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世詩會過后，回去的馬車上，一直在掉眼淚的人是祝清。</p>
祝箏知道她在哭什么。</p>
在祝箏學會離經(jīng)叛道之后，挨的打只多不少，祝清整日里不是在為她求情，就是在陪著她一起受罰。</p>
她以為用抵抗能證明些什么，殊不知除了惹阿姐為她夜夜掉眼淚外，別無一用。</p>
雖然祝清從來不說什么，但祝箏只要瞧著姐姐那雙含淚的眼，只能向祖母低頭認錯。</p>
沒多久，事情卻有了意料之外的變化。</p>
兩姊妹一個知書達理，一個不可救藥。相比之下，阿姐竟日漸從祖母那里能得些青眼了。</p>
姐姐在娘胎里時沒少受苛待，自小身子骨弱，本就扛不住三天兩頭跪祠堂。</p>
祝箏心里高興極了，在祠堂里還誠心感謝了幾位祖宗，這真是頂頂好的一件事。</p>
沒想到更好的事還在后頭。</p>
時近秋后，祝老夫人上下打點，預備將二少爺祝隆送去四海書院。那是盛京最好的書院，世家叫的上名姓的權貴子弟，幾乎都會送去那里教習。</p>
祝老夫人從來不會低人一等，自然希望祝家的獨苗也冠上那里的名頭。</p>
那時的祝隆剛摸進風月場里，死活不愿意去。</p>
祝老夫人日思夜想，想出了一個法子。</p>
找個人替祝隆去。</p>
這個人要聽話不多嘴，和祝家一條心，最重要的還要天資聰穎，以免頂著祝隆的名號丟人。</p>
于是，祝清被打扮成男子，送進了四海書院。</p>
而祝箏則被安排進了祝府附近的一間女院。</p>
那間女院凈教人聽話乖順，祝箏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每月只等著姐姐回來，從姐姐那里學掉新鮮的東西。</p>
祝清勤勉的很，帶回來的書冊都愛惜的像新的一樣，謄抄注釋的冊子卻寫的滿滿當當。</p>
通過阿姐的口，祝箏才知道原來男子的書院里教的是“山河為大丈夫所開，當逐青云志，通古知今”。</p>
小小的祝箏心向往之，同時也滿是疑惑，“山河也為女子所開嗎？”</p>
“當然�！弊Ｇ迕念^，“只是……”</p>
只是什么……阿姐并沒有說下去。</p>
有時候，學完了課，祝清會講起她在四海書院的見聞。</p>
大部分都是些同窗之間的瑣事，祝清性格不算圓融，又因為是女扮男裝，并未交到什么朋友。</p>
直到有一日，她的見聞里出現(xiàn)了一個名字，喚做“阿隱”。</p>
這位阿隱公子頭一回被祝清提及時，是在一個雨天的橋邊，他是船上的艄公。后來再提起時，不知怎么搖身一變，竟成了她的同窗。</p>
兩人結緣，日漸熟悉起來，他會撫琴，愛寫詩，性子灑脫自在。今日去摘春杏，明日偷蓮蓬，也不耽誤課業(yè)門門都是翹楚。</p>
祝清提起他時，常常眉梢眼角都是笑意。</p>
祝箏那會子剛從街邊買來的戲文冊子里看了個新故事，拿來打趣姐姐，“阿姐，這位阿隱公子還不知道你是女兒身吧？”</p>
祝清搖了搖頭，“當然不知。”</p>
“這阿隱該不會是個乳名吧，可曾告訴你姓什么名什么嗎？”</p>
祝清又搖了搖頭。</p>
她從來沒問過，畢竟她都不是頂著自己的名姓，對這個問題難免有意避諱。</p>
“我看啊……”祝箏笑容狡黠，“莫不是姓梁呢�！�</p>
祝清不解，“何出此言？”</p>
“梁山伯與祝英臺�。 �</p>
祝箏伸出一左一右兩根手指，纏纏繞繞地比在一起，拖著長長的聲兒唱道，“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yī)�！�</p>
祝清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通紅，伸手擰了擰祝箏的耳朵，嗔道，“小孩子家家，從哪學來的詞兒？”</p>
“哎姐姐疼疼疼快松手……”祝箏連忙討?zhàn)�，“戲文里學的，你說的開卷有益嘛……”</p>
或許是一語成讖，彼時祝箏還沒讀到戲本子的結局，梁山伯與祝英臺并未廝守在一起。</p>
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這位梁山伯公子不見了。</p>
就像憑空出現(xiàn)一樣，憑空消失了。</p>
直到祝隆橫死，祝清離開了書院，兩人再沒見過面。</p>
“阿隱�！�</p>
祝清再沒提過這個名字。</p>
她在一段偷來的時光里，體會了情竇初開的心動，最后落得了無疾而終的收場，其中心事再未說過，被她徹徹底底地藏了起來。</p>
前世祝清被哄著喝了那杯酒，醒來后任由祖母拽著她與溫府討一個交代。</p>
