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 冬天，心軟的神
一開始，她不確定這種感覺是否正確，可它卻隨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讓她再也難以懷疑那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錯覺。然后，她矛盾地在同一時刻感受到抵觸與滿足，她分不清孰強孰弱，卻清晰地意識到這一次她已不再想逃跑。
莉莉最后擁抱了他：“你真好�！�
不知道是因為這次有她陪伴還是因為上次她的療愈魔法真的在一定程度上調(diào)理了他的身體，在這一年第十一次月圓的那個夜晚，瑟奇加的狀態(tài)比以往平穩(wěn)了許多。他的腳沒有再流血，身體也沒有再疼痛到難以安坐的地步，這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一天并沒有那么難挨。而莉莉，她在看到他左眼充血之后便放下書本到他跟前來了，盯實驗似的觀察他的情況，瑟奇加想不看到她的臉都難。那張原本小巧、卻因為湊得很近所以倍數(shù)放大的臉專注得根本沒有表情，像一只面癱的貓，那讓他在陣痛襲來的時刻都想要微笑。
“要喝點止痛藥嗎？”莉莉問。這幾日她在實驗室復習魔藥課的時候順便看了看高年級才學的鎮(zhèn)痛劑要如何調(diào)配，在十余次的失敗之后終于煉了一瓶成品出來�！安贿^是我自己配的，它是處方藥，所以……”
他這會兒正是難受的時候，卻生生遏制住了沒有表現(xiàn)出來。瑟奇加注視著她掌心那瓶淡綠色的魔藥，聲音里有一點點泄露的笑意：“你在拿我試藥嗎，莉莉？”
莉莉呆狗似的眨了眨眼睛，“我拿受傷的小鼠試驗過了。”當然，除此之外她自己還嘗了一口，畢竟是給別人喝的，不親自試一下的話總覺得良心難安�！岸唐趤砜磻摏]有問題……”
瑟奇加笑了。
他當然相信莉莉，更何況就算這瓶藥出了什么差錯也不會毒過魔龍詛咒本身。毋需猶豫，他飲下瓶中之水，并在藥劑接觸味蕾的那一瞬間意外感受到甜味。“我改良了它的味道�！崩蚶蚝芗皶r地解釋，“書上說加點糖也沒關系�！�
——原來在莉莉心里他依舊是抗拒苦澀的。這是由己度人推斷出的結(jié)論嗎？他的唇角禁不住上翹，覺得被什么很小卻很堅韌的東西守護了。
藥物在起效——聊勝于無地。疼痛依然在他的四肢百骸間不歇涌動，他卻面不改色地夸大了這微乎其微的好轉(zhuǎn)：“好多了。謝謝你，莉莉�！�
如果只從那張微笑時肌肉走勢都無不優(yōu)美的臉龐判斷的話的確如此。莉莉?qū)⑿艑⒁傻剜止荆骸跋Ｍ阏f的是真的……”
大約半個小時后，他臉上那些魔化的痕跡慢慢褪去了。接著，他們一起吃了莉莉帶過來的晚飯——很有先見之明地在日落之前買好，由瑟奇加負責加熱，豐盛且完全符合莉莉口味的一餐。
莉莉必須要解釋不是因為她有多自私才只按自己的喜好來，實在是她不知道瑟奇加究竟愛吃什么，哪怕他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共進早餐、午餐或晚餐，她也看不出來瑟奇加在食物上有什么特別的偏愛。當然，瑟奇加確實不在乎這些，因為也很難有什么東西比長棍面包還干癟乏味。更何況，他是真的覺得莉莉愛吃的東西都很好吃。她是品味出眾的小女孩。
飽足地吃過晚飯后，莉莉回到桌邊看書。上個月的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依然歷歷在目，于是在正式開始復習之前她再次嚴正聲明他什么都不許做。然而，他的眼睛卻在聽到這句話之后微微睜大了，有點怔愣且受傷的味道：“我自己用手也不可以嗎……？”
“……”莉莉一下子有點慌了。什、什么嘛，她根本沒考慮到這種可能性……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所想，她嘴硬道：“你、你要是好意思的話我也沒問題�！�
事實證明他確實好意思這樣做。很快，莉莉就聽到皮肉交相摩擦時細微曖昧的回響，以及夾雜在其中、只是偶爾響起卻存在感超群的男性的低喘。那聲音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埋在她身體中的那些時刻，也是同樣地……莉莉的耳朵無聲無息地紅了，她往上豎了豎魔藥學課本，悄悄地、完整地擋住了自己的臉。
-
莉莉不愿意告訴他一整晚過去她的書只翻了兩頁。當他終于悶哼著射精的時候，她甚至暗暗舒了一口氣：總算結(jié)束了。為了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她特地又多坐了半個小時才起身收拾東西，可瑟奇加卻用清理之后的手拉住了她，“莉莉……”他的眼睛里有濃重的依戀與掩藏起來的焦慮：“留下來陪我吧……我什么都不會做的……”
