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疼嗎
黎若新店開張的那天,程霽陽帶著成雨在相鄰的馬路上悄悄注視。
他眼看著他一早托人送去的花籃被淹沒在其他的花籃中,又見周圍鄰居用聲聲祝福將他哥高大的身影簇擁在其間。
他哥雖然自小性子偏冷,但行服務行業(yè)顯然令他不得不與人打交道,何況他又向來有一副助人的好心腸——那日僅在小鎮(zhèn)兜了一圈,程霽陽就已聽到無數(shù)聲小黎哥的呼喚,便也可想而知黎若的好人緣。
杜瑰芳今日自然也來到了市里,一塊兒慶祝之余,也是幫忙協(xié)助親子的新生意。
那婦人忙忙碌碌間一抬頭,程霽陽的熟悉的臉便從鮮花著錦間露出來一小半。
程霽陽禮貌地點頭笑笑作為招呼,又緊接著豎起一根手指在雙唇前示意——他并不想讓黎若知道他來過。
二人如今關系逐漸冷淡,他不想為黎若再添多余的壓力。
杜瑰芳像是突然明白過來,卻依舊掩不住神情的訝異,一對兒同黎若極相似的桃花眼涌上驚異,又很快落寞地垂下來。
他們兄弟曾那么親近親密,卻偏又生出血淋淋的意外橫亙在二人中間此生難平。
這段時間的重遇與走近雖不知是善緣還是孽緣,卻好歹可以在這都市里彼此互相有個照看,但如今卻又不知何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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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霽陽知她心中猜測,也不由心中一酸。
但或許,這酸澀就已是他和黎若最好的結局。
深深吸一口氣,他最終還是朝身后揮了揮手,接著帶著成雨同隨行的那兩個安保轉身離開。
一回公司,就又見沈以柯端著杯冰美式出現(xiàn)在會客區(qū)。
眉頭一緊,程霽陽隨口應對,“你怎么又來了,一天天都不用上班的嗎?”
今日的程霽陽本就低氣壓,自然也勻不出什么多余的好臉色給他。
沈以柯攤了攤手,“現(xiàn)在不是午休時間嗎?程總要求好嚴格啊,中午都不讓人休息的么……”
“你少裝無辜。”
嘴上雖然強硬,程霽陽終究還是沒有阻止友人的一路跟從。
任沈以柯一路跟進辦公室,程霽陽也并不予以理睬,只自顧自地坐上會客區(qū)的沙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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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間,又看到茶幾上秘書安排的、葷素搭配且干凈衛(wèi)生的午餐外賣,霎時間,程霽陽微微愣了愣神。
抬手輕輕揉上鼻梁,他不由得閉眼溢出一聲低嘆。
“kev,你是我非常重視的朋友沒錯……”再睜開眼,程霽陽面上是難掩的疲憊,“但我沒辦法因為這一點,就在感情上做出違心的決定。也請你不要再試圖用你的步步緊逼來影響我。”
“我當然了解。我也沒有在逼你干什么,別多想。”
沈以柯手上沾著冰美式杯身上的水珠,貼近程霽陽憊怠的太陽穴時,誠然令他感覺到一絲舒服的沁涼。
“無論你最終答應與否,無論你究竟怎么想……”
他邊直視著程霽陽,邊緩慢地勾起唇角,同學多年,程霽陽竟難得從他這一向沉穩(wěn)過人的友人眼里,瞥見一絲獨屬于莽撞少年人的、純粹的意氣。
“我只是想要追你罷了�!�
這天過去,沈以柯像是由此正式開始實踐他的說法。
