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按理說，英雄配美人，也是一段難得的佳話。</p>
但祝府近年來人丁寥落，祝老爺病逝后，祝家剩祝老夫人操持，早早為祝兆榮娶了正妻周氏，育有兩子祝軒祝隆。兩人雖說算不上情深，也稱得上相敬如賓。</p>
琴姬進(jìn)府當(dāng)天，周氏便死活不依，鬧得一番雞犬不寧。</p>
最后祝老夫人發(fā)了話，將琴姬留下了，只因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p>
這樁風(fēng)流事很快傳遍了街頭巷尾，祝兆榮不以為意，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恨不得更招搖些。</p>
半年后，祝家喜得千金，祝兆榮大擺筵席，滿月宴上為賀戰(zhàn)平匪清，遂起名為祝清。</p>
此后祝兆榮和周氏徹底離心，滿心滿眼只剩琴姬。</p>
祝兆榮的日子過的蜜里調(diào)油，與琴姬寸步不離。周氏逐漸心灰意冷，憂思成疾，一副身心全寄給了兩個兒子。</p>
長公子祝軒根骨不錯，處事穩(wěn)重，又生的英武俊朗，頗有其父之風(fēng)。十六歲生辰時，周氏送了她一匹駿馬，教他像父親一樣在馬背上建功立業(yè)。</p>
長公子勤勉的很，日日夜夜泡在練武場上。</p>
中秋大雨，剛放晴幾日，祝軒照例去馬場練功。不料策馬時馬突然發(fā)了狂，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斷了脖子，當(dāng)場斃命。</p>
消息傳回府上，周氏恍惚許久，又哭又笑，猛然氣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竟直接撒手人寰，去黃泉路上與兒子作了伴。</p>
祝府一下操辦兩場喪事。</p>
沒等辦完，朝廷傳回一紙?jiān)t令，急召祝兆榮出征北境。</p>
臨行前夜，祝兆榮得知琴姬又有了身孕，只留下了一句“等我回來給孩子起名”便離了京。</p>
不曾料到匆匆一別，從此天人永隔。</p>
琴姬臨盆時是個雨夜，恰逢喪訊傳回盛京。</p>
祝兆榮敗走居侖山，潰散時遇到泥石流，全軍覆沒，連尸首都沒找到。</p>
敗仗失將，秘不發(fā)喪，送回祝府的遺物只有幾封書信和幾件衣裳。</p>
至于那封信里寫了什么，不得而知。</p>
只知道祝老夫人讀完信，將剛生產(chǎn)完的琴姬拖下床榻，掐著她的脖子，大罵她是吸人血啖人肉的妖精。</p>
天還沒亮，琴姬攥著信跳了井。</p>
而那個一出生便沒了父母的孩子，便是祝箏。</p>
祝箏六歲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是祝清識字后偷偷取的。</p>
六歲以前，她在祖母口中的名字只是三個字。</p>
“喪門星。”</p>
小時候，祝箏并不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只知道自己不討祖母喜歡，不論做什么都不對，動輒打罵挨罰。</p>
她學(xué)著乖巧，學(xué)著聽話，可祖母連正眼都懶得看她。</p>
自從長孫意外夭折后，祖母的心力就十成十放在了祝隆那根獨(dú)苗身上。</p>
奈何根骨欠佳，又肥力太沃，缺管少教。這獨(dú)苗很快長成了個枝肥葉大，旁逸斜出的廢物。</p>
盛京人人皆知祝府上的二公子祝隆，放浪形骸，私德糜爛，吃喝嫖賭，腦滿腸肥，是個撓一撓就會掉金稞子的大年豬。</p>
祝箏長到十歲時，顏色已出落的顯眼。祝隆開始“無意中”闖進(jìn)她和姐姐的閨房。</p>
一到夜里，三姐就會把祝箏叫過去一起睡，將門窗的鎖都換了，再拿桌子柜子頂?shù)膰?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p>
即使這樣，也睡不安穩(wěn)。</p>
同在一個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落單時總會冷不丁撞見祝隆，他毫不掩飾自己猥糜的目光。</p>
“瞧瞧瞧瞧，我這兩個妹子越發(fā)水靈了……等這兩顆桃兒哪天熟透了，可記得先讓哥哥嘗嘗，不能活活便宜了哪家的外人摘了去。”</p>
祝隆的嘴里像含了油，語調(diào)黏膩的令人惡心。</p>
祝箏啐他，“豬狗不如！”</p>
“好妹妹，我可是你親兄長�！弊Ｂ∫膊粣�，癡笑道，“我是豬狗不如，你又是什么東西？”</p>
祝箏瞪他，“反正跟你不一樣�！�</p>
祝隆哈哈大笑，一雙肥手掐在她的臉上，“門上那小鎖頭可記得鎖嚴(yán)實(shí)了，不然哪天忘了，妹妹可就得從里到外被哥哥變成一樣的嘍……”</p>
祝箏被祝隆嘴里的酒肉濁氣熏的發(fā)嘔，被一把搡在了地上。</p>
她人小力微，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里詛咒他早點(diǎn)去死。</p>
十二歲那年，祝隆真的死了。</p>
死在了花柳巷子金香樓里，最紅的花倌兒床上。</p>
花倌兒立刻報(bào)了官，官府通傳祝老夫人去金香樓認(rèn)尸時，樓外已然圍了里三圈外三圈，祝老夫人腳步虛浮地?fù)荛_人群，桂香嬤嬤跟在她身后，著人發(fā)些錢，打發(fā)看客趕緊散了。</p>
可越是散錢，就越是人多。</p>