一圈或陌生或熟悉的人圍住她，祝清垂著頭，一言不發(fā)。</p>
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一樣。</p>
直到上了馬車，她眼角的淚才終于落了下來。</p>
祝清的眼淚很少為自己而流，她總是在妥協(xié)，在忍讓，總是擋在妹妹前面，接受所有安排。</p>
從未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p>
還好，如今不一樣了。</p>
有人想讓她如愿以償。</p>
*</p>
祝府的后院里，一個面容黝黑的高大漢子正劈著柴，在正午的日頭下?lián)]汗如雨。</p>
滿地的木屑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雙月白色的鑲珠繡鞋，踩出一段細微的聲響。</p>
他聞聲抬頭，接著顯然被來人嚇了一大跳，斧頭都劈歪了一大截。</p>
“四小姐？”</p>
祝箏瞧見一雙濃的發(fā)黑的眉毛嚇得亂跳，笑道，“你是叫長營吧�！�</p>
長營忙不迭點頭，一把把手里的斧子扔出老遠，又彎腰用衣裳下擺把祝箏周圍的木屑掃出一片空兒來。</p>
“我與徐管事說過了，今日起你便不用在后院當力工了�！弊９~道。</p>
長營局促地愣住，“四小姐，小的是做錯了什么嗎？”</p>
“當然沒有�！弊９~搖頭，“別怕，你以后受我差使。”</p>
長營搓了搓手，完全不能理解受四小姐差使的意思，是只給四小姐劈柴嗎。</p>
“先換身衣服。”祝箏轉身往外走，“跟我來吧�！�</p>
長營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呆愣愣地跟了上來。</p>
“對了，識字嗎？”祝箏問。</p>
長營窘迫道，“回四小姐，識的不多�！�</p>
祝箏“嗯”了一聲，“無妨，去了茶莊慢慢學。”</p>
說起為什么要找長營，要先倒回今天清早。</p>
今晨鳴翠端著茶壺來侍奉時，祝箏正在書桌前守著一摞賬本打瞌睡。</p>
前世祖母逝后不久，公儀休一把火將祝府燒了三天三夜。家財散盡后，祝箏才切實知道世上愁苦，多半離不開一個錢字。</p>
今次有機會未雨綢繆，她須想辦法保全一條衣食無憂的后路。</p>
祝箏清點了自己這些年來攢的銀錢，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姐姐，結果卻不盡如人意。</p>
錢雖湊出來了些，但離她打算的還差的多。</p>
于是她又從祝清那里軟磨硬泡了祝府的賬本，試試有沒有門路從金山上剔下點金疙瘩。</p>
結果也不出她所料，所有支出無論大小，都由祖母親自把著，就算是老鼠鉆進賬房里，也別想叼走一顆子兒。</p>
這下頗有些難辦。</p>
祝箏看著滿府的繁華，腦袋里都是它們全化作了灰的樣子。</p>
這場一定會下的雨卻綢繆不動，讓她思慮地整夜睡不著。白天里又要看賬本，困的眼皮打架，只能喝濃茶吊著精神，恨不得這幾日鼻子眼睛都泡在茶壺里。</p>
泡好了茶的鳴翠一進門，就看到祝箏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犯著困，不由得心疼道，“小姐，要不您去睡會兒吧�！�</p>
祝箏強睜了睜眼睛，“我不困……”</p>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端起來茶杯猛灌了一口。</p>
入口的茶水微微泛著澀苦，似乎不及前幾日的好喝。</p>
祝箏咂了兩口，問鳴翠：“是不是換茶了，前幾日不是這個吧？”</p>
“小姐的舌頭真是靈得很，一下就嘗出來了！”鳴翠驚訝道，又連忙解釋，“往常采買的那個茶莊近日供不上貨，就換了一家。”</p>
“往常是哪家的茶？”</p>
“千葉茶莊。”</p>
祝箏皺了皺眉，雖然只剩她們祖孫三個人，府上所有吃穿用度都分著三六九等，祖母那邊茶葉都是從第一茶莊御供的鋪子里采買的，她和姐姐向來沒資格享受同等待遇。</p>
祝箏對千葉茶莊這個名字很耳熟，鼎鼎大名的京城第一茶莊。</p>
“那是前幾日的拿錯了？”祝箏問道，“我這邊怎么也喝的是和祖母一樣的茶？”</p>
鳴翠：“沒錯過，老夫人那邊一直是第一茶莊的茶�！�</p>
祝箏：“千葉茶莊不就是第一茶莊嗎？”</p>
鳴翠：“小姐，第一茶莊是月萊茶莊�！�</p>
月萊茶莊？</p>
青色的茶湯里倒映出了祝箏滿是疑惑的臉。她印象里清楚記得千葉茶莊才是第一茶莊。</p>
怎么會和鳴翠說的不一樣？</p>