一連幾天,程霽陽都能收到他托秘書送來的愛心便當,他未必能將程霽陽的刁鉆口味都摸清,但一天速遞近十個菜式品種,至少怎樣也能令程霽陽將心儀的吃口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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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鮮欲滴的玫瑰,自然也少不了每日掬上一捧送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程霽陽辦公桌上的花束換了又換,最終顯然已不耐煩,又電話勒令沈以柯停下莫要再送。
而沈以柯本人,當然也少不了親自來程霽陽跟前刷存在感——以防程霽陽這么個工作狂有余地挑剔他不務正業(yè),他便多數(shù)挑中下班或周末的時間。
時而要求搭個回酒店的便車,時而邀約程霽陽去鄰市的公園露營……零零總總,時常是程霽陽接連拒絕四五次,出于精英家庭所培育出的基礎的禮貌教養(yǎng),也總得跟著再答應兩三次。
如此攢出的相處時間前后疊加,到最后竟也變成幾乎每周都要見面聚會。
若不是緊接著的那一個意外發(fā)生,沈以柯以為他當真能繼續(xù)那么溫水煮青蛙地等到某天程霽陽徹底習慣他的陪伴——他們二人,將會書寫一個不同的結局。
沈以柯回國多年,加之相較童年時遠在法國的程霽陽,他本就自小在這座城市生活,對市中心幾家更具市井氣息的小店也算心中有譜。
過去大多時候礙于潔癖,只覺接受不了小店環(huán)境。可奈何這家糖水店實在來回聽朋友下屬提了多次,也在網(wǎng)絡上得知它已成為新晉網(wǎng)紅店。
他知曉程霽陽一向嗜甜,無論在巴黎還是回到國內,常常是一看到被許多亞洲人嫌棄過于甜膩的馬卡龍就挪不開腳步。
上一周會面所挑選的飯店,程霽陽嘴上不說,卻依舊入口不多,想是自己依舊很難把準他的口味,或許也該是時候拿捏一個不會出錯的選項……
于是那個周六,他便主動將程霽陽約在了那家位于舊居民區(qū)街口的小糖水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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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找到的這條路��?”
舀一勺碗里軟滑的雙皮奶,程霽陽看著玻璃窗外的長街有些愣神。
“主要是聽我團隊愛吃甜品的小姑娘推薦,選了這家店�!鄙蛞钥侣柭柤�,“怎么了,這條街有什么特別?”
“就是有個朋友在附近。”程霽陽低頭,將小勺內的奶塊送入口中,“沒事,也不重要�!�
這家店的幾個招牌顯然很為程霽陽所喜,這段時間鮮少見到笑容的白凈的臉上掛上了淺淡一絲微笑,看得對面的沈以柯也極欣喜。
結帳、出店、拐過街角,沈以柯本還約了下午的美術展意欲邀程霽陽一塊兒同行,這一天的行程本應如他所想地流暢順利。
變故發(fā)生在二人行至街口的那一刻——一群有些地痞氣質的男人本只是與他們擦肩,瞬息之間,程霽陽卻反應極快地抵住其中一人肩背試圖攔住他去路……
“怎……怎么了ada?”
眼前的程霽陽胸口一下又一下急促地起伏,因過于激動生出的紅更一路攀爬覆蓋上脖頸,抬頭看他正臉——他正緊緊咬著牙根,整個人都顯得呲目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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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呀?”被意外阻攔住的男人臉上同樣斜斜亙著一條長疤。他先是迷惑,又很快不吝地啐一口唾沫,“怎么著,想挑事吶?”
程霽陽身體微微顫抖搖晃,他的雙眸仍一錯不錯地注視著眼前人,耳朵卻像是全然沒聽見他那挑釁的問話。
青天白日,他卻像是整個人都被魘在了一個噩夢里,沒有知覺,自也做不出任何應答。
終于意識到了程霽陽的不對勁,沈以柯于是輕咳一聲,“咳,不好意思,我朋友他……”
“我管你們兩個怎么樣!”