祝箏擠在人群里，望向金雕玉砌的大廳中停著的窄窄竹床。床上挺著一個白年豬一樣的人，僵硬成一個不堪入目的姿勢，身上連片布都沒蓋。</p>
那時的祝箏，尚且不夠理解死亡，只能看到祖母搖晃的背影，像是天塌了一樣。</p>
踮著腳的祝箏在人群中站的不穩(wěn)當(dāng)，被人推倒時驚呼了一聲。她看到祖母忽然看了過來，那眼睛里淬著的恨意令人遍體生寒。</p>
祝箏下意識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還沒等想明白，就看到祖母穿過人群，長手伸過來一把拽住了她的頭發(fā)。</p>
祝箏被扯的一個踉蹌，還沒站穩(wěn)，一個巴掌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了過來。</p>
臉上被長指甲刮了一道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嘴里瞬間涌滿了血腥味兒，一陣陣耳鳴塞滿腦袋，好半天她只看到祖母的嘴張張合合，尖聲大罵著什么。</p>
她努力去聽，只聽清了三個字。</p>
“喪門星！”</p>
“祖母......”祝箏愣愣地喚了一聲。</p>
祝老夫人的臉變得陌生又猙獰，花白的發(fā)髻都散了，金簪子銀墜子掉了一地，“別叫我祖母！你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樣是喪門星！我們祝家到底欠了你們什么，惹上你們這群討債來的災(zāi)星！你們是不是非要克死全府的人才罷休！那你克死我好了！我一把老骨頭，你要討債，現(xiàn)在討我的命走啊......”</p>
圍著的人群臉色各異，嘈雜聲很快淹沒了祝箏。</p>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被祖母用鼓槌砸中腦袋那次，腦袋昏昏脹脹了好幾日，聽人說話也是這樣，忽近忽遠(yuǎn)。</p>
耳朵忽然被捂住，她抬頭，瞧見三姐一雙哀戚的眼睛。</p>
祖母似乎還沒解氣，作勢又要扇她巴掌，祝清小小的身子猛撲過去，死死抱住了祖母的腰。</p>
“跑啊箏兒！”祝清嘶啞著聲音喊道，“往外跑！別回頭！”</p>
祝箏扒開人群，撒開步子跑出了金香樓。</p>
就這樣一直跑，跑到了天黑下來。</p>
她不敢回府，也無處可去，隨便尋了一條亮著燈的巷子鉆了進(jìn)去，爬到巷尾的樹上躲了一夜。</p>
天亮了。</p>
她一夜沒敢合眼。</p>
坐在樹上默默掉眼淚的時候，姐姐找到了她。</p>
……</p>
每一次，姐姐總能找到她。</p>
淚珠浸濕了祝清的裙子，祝箏緩緩合上了沉重的眼皮。</p>
熟悉的蘭花香氣環(huán)繞，她忽然記不清自己幾歲了，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每次受了委屈，總是這樣躺在阿姐懷里。</p>
阿姐會輕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聲安慰。</p>
“快快睡，天一亮，壞事都會好�！�</p>
*</p>
祝箏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時，已是另一個天亮。</p>
她被送回了自己的閨房，天光透過窗欞灑在嵌著翡翠的檀木床榻上，錦繡帳頂斑斕生輝。</p>
顯然祝箏絕不會因?yàn)槠珢鄄欧值靡环莞畸�，只是在祝家，這已經(jīng)算得上簡樸了。</p>
畢竟，祖母向來最在意的便是顏面，連祝隆那樣的死法都硬是風(fēng)光大葬了。</p>
連同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將軍父親，父親的發(fā)妻，素未謀面的哥哥祝軒一起，長眠在祝家的祖墳中。</p>
一同埋在黃土之下的，還有祝家上下百年的福祚榮光。</p>
高樓有傾，盛宴必散。</p>
從此，祝家只剩下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祖宗，和兩個未到及笄的孤女。</p>
祝府世代受封的百年家底雖不至一朝一夕敗光，可就像個被圍觀著抽梁去磚的高塔，人人都知道它要倒，沒人知道它幾時倒。</p>
也許在百年后，也許就在明朝。</p>
祝箏想起前世種種，看似平靜的大雍王朝早已波譎云詭，祝家這光景，執(zhí)棋手的輕輕一碰便會支離破碎。</p>
她對祝家的情結(jié)復(fù)雜到不愿去想，可她想保全姐姐，就必須保全祝家。</p>
想到這兒，祝箏心里空落落的。</p>
她身在無形的棋盤之上，每踏一步，每行一格，都關(guān)乎著她和三姐能否劫后余生。什么清譽(yù)，名聲，不過是些虛頭，她祝箏就算把能賭的統(tǒng)統(tǒng)賭上，手上的籌碼又能有幾何呢……</p>
水榭詩會上她一時心急，太過鋌而走險(xiǎn)。</p>
起始便落錯，還偏偏惹上容衍。</p>
這一遭，不知道要橫生多少枝節(jié)……</p>
祝箏低頭輕嘆了一口氣，煩悶地扒了扒頭發(fā)。</p>
沒多大會兒，聽見鳴翠推門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開口。</p>
“四小姐，老夫人叫您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