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鮮克有終
格洛莉亞的頭發(fā)是非常純正的金色。
比麥穗的顏色稍淺一些,在每道波浪的下行處藏一點(diǎn)深沉的暗調(diào),又因?yàn)楦挥泄鉂啥鴺O具金屬質(zhì)感。
莉莉想,可能正是因?yàn)樯瓦@樣的金發(fā),所以,當(dāng)足量的光線向格洛莉亞傾泄而來的時候,她會在恍惚間給自己這樣的感受——
璀璨、爍目,甚至在某個短暫而迷離的瞬間讓莉莉?qū)⑺苌矸褐墓馀c鉆石折射出的火彩混淆。
站在聚光燈下的格洛莉亞像是從油畫上脫離下來的年青古典貴族男子,年齡與相貌都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氣質(zhì)同樣中和了這兩個年齡階段的特點(diǎn)——無限趨近卻始終不曾抵達(dá)的成熟,以及清新、卻只初具雛形的深沉感。
格洛莉亞的卷發(fā)原本常盤成式樣簡潔的發(fā)髻,如今卻只用一根黑色蕾絲發(fā)帶低低地束在一起。她穿一件邊緣處有繁復(fù)花葉紋飾的白色夫拉克外套,里面是經(jīng)過改良的短款雙排扣基萊馬甲,深處的襯衫幾乎沒有露出來,就連最上方的紐扣也被雙層克拉巴特領(lǐng)巾覆蓋。下面則是這個時代的男性已不再鐘情的馬褲與長筒襪,這樣老派的下裝常為人詬病過于修身,莉莉也一向欣賞不來。然而格洛莉亞的腿部輪廓實(shí)在無可挑剔,因此穿在她身上也只能讓人驚嘆這兩者的搭配極盡忠實(shí)地還原了形體之美。
——總之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王子。這樣的裝束穿在她身上沒有任何違和感。
非常和諧。
倒不是說看不出來是個女孩子了——畢竟僅憑妝造的修飾也很難徹底在外表上顛倒性別。只是,格洛莉亞扮的王子不會帶給觀眾諸如把女生硬塞進(jìn)男裝、又或者讓大人扮作小孩兒的荒謬錯位感。異裝帶來的部分男性化氣質(zhì)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個奇妙的支點(diǎn),讓對立的一切都趨于平衡。
莉莉想,格洛莉亞真的很適合扮演王儲這個角色。
這感覺就像是一個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其存在的選項(xiàng)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只用了有限的幾個步驟就讓你發(fā)現(xiàn)那正是正確答案一樣。
意外、驚喜、又奇妙。
——不過霍克曼就不這么認(rèn)為了。
他覺得格洛莉亞非常煩人。
甚至可以說是礙手礙腳的。
原本,單純從理性的視角出發(fā)他認(rèn)為由格洛莉亞來補(bǔ)上這個缺可能比隨便哪個男生要好。畢竟,人們用“小姐”來稱呼她而非“先生”。
——但是德文希爾卻總是在各種地方妨礙他。
每當(dāng)他與莉莉·菲爾德之間的直線距離縮短至一定程度的時候,德文希爾就會若無其事地拉走她�;蚴庆`巧地一拽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側(cè),又或是不著痕跡地轉(zhuǎn)到她身前跟她說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甚至有那么一次,當(dāng)?shù)挛南 栐僖换貙⒎茽柕吕M(jìn)懷里的時候,就連菲爾德自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她迷茫地問:“怎么了嗎,格洛莉亞?”
而德文希爾卻抬起眼睛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對著菲爾德微微一笑,驢唇不對馬嘴道:“莉莉,冬夜舞會就在下個月,你想好要選誰做你的舞伴了嗎?”
菲爾德好像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不明就里地乖乖答:“沒有……呃,我還沒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
霍克曼皺了皺眉。
——怎么這個時候就像個傻子一樣了。
竟然讓這樣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轉(zhuǎn)移走注意力。
因?yàn)榈挛南 栕銐蚣皶r的每一次妨礙,霍克曼竟然始終沒能成功說出那一句簡簡單單的、想要同莉莉·菲爾德說的話。
他的臉色冰冷到足以令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看出霍克曼少爺心情不佳(除了菲爾德,因?yàn)樗緵]有在對戲之余看他)導(dǎo)演甚至為此提前了茶歇的時間,擦了擦額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讓所有人休息去了。
于是幾分鐘后他們?nèi)齻人同時出現(xiàn)在主演專用的休息室里、坐下,沒有人先開口說話,一時間氣氛怪異至極。空氣中彌漫的尷尬濃郁得能擰出水來,只用余光他也可以注意到菲爾德不適得想即刻逃離。就在此時,一反常態(tài)保持沉默的德文希爾千金居然站了起來,走到莉莉·菲爾德面前彎腰細(xì)細(xì)看了看,然后笑起來:“莉莉,你的妝好像有點(diǎn)兒脫了,要不要出去補(bǔ)一補(bǔ)?”
