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離開時還在襁褓中養(yǎng)著的小丫頭,如今已長大了許多。
可云喬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從自己身上掉下的心頭肉。
她慌忙疾奔近前,到了小丫頭面前,半蹲下身子,想要抱起她,卻又在將要觸到她時,怯怯的停了動作,怕嚇到了她。
帷帽下的臉,已經(jīng)被淚水濕透。
那淚滴從眼尾滑落,滴在門前石階上。
小丫頭愣愣瞧著,蹙著小眉頭抬手,那小手指,伸進她帷帽里,摸了摸她的臉。
哼哼唧唧,咿咿呀呀的說:“哭哭……不哭哭……”
幾個月,尚不及時的小丫頭,早忘了自己母親的模樣,卻還是在瞧見生母時,本能的親近。
母女連心,她心酸掉淚,那小丫頭也蹙緊了眉頭,微扁著嘴,張開雙臂要抱抱。
云喬意識到分別許久的女兒,親近自己,更是喜極而泣,忙抹了眼淚抱起女兒。
她抱著女兒起身,對面的陳晉也看著她的動作。
云喬和他視線對上,身子微僵。
陳晉遙遙望著她,走近去,伸手想摸下小丫頭胖嘟嘟的臉頰。
云喬下意識抱著女兒退了半步,意識到不對后,才又停了步伐。
“抱歉……我……”
她想道歉,卻又的確本能的防備。
陳晉底收回了手,低笑了聲道:
“眉眼生得像你,是個討喜的小丫頭�!�
抬眼看向云喬時,目光坦蕩磊落。
緩步走近她,卻又在彼此距離一寸處,恰到好處的停了步伐。
透過帷帽,看向她那雙從小就漂亮,卻又極愛流淚的眼睛,輕聲道:
“我就送到這里了,日后,多保重�!�
他其實有許多話想叮囑她,事到如今,卻什么話都開不了口。
好像說什么,都覺得不合時宜。
到最后,只有一句保重。
云喬點了點頭,喉頭微有些哽咽,愣愣瞧著他。
也是到這一刻,才真的徹底相信,眼前人,只是送自己一程而已,再無半點旁的所圖。
“陳晉……我……”她想向他道謝,卻又覺得言語蒼白。
可她除了蒼白的謝意,又能拿什么報答他呢。
他舍了大好的前程,幫她逃出東宮,一路輾轉(zhuǎn)千里,送她來到江南,
他在蕭璟的眼皮子底下,暗中保住了她的女兒,
背叛蕭璟,亡命天涯,前途盡毀。
卻對她,無半分所求。
真的,就只是如他所說的那樣,希望她,記得他。
云喬愧疚難當(dāng),眼眶酸的厲害,說不出旁的話來。
她曾經(jīng)以為,眼前的陳晉,和當(dāng)初的蕭璟一樣,都是挾恩圖報為求美色罷了。
可陳晉一路恪守君子之風(fēng),從未越矩。
到如今,也只是,同她說一句保重。
讓她如何能不愧疚不忍。
“對不住……陳晉,你如果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愿意竭盡所能的報答你�!�
云喬話音真切懇誠,陳晉聽在耳中,卻只是淡淡笑了下。
“沒有什么對不住的,我不過做了我想做的事而已,至于那些后果,既是我的選擇,自然由我承擔(dān)�!�
云喬喉頭哽咽,緊緊抱著女兒,咬唇緘默好幾瞬。
才看向陳晉,嗓音沙啞的問:“那你呢?那你呢陳晉,你怎么辦?”
蕭璟會放過你嗎?
大好前途盡毀,你真的,會甘心嗎?