像是根本不吃常人間客氣體面那一套,男子決然地揮開程霽陽抵住他的臂膀,又緊接著報復性地狠推一下他的胸膛。
身處在舊居民區(qū)的巷子極窄,來來去去被幾家小餐飲店堆滿。
位于街頭的則剛好是一家大排檔的后門,直挺挺立在那兒的一身污臟的垃圾箱向來負責接收其間各種各樣的廚余垃圾——此刻因程霽陽被推到上頭而猛然受力,便很快跟著嘩啦啦地瀉了一地。
電光火石間,一旁的沈以柯猶在那陡然四溢的腥臭味道中愣神,始終遠遠守在附近的保安卻已聽見動靜往這邊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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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同時,眼前卻騰現(xiàn)了另一個本不該在這兒出現(xiàn)的人影。
便利店本就開在對街——黎若一見到這里的動靜,就立刻橫穿馬路而來,又邊喘息著邊跨過倒地的垃圾桶,以最快的速度去到了一身臟污的程霽陽身邊。
很快地,黎若的下半身亦陷進那團污糟糟的廚余的穢物里,他卻仍努力支著手臂找到程霽陽僵硬著的下半身。
接著,他將小臂小心翼翼地墊護在弟弟身下,以防他失神間戳刺到那些尖銳的鴨架或魚骨。
“沒事了,小陽,小陽,看著我的眼睛�!�
下一刻,黎若又用空閑的右手撫摸著程霽陽冰冷的臉頰,迫使他抬起那一片空白的眼睛同自己對視。
“他不是那個人,你是安全的�!�
他輕輕抵上程霽陽的額頭,也不理周身那一圈惱人的氣味與堂皇的污濁。他令處于應激的程霽陽依靠他、相信他,他同樣選擇與程霽陽彼此依偎——就像他們兄弟二人生來便該那樣。
“在我身邊……你永遠會安全的�!崩枞羰冀K抵著他的腦袋注視著他的雙眼,又緊跟著溫聲軟語地輕輕囁喏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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睫毛極輕淺地煽動——終于,黎若看到程霽陽微微眨了眨眼,隨之而來的,他的眼中也像是有了實物。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始終凝視著眼前的距離他極近的黎若,直至記憶與現(xiàn)實逐漸重疊,他像是終于遲緩地得知:屬于他的救贖,再度從天而降。
像是隔了整整十年,又像是僅僅只過去片刻——程霽陽緩緩落下一行淚。
伸手輕輕撫摸過黎若那同樣覆蓋著油腥氣的臟臭的手,又停留在了那道從手背一路延伸到小臂的經(jīng)年的傷痕,久違地,他終于再度開口。
“疼嗎?”程霽陽啞聲問。
十六歲的程霽陽,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痛。
那疼痛好像來自于幾個小時前狠狠拿捏著伸縮刀的右手的手心,又好像來自于剛剛被傷害入侵過的麻木的下身。
又或許,僅僅來自于被黎若看到這一刻時,他陡然從昏沉中醒神的腦袋。
最狼狽、最不想要被看見的樣子,偏偏被那年他最在乎的哥哥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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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霽陽茫然無知地被黎若救下,又被他牽引著偎在他懷里,穿越了一道又一道門后,程霽陽的眼又撞上了那張之于他似惡鬼的臉。
程霽陽很快顫抖著將下唇咬出腥銹的鮮血。
像是感知到的他的懼意極令人生快,男人揚起他的厚嘴唇輕笑。
男人的眼型狹長,眼底蔓延著破釜沉舟的鬼魅般的陰冷,鼓漲的肌肉與高大的身型,更襯得仍是少年模樣的兄弟二人似掌中那難再逃逸的幼畜。
“想走?沒那么容易�!�
剛剛被程霽陽親手用來保護自己的利刃此刻卻被他拿在手里——程霽陽根本不及看清他是何時揚起的手臂,又是何時直直地朝著側對著他的自己揮下。
新仇舊怨,都凝練到了那一個凌厲的動作里。因為程霽陽那個自始至終只為他帶來了災難的父親,也因為自己幾個小時前決絕的自我保護……
下一刻,血光迸發(fā),鮮血淋漓,尤為神奇地——程霽陽卻再也覺不出痛意了。
黎若用因護著他而被深深劃下刀傷的手臂緊了緊擁抱他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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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間,陽光沿著兄長的側臉一路傾灑下來,直至將那橘色的暖光填滿了他眼底。
他記得黎若的聲音在那一刻變得很輕又很遠,那一個如同從天邊飄落般的輕盈如云的安慰,就此將如夢初醒的自己環(huán)繞其間。
有它在,人間就在。
他記得黎若僅僅只是開口說了那句,“沒事了�!�
如同他險些被拽入地獄的噩夢一般的十年前,又正如被一身污水覆蓋的狼狽尷尬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