……居然還是一只發(fā)情期會很黏人的龍耶。
她因為那雙眼睛而心軟，如他所愿地留了下來：“好吧……那你要說話算話哦�！�
他的聲音低下來：“我會的，莉莉�！�
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只是抱著她睡覺，在不會弄痛她的范圍內(nèi)將自己的手臂收攏到最緊，偶爾低頭嗅一嗅她的氣味。莉莉搞不懂他到底在聞些什么，只是覺得這個奇異但無害的動作盡顯動物本色。她很快睡去，度過無夢的一晚，又在清晨醒來的時候感受到抵在身上勃發(fā)的硬物。莉莉只當自己沒有知覺，照常洗漱更衣，哪怕他的眼神再像等待撫摸的狗狗也沒有理會。不過臨走之前，她還是親了親他的臉：“我考試去啦�！�
今天要考的是魔藥學。這也是這學期她的最后一門考試。斯特林教授既重視他們的理論水平又重視他們的操作能力，所以魔藥學的考試分為筆試和實操兩個部分。莉莉已經(jīng)把上課學過的所有魔藥統(tǒng)統(tǒng)練了個遍，因此并不是很擔心下午的實操測驗。讓她真正感到緊張的是上午的書面測試，斯特林女士毫不令人意外地是那種不會給學生劃重點而僅僅告訴他們題型的類型，莉莉昏天黑地地花了三四天時間才把書上的內(nèi)容大體過了一遍。她在鈴響前的那一分鐘還在看筆記，并不出意料地成為那個最后交卷的人。所幸這張試卷上的絕大部分題目都是莉莉看過的，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她只感受到中指傳來的疼痛與胸有成竹的安心。
下午的考試倒是沒有花這么長的時間，斯特林要他們煉制三瓶類型不同的魔藥，具體是什么可以自選，調(diào)配魔藥的過程堪稱十分順暢，莉莉只用了考試規(guī)定時間的一半就交上了煉好的三瓶成品。然后，她走出考場，意識到自己的第一學期就這樣結(jié)束了，而它竟然是一個以隱藏后患的魔藥課為始，又以無波無瀾的魔藥考試告終的銜尾回環(huán)。
好戲劇性……她想。有那么一個瞬間她甚至被這種奇異的首尾相應震懾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命運的巧合，就好像她的人生僅僅是結(jié)構(gòu)工整的一篇作文，而一切自有安排。然而那明明是她最為厭惡之物，她甚至不喜歡“命運”這個詞本身。
隨后她毫無預兆地轉(zhuǎn)過頭去。沒有理由，只是一瞬間似有所感。
她看到了霍克曼。
啊……原來這才是造物主安排的最后一環(huán)。
距今仍不算遙遠的那夜之后，莉莉再沒有與這雙沒有雜質(zhì)的淺色眼睛對視過。她回避了所有可能與他相遇的場合。而今，她卻猝不及防地再一次撞上這雙絕無僅有的灰色眼睛，也是這時莉莉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既沒有感到惱怒，也沒有感到尷尬。她只是……心情有一點復雜。僅此而已。
‘他已經(jīng)影響不到我了�！�
她這樣告訴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塔樓。
她知道，就從這一刻起，她的假期開始了。
-
傍晚時分，瑟奇加聽到浴室方向傳來的敲門聲。
他把門打開，看見莉莉心情很好的臉——看來她考得不錯。
“怎么不直接進來？”他低聲問。
莉莉渾然一個拙劣的守密者，臉上帶著沒心事的小狗才能露出來的那種笑�！耙驗椤彼难劬α辆ЬУ�。
瑟奇加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他即刻明白了什么：“你要給我什么東西嗎，莉莉？”
于是莉莉把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來。她的手里有一個扎著絲帶的扁平禮物盒，金綠配色，只比書本稍大一點兒�！拌K鐺——”她把盒子雙手遞到他面前，“這是圣誕老人委托我轉(zhuǎn)交的禮物噢~”
可是現(xiàn)在分明不是圣誕節(jié)。甚至不是平安夜。他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無論如何都不忍心破壞此刻的氣氛——盡管那對他來說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拔液荛_心，”他說，一如幾十年前的學生會主席那樣完美無瑕地微笑，“謝謝你，莉莉。”
“可以現(xiàn)在就拆開嗎？”莉莉用明亮的棕眼睛期待地看著他，“我想你現(xiàn)在就打開�！�
瑟奇加無法說不。禮盒上絲帶系的蝴蝶結(jié)一看就出自莉莉之手，因為它是中心對稱而非軸對稱的，禮品店的店員如果做成這個樣應該早就卷鋪蓋下崗了。他一邊用修長潔白的手指拉開她系的蝴蝶結(jié)，一邊聽莉莉?qū)з徦频慕庹f：
“雖然紅綠配色會更有圣誕氛圍一點……但是我覺得紅配綠實在太難看了，所以就選了這個顏色。綠色和金色搭配起來像掛著鈴鐺的圣誕樹�！�
他感受到一種赤誠的、他早已喪失的對生活的熱愛，半是捧場半是真心地回復：“嗯。莉莉是很有品味的孩子�！�
莉莉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根本受不了這樣的夸獎，有那么一個瞬間看他的眼神都高興得充滿愛意了�！吧婕印彼密浘d綿的聲氣喊，聽上去簡直像一只愛嬌的貓。他在這一刻想了很多，最后卻只是伸手用指背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肉，用淺淡的微笑壓下所有的欲說還休：“……寶貝�！�
他沒再磨蹭什么，因為莉莉顯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給他展示她的禮物了。瑟奇加取下松針綠的盒蓋，終于看到了里面盛放的內(nèi)容物是什么。靜臥在絲絨中的物品并不是書本或首飾那樣常規(guī)的禮物，而是一個顏色和做工都相當復古的——
牛皮筆記本。
他幾乎是本能地看向莉莉，而她則用彎曲的笑眼示意他親手打開。它很厚，如果拿來做日記本的話估計夠他以最勤快的頻率寫到她畢業(yè)。但瑟奇加知道她肯定不會是想要他在這個只身度過的圣誕假期靠寫日記打發(fā)時間。那樣也太可悲了。他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好記錄的呢？
所以……
他解開上面的綁帶，翻開本子的第一頁。
接著，他便看到了扉頁上用秀逸優(yōu)美的字體所書寫的四個字：
銀龍之夢。
這字跡并不陌生。
毫無疑問，這是莉莉?qū)懴碌奈淖帧?br />
這是……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一幕。他已經(jīng)對接下來的內(nèi)容有所預感，第一反應卻仍是抬起頭來怔怔地看她的臉。而那個幾十年后再次在扉頁上寫下贈言的家伙只是捂著嘴巴笑：“就四個字你要看多久？”
于是瑟奇加用略顯遲滯的手指又翻過一頁，這一次熟悉的筆跡幾乎占據(jù)了一整張黃褐的紙頁：
“極北之地的銀龍在陡峭的山崖上睡著了。臨睡之前，它看了人類所寫的一本冒險童話書�！咀⑨專哼@本書是銀龍飛掠山谷時偶然撿獲的，似乎是某個沉迷于勇者文學卻不幸凍斃于風雪的人類冒險家（等等，這個年屆五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頭兒真的可以被稱作冒險家嗎？）為數(shù)不多的遺物之一。】醒來的時候，奇妙的事情卻發(fā)生了：銀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龍了。它（或許應該稱之為他？它的確是一條雄性成龍沒錯）竟然毫無理由地變成了一個靠下肢直立行走的成年男性人類——在一個截然不同而又妙趣橫生的新世界里面。
“人類形態(tài)的銀龍站在河畔怔怔地反應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睡前隱約許下的心愿。孤單的銀龍想要過上更為有趣的生活，哪怕那意味著它要經(jīng)歷許多許多冒險、許多許多磨難。或許是哪個瞌睡剛醒閑來無事又心軟的神恰巧聽到了它的愿望，于是，銀龍竟然真的有了一次改寫龍生的機會——新世界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地展開了。
“像絕大多數(shù)童話書里所不會較真考慮的那樣，在新世界蘇醒的銀龍一睜眼就有蔽體的衣物并懂得人類的語言。而且，他還有一副上帝賞飯吃的漂亮皮相——他自己并不知道那與他身為龍時的模樣完全相稱。畢竟，以前的銀龍甚至沒有同樣身為龍的同伴。他從人類的書里了解了美與丑的概念，卻不知道如何評判自身。要在很久很久的未來、在這個新的世界里遇見一個接一個的同族之后他才能潛移默化地形成或習得對龍的審美，然而那時的他或許早已忘卻了他原本是龍。可惜剛到新世界的銀龍還并不知曉這一點。
“在完全陌生的森林中的銀龍遵循本能向前走去。他長得高，腿相應地也長，不多時就走到第一處分叉口。在這里，他將面臨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抉擇：