菲爾德向她投去感激涕零的一瞥,如蒙大赦一般飛速溜走了。
很難講在她走后室內(nèi)的氣氛是變得更輕松還是更古怪了。格洛莉亞·德文希爾用這么一個說不上有多高明的由頭支走了莉莉·菲爾德,自己倒像沒事人一般不疾不徐地走到靠墻貼的那一片大鏡子前撐著桌沿傾身看了起來——離遠(yuǎn)一點(diǎn)粗略地看,在鏡子里的她看上去確實(shí)像個年輕的貴族男子了。反正至少他會在這部劇閉幕之前如她所愿地把她近似看作一個男人。
而后他聽到自己嗤地笑了一聲,然后來意不善地問:“怎么,你是為了她才來的嗎?你出現(xiàn)在這里,就只是為了保護(hù)她?什么時候假扮騎士也成為你的愛好之一了?”
格洛莉亞腔調(diào)懶洋洋的,“��?”
而霍克曼始終沒有回話。他只是面色冷淡地同她在鏡中對視,直到她轉(zhuǎn)過身來,雙腿交叉倚在桌邊玩味地看著他,笑了。
“倒也說不上那樣。至少不完全是。可我是不是因?yàn)樗艁怼⒂质遣皇翘匾獗Wo(hù)她,又跟你有什么干系呢?”她的聲音聽起來照舊悅耳,說出來的話卻相當(dāng)尖銳:“查爾斯,你不會以為所有人都得按你的心意行事吧?你都多大了,還覺得那顆橙子是只屬于你自己的東西[1]?”
桌上盛滿紅茶的茶杯持續(xù)發(fā)出震顫的嗡鳴。
原本平整的水面不安定地漾起外擴(kuò)的漣漪,茶水止不住地濺在桌布上染出深色的濕痕。
然而格洛莉亞完全不為所動。
她恍若未聞,清晰的聲音疊加在杯碟令人不安的振動上傳來:“我和你相比較,你猜猜會是誰的出現(xiàn)顯得更離奇?查爾斯,是否需要我這個旁觀者親自提醒你,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看起來實(shí)在不像——”她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把這個定義為什么,報(bào)復(fù)?”
格洛莉亞的語氣里甚至多了幾分易于察覺的嘲弄與憐憫:“你真的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嗎,年輕的霍克曼先生?”
非常不客氣的措辭。
非常不客氣的態(tài)度。
那種有意不掩飾的、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比尖刻的內(nèi)容本身更不可饒恕。
放在以前這可能會令他無視場合站起身來拔腿就走,哪怕是在觥籌交錯、名流聚集的晚宴上——有什么所謂呢?反正查爾斯·霍克曼不需要刻意給誰留面子。
可茶杯的顫動竟然在某一個瞬間止住了。
杯中水面的微小起伏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兩人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遙遙相望,格洛莉亞看著不知何時神色重歸平靜的霍克曼,突然間了然地笑了:“啊——原來你是知道的�!�
“好吧,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彼h(huán)抱手臂望著他,而后微笑起來:“誰敢說我來這一趟全無收獲呢?——至少見識到了我們霍克曼少爺?shù)男迈r一面�!�
他不置可否地從鼻腔中發(fā)出一聲短而輕的哂笑權(quán)作回應(yīng),除此之外再沒說別的什么。又過了一會兒,莉莉·菲爾德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門邊,再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走進(jìn)來,親疏分明地坐到德文希爾旁邊。
這一次他沒有看她。很明顯這是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更好的選擇。沒兩分鐘,屬于菲爾德的聲音略微拘謹(jǐn)?shù)亍幂^低的、顯然經(jīng)過克制的音量,向著德文希爾而非他——響起來。她們兩個絮絮地聊了一些女生可能更感興趣的話題,沒有特意避開他——大概是因?yàn)榫膿襁x后的話題本來就足夠安全,又自然而然地認(rèn)為他并不耐煩聽這些。
于是,也如他慣常所做的,霍克曼沒有試圖不識趣地插入她們之間的閑談——而那通常被某些熱衷于趨炎附勢的人視作一種抬舉——他只是安靜地、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兩個女孩兒的談話。不太重要、但稱得上有些趣味,不被叫停好像就永無止境。他能夠察覺到自己的唇邊偶爾會漫上一點(diǎn)兒微薄的笑意,程度可能非常輕淡。霍克曼沒有遮掩,因?yàn)樗浅G宄刂馈呐逻@是一個幅度更大的微笑,她們也不會發(fā)現(xiàn)。
如果他能將這一刻維持緘默的原則貫徹到最后的話,或許留在菲爾德心中有關(guān)今天的印象會是稱得上美好的。
然而正如同德文希爾終究無法徹底消滅他與菲爾德產(chǎn)生接觸的每一個可能性一樣,霍克曼無法控制過度靈敏的嗅覺引起的情緒變化。
——比如說遏制在嗅到莉莉·菲爾德身上沾染的氣味時心中緩慢彌散開的惡意。
因?yàn)殚L時間的近距離接觸,她身上的味道已幾乎全被德文希爾今日使用的香水味兒所遮蓋。那是一種清新的果香氣,不管是從氣味本身還是從獲取來源來看都是他可以接受的。
