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崢嶸
“嘿嘿!”
“……”
后面的人群中發(fā)出參差不齊的笑聲,笑聲莫名,他們早知道是李步蟾出手,且等著看熱鬧。
一旁的東野熙有些吃驚地看著李步蟾,實在不敢置信,但石安之的身份放在那里,他也不好質疑。
“既然若素兄覺得這孺子能對,那自然是好的。”柳安如垂首看著李步蟾,指指那邊的書案,“你會寫字么?”
李步蟾看了看書案的高度,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大腹便便的教授,心里暗罵了一句,這老東西壞得很!
他一昂腦袋,“會!”
他行了一個羅圈揖,“小子不才,還請諸位前輩與同道雅正!”
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步蟾信步走了過去,爬上那四出頭的官帽椅,坐了上去。
兩個仆役強忍著笑,趕緊過來伺候好筆墨紙硯,李步蟾抓起一支大號斗筆,卻聽到外圍有人還是“噗哧”笑了出來。
李步蟾翻了一個白眼,倒也不怪人家發(fā)笑,以他的身高臂展,坐在書房拿細筆寫小字還勉強湊合,像現(xiàn)在要舉著如椽大筆寫摩崖大字,就像潘長江開車,安全帶勒著脖子,換他他也樂。
沒有辦法,李步蟾只得翻身起來,雙膝前屈,跪坐在椅子上,這樣高度勉強夠了。
他將白玉鎮(zhèn)紙往上一推,抓起斗筆懸空而定,卻沒急著下筆,而是北望天心閣,似乎是在醞釀情緒。
咝!
這造型不錯,圍觀之人的輕視之心,少了百分之一。
“啪啪啪啪!”
斗筆毫盈寸余,吸墨極多,就這么懸空而定,墨汁就如線般滴落,在潔白如玉的宣紙上開出一朵朵墨梅。
看李步蟾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四周都安靜下來,這時候再喧鬧,那就不是蔑視別人,而是輕看自己了。
又是幾滴墨汁,如同瓔珞一般落下,但沒等它們落下,李步蟾的斗筆已經猛然下落,搶先落紙,如高山墜石,入木三分。
斗筆既落,橫向掃出,這一筆并非平直,而是稍稍往下沉出一個弧度,宛如猛將勒馬,力在劃中,張力十足。
接著起筆頓后,燕子抄水,最后一捺為磔,一波三折,如斧劈硬柴,刀削軟木。
四筆下來,是一個“天”字。
“這是取法的《瘞鶴銘》!”
“難怪敢口出大言!”
四周嘈雜聲音大作,卻又陡然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多了一份肅然,不管對聯(lián)如何,這個小童的字,他們就沒幾人能比得上。
瘞者,埋也。
這是一篇傷仙鶴之逝而作的銘文,從題目就可見這篇文章的高遠曠達。
《瘞鶴銘》為南朝高道陶弘景所書,刻于鎮(zhèn)江焦山西麓崖壁之上,蕭疏淡遠,沉毅華美,被歷代書家推為“大字之祖”。
前世的李步蟾書法造詣頗高,轉世之后更多了幾分清澈純凈,少了幾分世故習氣,這個天字一出,連石安之都睜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的驚喜之色。
要知道石安之曾在吳縣為官,所見的書畫高才不知凡幾,要驚著他,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說起書法,由于后世文人不懂“文”,沒有意境,字中沒有靈魂,淪為“字匠”,比起古代的大家來說,那是望塵莫及。
但是,要知道一點,古代的大家也是極少的,攤到每個時代,也是寥若晨星。
而后世得利于學習條件,從“寫字”的角度,很多書法家的技法已是超過了古代普通文人,就李步蟾如今的水平,即使不看他的年紀,放在長沙府這樣的小地方,已經是足夠驚艷了。
李步蟾不縈外物,待仆役用棉紙團吸干積墨,又是一個龍威虎振劍拔弩張的大字�!案�!”
筆走龍蛇之間,李步蟾的上聯(lián)就呈于眼前,聯(lián)語很短,就是四個字,“天高地迥”。
但是這短短的四個字,卻如同一筆大寫意,寫出了天心閣的內核。
這句話不是李步蟾說的,而是出于王勃之口,他在《滕王閣序》中說,“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
地迥,是說天心閣飛臨于伏龍山脊,是長沙風水之眼,近對城南書院,遠眺岳麓書院,又是長沙的文運之眼。
天高,是說天心閣為觀星而建,覽周天星辰。天地無極,寫天心閣,還有比這句話更為貼切的么?
見了這個上聯(lián),那些看熱鬧的書生,有的已經開始訕笑了,隱約感覺那一百兩紋銀已經長了翅膀,眼見著就要撲騰撲騰飛走了。
“此子竟如此不凡!”
柳安如“嘖嘖”贊嘆,似乎完全沒覺著自己給李步蟾挖了坑,“九齡瘞鶴,不讓駱賓王七歲詠鵝!”
石安之嘿嘿一笑,柳安如有些羨慕地問道,“若素兄,這是你的弟子?”
“非也非也!”石安之又搖頭道,“這孺子良才美質,我不能誤人子弟!”
“這孺子確實出手不凡!”他們兩人聊天,旁邊的東野熙一直看著李步蟾,“此次求聯(lián),看來真是要被他折桂了。”
聽他這么一說,石安之難得低調一回,“言之過早,有時候上聯(lián)起得太好,下聯(lián)就更是難接,一個沒壓住,就是虎頭蛇尾了!”
“哈哈,非也非也!”
柳安如也還了一個“包不同”,他指著書案笑道,“接住了,誠然好聯(lián)�。 �
石安之一看,嘴里不由得念了出來,“天高地迥;心曠神怡�!�
他品味著對聯(lián),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自己走到茶幾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仰頭一口飲盡,“這幅聯(lián)語,可以浮一大白��!”
“天高地迥;
心曠神怡�!�
上聯(lián)寫閣,閣因人而建,亦因人而存,只有登臨,閣才是閣。
故而下聯(lián)寫人。
下聯(lián)同樣不是李步蟾說的,而是出自范仲淹之口,他在《岳陽樓記》當中說,“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李步蟾這幅對聯(lián)一出,四周彩聲大作。
有書生大聲贊道,“這幅聯(lián)語以“天心”二字為鶴頂,格式嚴整,可算一妙也!”
“不止不止,希濂兄,你看這聯(lián),上聯(lián)滕王閣下聯(lián)岳陽樓,以兩大文豪兩大名樓來狀我天心閣,氣魄豪強,可算二妙也!”
這個書生話音未落,又有書生接話道,“登斯樓也,洞察天地,“覺宇宙之無窮”,一念蒼生,“先天下之憂而憂”,格局深遠,胸襟寬博,可算三妙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