a左邊雜草叢生、鮮有足跡的小路→跳轉(zhuǎn)至第7頁
b右邊寬闊平坦、車轍明顯，遠遠能看到盡頭成群建筑物尖頂?shù)牡缆贰D(zhuǎn)至第3頁”
……
下一頁、再下一頁、再再再再下一頁也都是被這樣的文字所填滿。瑟奇加不知道莉莉用了多長時間才為他撰寫了這樣的一個故事、把本來無一物的紙張用親手寫下的字詞填充起來。他甚至需要短暫地閉上眼睛才能控制這種澎湃的感覺�！袄蚶�，我……”然而最后能出口的也只是這樣蒼白又未盡的語言。
她的臉上依舊帶著那團明媚又活潑的神氣，像春天草地上的一頭小熊。“雖然但是，我還沒有寫完哦，不過現(xiàn)在的這些應該也夠假期打發(fā)時間了……”
瑟奇加感受到一種潮潤的濕氣自內(nèi)而外地滲透出來。他必須竭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流露出過分軟弱的神態(tài)�！斑@是…很珍貴的…禮物，”他用低啞的聲音說。從未有任何一個時刻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覺得每說出一個單詞之前都要攀登一座高山，“莉莉……”
莉莉看到了他臉上的神情，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有點兒弄不清楚接下來的話在這種情況下到底該不該說……但是，她又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這件事其實是非說不可的。她把本子翻到最后沒有書寫的那幾張附魔頁，告訴他：“想我了的話，就在這里給我留言哦。我會收到的！這樣假期我們也可以聊天……”說到這里她又明媚地笑了笑：“回家后我要跟朋友們一起去玩兒，我想我會有很多故事要分享給你……”
可是瑟奇加并沒有跟她一起笑。他僅剩的那只可以傳達情緒的眼睛里只有一種隱痛的感覺。莉莉這下子是真的既感到慌張又感到冤枉了，“怎、怎么了嘛，我沒怎么你呀……”
他在想要如何傳達這種痛感呢，它隱約、纏綿、侵入骨髓，像雨季發(fā)作的一場風濕病。他沒有辦法對她言說失態(tài)的真正原因，沒有辦法在她面前展露那些過于軟弱的感情，因此最后，他所說的僅僅是在所有念頭里最好開口的那一個：“因為，你要走了。所以，我感到痛苦�！�
“啊……”莉莉張了張口，卻只發(fā)出了這樣的一個音節(jié)。她深切地明白無論什么言辭都蒼白無力，她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傷口，沒有辦法再裝作自己可以無動于衷。
而他已經(jīng)微微地別過臉�！皼]關系，莉莉，回家去吧。不必在意。”
莉莉卻沒有理會。短暫的思考后，她已經(jīng)得出了答案。“——那么，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在震驚之中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莉莉，你……”
他沒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完，因為她已經(jīng)微微笑了，那笑容里并沒有不得已而為之的陰霾。“雖然我已經(jīng)跟朋友們約好了，不過沒關系，這個假期還很長呢。我可以先跟她們一起玩，然后再跟你一起玩�！�
有那么一個瞬間，瑟奇加甚至覺得自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看著她，最后卻只澀然問了一句：“……莉莉，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知道啊�！崩蚶蛘f。那意味著她必須在回家之前編造一個不和父母一起吃飯的借口，還意味著她要多花一筆——等等，瑟奇加肯定不會讓她花自己的錢。所以她所需要擔心的僅僅只有最后想出的那個借口會不會太過拙劣，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呢？
瑟奇加聽到了她的答案。
窗外飄起初雪的這個瞬間，他想起童話里心軟的神明。他原來以為那只是推動劇情發(fā)展必要的設置，并非影射現(xiàn)實的什么隱喻，可也就是在眼下的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了：
原來那是真實存在之物。
而他早已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