云喬沒問出口的話,陳晉心中卻也明白。
蕭璟當(dāng)然不會放過他,
疆場廝殺,刀口舔血,換來的這份坦蕩前途。
當(dāng)真舍棄,怎么會甘心啊。
只是,他做了他想做的選擇,也就心甘情愿,承擔(dān)這樣做的后果。
也許許多年回想今日,也許亡命天涯生死難保時,他也會后悔今時今日,舍棄一切帶她私逃。
可那又怎樣。
如果不做,他也一樣會備受煎熬。
人生莫測無常,來日之事,誰又知曉呢。
至少這一刻,他愿意舍下所有,救她出囚牢。
至少經(jīng)此一事,那個少年時從身邊走過,連一只衣角他都抓不出的女子,會永遠,永遠記得他。
陳晉笑意疏朗,撫了撫身上的劍。
“快意恩仇,四海為家�!�
他說的坦蕩輕快,可云喬哪里不明白,四海為家,便是亡命天涯。
她說不出話來,只眼眶酸的厲害。
陳晉抬手摸了摸她帷帽邊沿。
笑眼微彎道:“都是做娘親的人了,怎么能總掉眼淚呢。”
第218章
酸澀
江南一場冬雨,裹著細碎雪花落下,悄然落下。
沾染云喬帷帽邊沿,露出的一縷碎發(fā)。
陳晉拂落那片雪花,握著她肩頭,要她轉(zhuǎn)身。
“天寒,仔細再凍的發(fā)熱,小丫頭應(yīng)當(dāng)也遭不住凍,快些回去吧。”
他話落,便松開了捏著云喬肩頭的手,退了兩步后,轉(zhuǎn)身離去。
云喬抱著女兒,聽著那步音陣陣走遠,良久后,方才愣愣回首。
心口處隱隱有些酸澀,說不清,也道不明是何緣由。
在許多許多磨折后,她真的遇見了一個真心幫她的良善之人,他是個磊落坦蕩的君子,她卻是有所圖的自私惡人,利用他,來達成自己所愿。
云喬一輩子溫軟良善,從未做過虧心事。
唯獨陳晉,她由衷的覺得,對不住他。
這份愧疚,在此刻,和被人悉心照拂一路看顧的珍重,裹挾在心頭,讓她心底陣陣酸澀。
她抱著女兒,緩步走向那處老宅門前,眼底情緒復(fù)雜。
另一邊,負劍走遠的陳晉,隱在遙遠暗處,看著云喬,推開那座老宅的門。
她是他少年時遙遙望著的明月,也是他不忍攀折的花枝。
時隔經(jīng)年后,當(dāng)他在東宮宅院里,看到那株即將枯萎的花枝,便想將她移到溫暖的陽光下。
他逼著自己,在她面前,做個君子。
盼她能永遠,永遠記得他。
其實他自己心中知曉,他從來不是真正的君子,這些年刀口舔血,殺人無數(shù),他早就忘了什么良心和君子風(fēng)范,儲君身邊親衛(wèi),前程錦繡的另一面,是殺人如麻的日日夜夜。
其實這些年來,他跟著蕭璟身邊,也自認為是和蕭璟一樣心性的人。
為達目的也可以不擇手段逼人就范。
只是云喬,之于他,終究意義不同。
少年時求而不得的明月,哪里舍得染臟了她。
蕭璟高高在上,輕視云喬出身卑微,輕視她二嫁之身,從來不曾給她平等的愛與尊重。
可陳晉,自少年時,就遙遙望著云喬。
她在他心里,是明月當(dāng)頭照進溝渠的微光,是雪夜里枝頭遙遙盛放的寒梅。
于是少年時的求而不得,在這一刻,化作了想要觸碰卻最終縮回的手。
他瞧見過她提及殿下時的恨意,也更不想,做她眼里的卑劣之人。
他希望很久很久之后,她想起自己時,是眉眼帶笑的模樣。
……
老宅子的門吱呀作響,云喬抱著孩子踏進門檻,灶臺前一個老婦人正好火急火燎的沖了出來。
“囡囡……囡囡,怎么又亂跑,人呢?囡囡……囡囡……”
她喊的囡囡正是小丫頭。
云喬愣了下,抱著女兒向那婦人走去。
老婦人撩開灶房的簾子,也瞧見了抱著孩子的云喬。
“你是?”隔著帷帽,她也瞧不見云喬的臉。
云喬抱著孩子,有些窘迫,卻還是如實回話道:“我是囡囡的娘親。”
老婦人一拍腦門,想起前些時日收到了一封書信,明白了過來。
“喔,原來是你啊,阿晉給我寫了信,說這孩子的親娘過段時日就到,快來快來,屋里坐,老婆子我早給你收拾出了房間來�!�
那婦人說著話,便伸手拉了云喬手腕,親切的喊她進去。
“你隨阿晉喚我姨娘就是,這宅子是阿晉母親的,我無兒無女阿晉便將這宅子給了我住,前段時日他送來了個小女娃托我照料,這丫頭啊,鬧騰的很,你瞧瞧這院子里的花,全被她一株株拔完咯�!�
老婦人話家長的絮絮叨叨,倒是吹散了幾許云喬眉眼的黯淡愁緒。