原本不該感到不快。
然而這氣味的更迭卻再一次提醒了他,在昨夜于他而言的空白中,是什么賦予了莉莉·菲爾德味道。
一定比今天下午在他眼前上演的這一幕更加親密。
且來自另外一個不知名姓的、真正的男人。
他幾乎稱得上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地感受著心底升騰起的惡意發(fā)酵為純?nèi)坏膫τ�,再化作混沌而不成形的野獸在身體內(nèi)部瘋狂撕咬。
——想要破壞什么。這就是那一刻他唯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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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知道格洛莉亞今天一直在——好吧,其實(shí)也有自作多情的可能性——守護(hù)她。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迷惑和不解其意的話,當(dāng)性質(zhì)類似的動作接連重復(fù)三次以后,她就算再傻也看出來了。
——格洛莉亞在有意地、人為地,把霍克曼隔離在自己周身三步距離以外。
大概是他想要跟她說些什么卻被格洛莉亞先一步察覺到了吧,莉莉想。細(xì)究今天相似的每一個情景,可以從那些似乎別有意味的言行舉止里得出這樣的推論。
于是她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霍克曼到底想和她說些什么——可見格洛莉亞不論哪方面的反應(yīng)能力都是一流的。
當(dāng)然,莉莉不為格洛莉亞刻意阻攔霍克曼接近她而生氣。這有什么可生氣的呢?她只會心懷感激,因?yàn)楦衤謇騺喚谷皇侨绱说伢w貼、細(xì)心、溫柔、善解人意。
她甚至不為霍克曼沒有說出來的話感到好奇——反正他也不會對她說什么好話。那會要了他的命的。查爾斯·霍克曼最多最多對她說一些不好也不壞的話,可那樣的話又有什么聽的必要呢?
——不過這并不代表她畏懼來自霍克曼的冷言冷語。
她可以只依靠自己面對他。
因此,當(dāng)排練結(jié)束導(dǎo)演把她留下的時候,莉莉婉拒了格洛莉亞提出的邀約。
她知道格洛莉亞是在盡力避免讓她落單,但——也沒什么,霍克曼對她而言并非洪水猛獸。更何況或許他根本沒那么執(zhí)著——她和他之間究竟能有什么話非說不可?難道是辱罵彼此嗎?
還是別讓格洛莉亞等著了。
盡管失去一次與她共進(jìn)晚餐的機(jī)會令莉莉很傷心、很遺憾。
“可能要一會兒呢,別等我啦格洛莉亞。”莉莉朝著格洛莉亞揮了揮手:“下周見!”
這一刻依舊是王子裝束的格洛莉亞望過來。片刻的對視后,她微微笑了笑:“好,下周見�!�
導(dǎo)演花了大概十分鐘的時間跟莉莉講了講她表演方面存在的問題,結(jié)束的時候臺上臺下已基本不剩什么人了。莉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去后臺換下了不屬于她的、華麗繁復(fù)的衣裙,又把它掛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哪里都靜悄悄的。
可能是因?yàn)榇蠹叶甲吡税�,畢竟也已�?jīng)到吃晚餐的時間了。
她原本是這樣想的。
——直到推開門看到霍克曼的那一瞬間。
他倚靠在墻邊站著,簡直就像是特意在那里等她一樣。
莉莉微不可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她正常地把門關(guān)上,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走過,再也沒有向他身上投去任何目光。
可能是剛剛越過他肩頭的那個時刻,并不令人意外地,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你的昨夜過得很充實(shí)是嗎?”
——原來是這句話。
謎底揭曉的那一瞬間她同時感到“不過如此”的松懈與“竟然如此”的訝然。
其實(shí)并不是特別篤定這句話指向的究竟是什么,因?yàn)樗龑?shí)在不明白他是怎么想要說出這句話的——含義不夠清晰的,引人遐思的話語,擁有多種被解讀的可能性。
但是哪怕再感到疑惑,
她也知道不管是正解還是誤解實(shí)際上都不影響什么。
因?yàn)樵缬袦?zhǔn)備,所以聽到原該讓人措手不及的問題時也沒有表現(xiàn)得多么慌亂。她轉(zhuǎn)過身去朝向他,倏而笑了�!笆前�,你說得對。不過充實(shí)也好不充實(shí)也罷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莉莉毫不退讓地迎上他的目光,“能請你告訴我嗎?什么時候高高在上的少爺您也會在乎鄉(xiāng)下人的課余生活了?對你而言那不是浪費(fèi)時間嗎?”
“——別這樣,那根本不像你。”
最后,她這樣結(jié)尾,就好像她真的有多么了解他一樣。
于是莉莉我有點(diǎn)小小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