搖折扇，頭戴軟巾的讀書人。

    石安之找了一株古木，站在華蓋之下，指著城上高閣，“長沙府在此高墻上建閣，用于上觀星象，按星宿分野，此處正對應(yīng)天上的“長沙星”，所以名為“天星閣”。

    在長沙話中，“天星”與“天心”同音，《書》云“咸有一德，克享天心”，故此此閣又名“天心閣”�！�

    “天心閣？”

    李步蟾左顧右盼，“我的盤纏就應(yīng)在那里？”

    石安之點點頭，又指著南城外正對著天心閣的一座山峰，“看到那座山?jīng)]？那是妙高峰，你的盤纏，就應(yīng)在那里了�！�

    李步蟾張眼一望，妙高峰他聽說過，這座長沙最高峰，在后世愣是被倭寇的炮彈給削平，成為歷史記憶。

    妙高峰那個方位的后邊就是朱張渡，昨晚進城路上，李步蟾聽石安之說起過，峰下是張南軒的城南書院，不過自蒙元之后，那里就成了佛寺，這百年以來，已經(jīng)是荒蕪了。

    既然荒蕪了，盤纏如何能應(yīng)在那里呢？

    見李步蟾有些不解，石安之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這長沙城里，不是有位親王嘛，原來是在長沙縣，現(xiàn)在都伸到善化縣來了�！�

    聽石安之分說之后，李步蟾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位吉王有些不太安分，喜好地產(chǎn)財貨，卻又好一個重文教的名聲，熱衷長沙府士林之事，故而雖然德行有些不堪，但在士林中的名望尚可。

    這次天心閣建成，府衙原本打算向府學(xué)征集楹聯(lián)，吉藩知道了之后，卻是大張旗鼓，在城門上張貼了求聯(lián)告示，若有妙聯(lián)被王府選中，厚賞紋銀百兩。

    這筆重金砸下，府學(xué)當(dāng)時就炸了窩，今日石安之到訪府學(xué)，就見里面的生員呼朋喚友，成群結(jié)隊趨城南而來，個個摩拳擦掌，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石安之也是想起李步蟾來，這孺子學(xué)問未成，若是讓他作一篇文章，那自然是不成的，但若只是一副對聯(lián)，以他的急智，倒是可以一試。

    此時城外郊野之中，儒衫云集，有沉思者，有吟哦者，有徐行者，有蹙眉者，有披襟者，有搖扇者，不一而足。

    忽然，一個弱冠之年的士子，在手心敲了敲湘妃扇，曼聲吟道，“擬黃鶴之于江夏，減瀟湘大半樓臺，留斯足矣�！�

    他的聲音不小，身處曠野，周遭皆聞。

    石安之有些意外地瞟了一眼，這上聯(lián)不落窠臼，有些意思。

    “咦？好聯(lián)，讀來齒頰留香！”

    “不錯，不愧是“小放翁”，果然敏捷！”

    此人結(jié)伴而行，同伴有七八人，不是長沙府學(xué)士子，就是岳麓書院同舍，七嘴八舌之間，卻見那小放翁手上的折扇越敲越急，任同伴如何催促，那下聯(lián)卻遲遲出不來，臉色越來越紅，不似小放翁，倒像是小關(guān)羽。

    那邊的紛擾絲毫沒有影響到李步蟾，他負(fù)著雙手，跟個小大人似的，沿著城墻走了幾步，閉著眼睛思量了一陣，突然眼睛一睜，駐足不動了。

    石安之走了過來，“有了？”

    看了看城外零零散散的書生，怕是不下四五十人，李步蟾不由得豪氣陡生，“有了！”

    石安之就喜歡看這童子頭鐵的模樣，哈哈一笑，拉著李步蟾大聲道，“走，領(lǐng)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