她捏著小丫頭的手,輕拍了下,訓(xùn)她道:“怎么這般鬧騰�!�
小丫頭哼了聲窩在她懷里,親昵的蹭了蹭她衣衫。
云喬揉了揉她軟發(fā),揭下自己頭上戴著的帷帽,取了發(fā)間一根挽發(fā)的玉簪,遞給婆婆。
“多謝姨娘照拂,這簪子,還請姨娘收下�!�
對面的老婆子瞧著一大一小,玉雪一般的模樣,心里暗暗盤算著,自己那少語寡言從不多事的外甥,怎么就突然送了一個娃娃來給自己照料,這娃娃的親娘,還生得如此漂亮。
這娃娃倒是還有個爹住在小鎮(zhèn)另一頭,時常來給自己送些銀兩食物。
陳晉對她說,他和孩子的父親是友人,才救下孩子父親,托人照料這孩子。
可老婆子自己跟那孩子的親爹聊過幾回探過話,那人,對陳晉的事,一問三不知,甚至連陳晉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算什么友人。
那老婦人眼珠子微轉(zhuǎn)了下,暗想,這小娃娃,莫不是眼前這女娘和自家外甥瞞著那娃娃的病秧子父親偷情所生。
若不然,陳晉怎么如此看重這娃娃。
那小丫頭的確討喜,老婦人本就喜愛,如今猜想著或許有可能是自己外甥的骨肉,更是待見,說了簪子后,伸手就把孩子從云喬腿上抱了過來。
“來,讓阿婆抱著,你娘親這身子瞧著就弱,你讓阿婆養(yǎng)的白白胖胖跟小豬仔似得,仔細壓垮了你阿娘�!�
話落,又看向云喬道:“老婆子日子寂寞,得了這小娃娃養(yǎng)著,倒是開心的很�!�
暗暗打量著云喬的面龐,心想,這嬌花一般的小娘子,便是嫁過人,配自己那寡言木頭的外甥也戳戳有余。
且不管這小娃娃是不是自家外甥的骨肉,端看那娃娃的親生父親一步三喘氣的病秧子模樣,也不是個長命的。
待那病秧子歸西,自家外甥這一個勁兒獻的殷勤,說不準可就有盼頭了。
那老婦人如此想著,抱著小丫頭一邊玩鬧,便指著那收拾出來的干凈臥房道。
“出了廳門,左手邊的那間,便是給你收拾出來的,瞧你小臉白的,指定是好幾個日夜沒睡好覺,快些去歇著,好生睡一覺醒了再說。”
云喬身子的確虛弱,病后退燒也不曾好好休養(yǎng)。
此刻見到女兒,她緊緊懸著的心總算松了下來。
加之身子確實不適,聽罷也沒多做推辭,道謝過后,便起身往那臥房去了。
冬日寂冷,外頭還飄著雪花和冷雨。
云喬抱著雙臂,凍得微有些抖,加快了步伐,往隔壁的臥房去。
行至門口,撩開窗簾子時,身后的宅子大門,突地響起一陣吱呀聲。
第219章
世事無定數(shù)
隔得有些遠,此時又下著雨水飄著風(fēng)雪,云喬凍得身子發(fā)冷,并未留意身后的動靜,也未曾轉(zhuǎn)身,只撩開了臥房的簾子。
簾子都被冷氣凍得冰手,她指尖微顫,哈了口熱氣,搓了下手掌,才抬步踏進門檻。
身后大門處,隨著木門吱呀聲,一道響起了驚疑不定的喚音。
“云喬?是你嗎?”男人的聲音聽來十分病弱,全無舊時在沈家時的跋扈。
云喬聞聲頓足,一手握著冰冷的簾子,回身看向不遠處大門的方向。
她面色寡淡,好似并無分毫情緒,只是遙遙看向這個把自己送給旁人的結(jié)發(fā)夫君。
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又或者,長安這段時日的折磨,消磨了一部分云喬對沈硯的恨。
此刻,她瞧著眼前的沈硯,心里,居然已經(jīng)起不了半分波瀾了。
而沈硯遠遠瞧見她,疾步就往她這邊走來。
一段極短的路,也走的跌跌撞撞。
將將要到云喬跟前時,還踉蹌摔在石階上一跤,撲在了地上。
他伸手拉住了云喬裙擺,另一只手撐在地上掙扎爬起。
“真的是你?”沈硯在衣衫上抹了把手上沾著的灰,伸手拽著云喬手腕,拉著人往里走了幾步。
云喬刻意將簾子掛起,不曾放下。
外頭的那老婆婆,抱著云喬女兒也能瞧見里頭的情形。
她防備沈硯,也不信任他,故而在沈硯拉她往內(nèi)室里走時,刻意掛起簾子。
沈硯好似沒想到云喬動作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